第28章
那兩位太監在你來我往地打機鋒,秀女們便安安靜靜地站在騾車旁邊,等待未知的命運。
第三位太監嗆了同伴一句,便得意洋洋地收回手指,端着托盤走到裏面去了。疏落的陽光下,隐約可以見到,其中一塊木牌上泛着淺淺的金色,似乎镂刻着一道淺淡的金邊。第二位太監臉色微變,朝秀女們望過去,似乎是想找出木牌的主人。
但秀女們的神情別無二致,也不知道哪一位,才是木牌子的主人。
第二位太監輕輕咳了一聲,捏着尖尖細細的嗓子道:“你們先到禦花園裏候着,等鑲藍旗的姑娘們到了,再一并擇之。要是渴了餓了,不妨同我說上一聲,我雖是個下人,但替你們送些食水過來,還是做得到的。”
秀女們大多神情淡漠,對第二位太監道了聲謝,但響應者寥寥。
那位太監知道,這些被留過牌子的秀女,大多是出身顯赫,別說自己一個小小的太監,就算是戶部的司官,也有直接嗆聲去罵的,因此也不甚在意。又等了兩三刻鐘,後面的宮道上緩緩駛過來第二輛騾車,車子上插着一面小小的鑲藍旗,正是他剛剛提到過的,鑲藍旗的秀女。
因為她們都是上一輪留過牌子的秀女,數量不多,因此便一并留看。
第二輛騾車停了下來,從上面走下一排秀女。剛剛離開的那位太監端着空盤子,将秀女們的牌子逐一收了回去。餘下的秀女們整整齊齊地站成兩排,被兩位太監帶領着,朝禦花園走去。
此時正是朝陽初升的時辰,宮裏宮外靜悄悄的,聽不到半點動靜。灑掃宮女們早已經離去,各宮娘娘們又剛剛起身,恰好是一個難得的空擋。最前面的一位秀女幾步上前,問道:“這位公公,我們可是第一批待選的秀女麽?”
兩位太監相互對望一眼,均搖了搖頭。
那位秀女面色微變,卻安靜地退到一旁,跟着太監們往前走。餘下的秀女們或臉色大變,或鎮定如常,或神情淡漠,反應不一而足。江菱在一旁看了許久,漸漸看出了些意思。
正待再說些什麽,忽然前面傳來了隐隐的喧嘩聲。聲音不大,但在宮裏出現喧嘩聲,卻讓人感到有些意外。兩位太監又相互對望一眼,陪笑道:“還請秀女們走慢些,要是讓前面人碰見了,免不了又是一場争執。”
一位秀女問道:“那前面是誰?”
一位太監答道:“前面還有些前次留牌的秀女,再有就是宮裏妃嫔的親眷了。姐姐們都懂得,那些親眷們多半是‘要留,但又不能留’的,因此便在體元殿裏,被冷落了整整兩個時辰。”
秀女們聞言,都忍不住朝那邊望過去,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那太監又笑道:“姐姐們無需擔憂,那些親眷們是不能留,但姐姐們可非同一般,俱是千裏挑一選出來的,最得皇親貴戚們青睐。好了,眼看着時辰也差不多了,姐姐們快些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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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前面那些喧嘩聲慢慢地小了,稀了,最後再也聽不到了。
秀女們又重新站成兩排,跟在兩位太監身後,穿過層層疊疊的花木,來到禦花園的深處,等候……呃,等候挑選。江菱眨眨眼睛,看看前面空蕩蕩的座椅,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六個大的座椅,全部都是空的,茶盞是空的,冊子玉尺筆硯雖然備齊了,但也全都是空的。
——怎麽回事兒?
——耍着她們玩麽?
江菱愣了一下,可見到周圍的秀女們都神色淡定,便也跟着淡定了。
橫豎正主兒都不急,她這個半路裏冒出來的,又何必煩憂?
等了兩三刻鐘後,終于有一位陌生的太監,帶着兩位三十歲上下的女官,朝這邊走了過來。等走近了江菱才發現,太監手上捧着一本冊子,兩位女官手裏則各捧着一個托盤,上面放着她們剛剛收上去的牌子。江菱雖然沒有經歷過選秀,但想想也知道,這個流程似乎有些不太對。
但還沒等她想清楚,那位陌生的太監便展開那本冊子,開始唱名。
——這算是選完了?
