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江菱暗想,她的臉色當然有些差。
假如康熙口中的見面不是第二次而是第三次,那她就不止是臉色有些差,而是要落荒而逃了。
江菱定了定神,稍微組織了一下措辭,才開口道:“有勞萬歲爺記挂。只因上回在寧國府靈前,不識得聖上真顏,言辭間多有冒犯,故而心裏惴惴不安。”言罷垂下頭去,暗暗道了一句才怪。
上回康熙在寧國府靈前微服巡查,上上回康熙在繡坊裏探聽口風,江菱心裏都一清二楚。但是一來她兩次見到康熙皇帝,兩次都身份有異;二來她上回見到康熙皇帝時,故作不識,因此這一場戲,便只有接着演下去了。
但願這一番說辭,能讓康熙皇帝滿意。
她在心裏默默地數到三,便聽見康熙莞爾道:“無妨,不知者無罪。”
江菱暗暗地松了口氣,正待起身,忽然看見康熙的目光落在案面上——準确地說,是落在了那塊木牌子上。那塊木牌子比別的要稍微大一些,邊沿上镂刻着淺淡的金線,不管從哪一個角度看,都顯得與衆不同。而那塊牌子上面,正正地刻着江菱的名字,也正是她進宮的身份。
江菱心裏咯噔一聲,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預感。
但還沒等她仔細理清這種預感,康熙便已經收回目光,淡淡地說道:“這件東西你留着罷,至少能護你周全。那些撂牌子的、留牌子的,一概都不用理會。等到了太皇太後面前,再做定奪。”
言罷,他在那塊牌子上輕輕點了點,恰好摁在那個菱字上,仿佛有些紮眼。
江菱腦海裏轟地一聲,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到頭頂。
在這偌大的後宮裏,能護着一位秀女周全的身份牌子,意味着什麽?
——出大事兒了。
江菱正待開口,便聽見康熙皇帝又道:“這座鐘粹宮荒廢了二十餘年,倒是比別處要清靜一些。你安心在這裏住下,不用擔心其他。等過些時日,便能安定下來了。”言罷,他起身來到江菱面前,将那塊木牌子輕輕擱在她的手心裏,離開了鐘粹宮。
江菱攥着那塊木牌子,如同攥着一枚定時炸.彈。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宮門口響起了一個冷硬的聲音:“還不快些過來學規矩,想挨板子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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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菱回頭望去,看見剛剛那位女官板着臉,耷拉着眼皮,冷冷地望着她。再看看旁邊的更漏,已經過了午時,快要到學規矩的時辰了,于是也不再分辯,将那塊木牌子揣在腰裏,走到了女官面前。
——她是有意讓女官看見那塊牌子的。
——希望可以借機問一問,這牌子是個什麽來歷。
但江菱的願望落空了。女官的目光在那塊牌子上停留了一瞬,便收了回去,仿佛那不過是塊普通的身份木牌。江菱唯有将滿腹的疑問收在心裏,跟着女官來到了鐘粹宮的正殿。
正殿裏整整齊齊地站着四個人,再加上江菱,剛好是今天早晨一同來鐘粹宮的秀女。
見到人來齊了,女官便環顧四周,用那種極為冷硬的聲音道:“打今兒起,你們便要留在鐘粹宮裏學規矩,直到大選過後、份位定下為止。至于那些心氣兒高的,且給我收住了,這宮裏沒有什麽格格小姐,只有待選的秀女。莫要以為到了鐘粹宮,便萬事無憂了,先留牌子再逐出宮、或是先留牌子再發落到熱河的先例,也不是沒有。”
秀女們面面相觑,但都應了聲是,表情有些不安。
女官說完,又檢查了一遍她們手裏的宮規冊子,确認無誤之後,便讓她們将規矩地牢牢背熟。江菱從前在府裏,跟嬷嬷們學過這些規矩,因此極易上手。女官教習的過程中,頻頻看了她好幾回,神情頗為訝異。
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便在學規矩裏度過了。
等到了晚上,江菱回到屋裏,将那塊木牌子反反複複地看了好幾遍,也沒看出什麽端倪來。那一道淡淡的镂空金線,在燭光裏格外地紮眼,也讓她感到如芒刺在背。這件東西在她手裏,可以說是一件護身符,也可以說是一枚定時炸.彈。要是處理得不好,便會陷入一個難堪的境地。