……你們宮裏人真會玩。
江菱朝那本冊子上望了一眼,見密密麻麻的都是小字,标注着某某秀女出身某某将軍府,某某秀女又出身某某巡撫府,某某秀女又出身……她想起臨走前,嬷嬷們叮囑的那句“這回是在選家世”,便有些了然地點點頭,家世家世,果然是将家世選到了極致。
第一個留下來的,是個高挑的姑娘,據說是被某個貝勒留了做側福晉。
第二個留下來的,是個冷淡的姑娘,據說是被某個老一輩的親王收走,去處未知。
第三個留下來的,江菱記不住她的樣子,據說是被某個郡王世子看中了帶走。
第四個留下來的,被太監冰涼涼地掃了一眼,道:“拖下去。”
第四個姑娘先是愕然,随後便高聲尖叫道,自己是某某蒙古王公之女……但那位太監瞥了她一眼,涼涼地說道:“可記得你對惠嫔娘娘說過什麽?”那姑娘的聲音戛然而止。
第五個姑娘臉色慘白,但被太監冷冰冰地掃了一眼,又是一個“拖下去”。
第六個姑娘便是江菱了。江菱等了大約兩三刻鐘,才聽見太監尖聲道:“這個留下,等娘娘們相看之後,再做定奪。”便讓江菱站到其中一位女官身後。
江菱這才注意到,女官們的托盤裏,各自只放了三四塊牌子,但是跟她們同車來的秀女,卻至少有十五六個。因此這所謂的選家世,也不過是在家世俱優的女子們中間,揀些更加合适的罷了。
等十五六個秀女們全都安置妥當之後,那位太監才合了冊子,朝女官們點點頭,繼而離去。兩個女官捧着托盤,板着臉道:“請秀女們随我過來。”聲音冷冷硬硬的,聽不出半點情緒。
女官們手裏拿着的,一半是定了去處的牌子,另一半則是沒定去處的牌子。江菱瞥到寫着自己名字的那塊小木牌,沒奈何地嘆了口氣,跟在一位女官身後,朝禦花園的另一邊走去。
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時辰,陽光慢慢地變得刺眼起來。
江菱回頭朝身後望去,看見自己剛剛經過的地方,又有兩排長長的秀女,被太監們引到了禦花園裏。但這一回,禦花園裏的座椅已經不再是空着的了,而是坐着三四個身穿旗裝的女子,對秀女們挑挑揀揀。這些秀女,便是在江菱等人之後的,今年初選的第三批秀女了。
第三批秀女的遭遇,似乎比她們要痛苦得多。
江菱嘆了口氣,加緊兩步走上前去,不徐不急地跟在女官身後。女官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只給她們留了個高挑的背影。等到了一座宮室前,女官才道;“這兩日你們留在這裏,學學規矩。等其餘秀女們都留了牌子之後,再讓萬歲爺和娘娘們……唔,萬歲爺?!”
女官一個激靈,捧着托盤端端正正地福身行禮:“奴婢見過皇上。”
江菱怎麽也沒想到,她會在這裏見到皇帝。
現在想什麽都來不及了,她跟着前面的女官,還有身後的秀女們一起,朝康熙皇帝福身行禮。眼前是一片冰涼的青石地板,還有兩雙皂色的靴子,再有就是一截明黃.色的袍角和一截藏青色的袍角了。江菱回想起那一日康熙皇帝的話,臉色隐隐有些發青。
那兩雙靴子在女官面前站定,緊接着一個尖尖細細的聲音響了起來:“今兒倒是巧,趕上了前頭的一波兒。萬歲爺您瞧着,可還要到體元殿裏去麽?那裏可都是——”
康熙皇帝微微搖頭,又有些不耐道:“聒噪。”
那個尖尖細細的聲音剎住了,緊着後退了兩步,衣服前綴微微前傾。江菱在心裏計算了一下,按照那位太監的距離和動作……她愣了一下,死死盯着面前的青石地板,一動都不敢動。
康熙皇帝目光掠過那些牌子,不鹹不淡地問道:“鐘粹宮?”
女官應了聲是,将托盤稍稍舉高了些。康熙皇帝目光一頓,手指按在一塊小小的木牌子上,微有些沉吟。那塊木牌比其他的要大上一些,邊沿镂刻的一道淡淡的金線,在陽光裏泛着淺淡的色澤。
但随即,他又收回手,淡淡地說道:“既然是鐘粹宮,那便早些安置罷。”
言罷,康熙皇帝便走了。那位太監也走了。
江菱揉了揉微酸的腳踝,與女官一道站起來,心裏有些後怕。康熙皇帝似乎沒有認出她,起碼在剛剛的表現裏是這樣的。她又擡頭看了看眼前的宮殿,上書鐘粹宮三個大字,看起來有些冷清。
女官将她們帶到鐘粹宮裏,将宮規冊子和鑰匙交給她們,讓她們自行安置。
江菱随手翻了翻那本冊子,見是嬷嬷們都叮囑過的,便不甚在意了。至于鑰匙,據說是她們這幾天的臨時住處,每人一間,不能亂跑,出了差錯概不負責。江菱在外面領了自己的行囊,回到屋裏收拾了一會兒,便到外面去找剛剛那位女官。但才一出去,她便被吓住了:康熙皇帝站在宮室前面,手裏把玩着一塊小小的木牌子。那塊木牌子比別的稍微大一些,邊沿上镂刻着淺淡的金色,上面寫着的,赫然便是江菱的名字。
江菱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只得上前兩步,微微屈膝,道了聲參見皇上。
康熙目光掠過她的面容,稍微停頓了一下,笑道:“這是朕第二次見到你了。”
他将牌子擱在旁邊的木桌上,在主位上坐了下來,看似随意地問道:“這些日子過得可好?朕瞧你的臉色,仿佛有些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