下午在學規矩的時候,她悄悄問過身邊的秀女,身份牌子可曾歸還。
得到的答案是,三位秀女被還了牌子,兩位秀女沒有。
但其餘兩位秀女的牌子,都是被女官逐一歸還的,由皇帝親自歸還身份木牌的秀女,唯有江菱一人而已。江菱知道事情真相之後,更加有了一種不妙的預感:康熙皇帝極有可能是為了掩人耳目,才歸還了另外兩位秀女的身份牌子。
——但願自己的第六感是錯誤的。
——如果它是對的,那麽事情便超出自己掌控了。
江菱捏着那塊金線镂雕的木牌,在燭光裏坐了很久,一動不動地宛如木雕泥塑。
她想起臨走前,嬷嬷們叮囑過的話:“如今姑娘在官籍上的名字,便是清清白白的大家小姐,即便榮國府想要做些什麽,也要考量考量我們老爺的能耐。姑娘且安心罷,不管二太太想要如何,都動不了姑娘半分。”
那時她便想,不管如何都要還了這份人情。
但選秀之後到底會發生什麽,江菱從來沒有仔細想過。
那時嬷嬷們說過,宮裏的妃嫔們病死的、冤死的,每年都有三兩個,要是在宮裏悄沒聲息地去了,連個收拾的人都沒有。那時江菱便想,等她進宮待個三兩年,還清這份人情之後,便借助菱花鏡穿越時空的能力,在宮裏“病逝”個三五年,便自由了。
但現在這塊特殊的身份牌子,完全打碎了她的計劃。
不管這塊身份牌子出自何人之手,都讓她顯得相當鶴立雞群。而一個鶴立雞群的秀女,是很難當一個籍籍無名的宮妃的。再加上這塊牌子經過康熙皇帝之手,輾轉回到了自己手裏,據說将來還要在太皇太後面前過明路,事情就變得更加複雜了。
——天知道,她只想順順利利地熬到“病逝”而已。
江菱捏着木牌坐了一會兒,便黑着一張臉,将它塞到了枕頭底下。短時間裏,她是不想再看到這塊牌子了。不管它是一塊普通的秀女身份牌,還是一塊救命的護身符,現在她只想将它忘得幹淨,然後好好地睡上一覺。
剛想到床上歇一會兒,忽然外面又響起了篤篤的叩門聲。
江菱耐着性子,問了一句:“外面是誰?”
外面響起了一個冷冷硬硬的聲音:“雲菱姑娘,請出來罷。”
是鐘粹宮裏教習的女官。江菱隐隐松了口氣,暗笑自己實在太過疑神疑鬼。她收拾了一會兒,起身打開房門,想問問有什麽事兒。但開門之後才發現,外面除女官之外,還有一個眼熟的太監。
——何止是眼熟,簡直是太眼熟了。
分明就是兩年前,她一眼就認出來的,那位面白無須的中年太監。
當時也正是借助了這位太監,江菱才徹底确認了康熙皇帝的身份。
但現在的雲菱姑娘,是不可能見過這位太監的,于是江菱便擺出了一副疑惑的表情,問道:“這位是……”心裏卻暗暗地打起了鼓,暗想莫要有什麽麻煩找上門來才好。
女官避讓一步,那位太監便上前來,打了個千兒,笑道:“這位便是雲菱姑娘了罷,我們主子想請姑娘過去一趟,敘敘舊,也想問一問姑娘,家裏的事情可還好?”
江菱回憶片刻,确認那位道臺大人家裏,沒有一個是進宮為妃的,便道:“你家主子是……”
那太監輕咳一聲,随口便捏造了一個:“我家主子是太皇太後跟前的紅人兒。”
江菱剛想推辭,說自己同太皇太後素昧平生,便又聽見那位太監道:“姑娘且聽我一言,我家主子與姑娘相熟,眼前又有些事兒想要同姑娘商議,斷不會害了姑娘的。姑娘随了我去罷,管事姑姑是你我的見證人,萬萬不會讓姑娘出事兒的。”言罷望了那位女官一眼,有些催促之意。
那位女官抿了抿唇,良久之後,才生硬地開口道:“随他去罷。”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那多半便不能再推脫了。江菱嘆了口氣,跟着那位太監穿過層層花木,在小徑裏左轉右轉,來到一排幹淨整齊的屋子前。太監數了數屋子,将江菱帶到左起第二間屋子裏,又躬身退出去了。
屋裏沒有點燈,朦胧的月光将室內照得一片迷蒙。
一個淡淡的人影站在月光裏,扶着窗棂,似乎是在沉思,見到江菱進來,便微微颔首道:“陪朕走一走罷。”言罷走出屋外,朝更加幽深的小徑裏走去。
剛剛那位太監正在旁邊,拼命地給她使眼色。
江菱簡單地說了一個字:“你……”便聽見那人淡淡地說道:“是朕讓他将你帶到這裏來的,你有什麽話,只消同朕言說便是。這裏清幽僻靜,斷不會招惹是非争端。等酉時一過,朕便讓他送你回宮,不會誤了時辰。朕知道你身為秀女,本不該如此無端……罷了,橫豎都是朕的過錯。你要責怪,便怪到朕的頭上來罷。”
朦胧的月光下,那人的身影疏疏淡淡,仿佛有些寂寥。
江菱沉默了片刻,終于還是跟上前去,恰恰與那人錯開三五步的距離,心裏琢磨着,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