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賈母站在蕭瑟的寒風中,僵持了一會兒,便被鴛鴦扶到屋裏去了。王夫人欲追上前去,但剛剛追了兩步,便又折返回來,低聲同賈政商議了一些話。餘下幾個人或是面面相觑,或是捶胸頓足,俱是面色灰敗,沒有一個表情如常的,顯然都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賈政皺着眉頭,臉色青中帶白,已經能與周圍的雪景媲美。
王夫人又附在賈政耳旁,低聲說了兩句話,便匆匆地離去了。看她離開的方向,倒像是往梨香院去的。賈政皺着眉頭,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便也踱着步子,慢慢地走回屋裏。
餘下幾個人見他們都走了,便都轟地一聲作鳥獸散,唯餘下了幾盞疏落的明燈。
江菱在畫舫上站了許久,直到人影都消失了,才低聲喚道:“嬷嬷。”
兩位年老的嬷嬷走到跟前來,問江菱道:“姑娘有何吩咐?”
她們都是剛剛從江南過來的,有些不習慣北方的氣候,因此剛剛便留在畫舫裏取暖。大觀園裏通了地龍,又有天然的地熱,因此不管是地面上還是水裏,都只餘下了半融不融的冰雪,倒顯得空氣裏越發地寒冷了。
江菱皺眉問道:“嬷嬷可知道,二太太為何要我在這裏等候?”
兩位嬷嬷對望一眼,又朝王夫人離開的方向看了看,才有一個壓低了聲音道:“姑娘莫非忘了,早先二太太同我們老爺有過協定,等一開春,便将姑娘送到宮裏去的。讓您在這裏等候,多半是要讓賈妃娘娘看上一眼。剛才您與二太太一同去迎賈妃,怕是泯然衆人矣了。”
江菱輕輕唔了一聲,認可了這個說法。
嬷嬷們又朝畫舫外望了一眼,見賈府的衆人都走得幹幹淨淨,不免驚訝道:“為何此處竟空無一人?”再看江菱提着宮燈站在畫舫上,孤零零的顯得蕭索,便不免抱怨起二太太來。剛剛那位開口的嬷嬷又道:“姑娘不妨回屋歇息去罷。此間雖然有天然地熱,但終究是冰消雪融的,寒風一陣緊着一陣,莫要凍壞了姑娘的身子。”
江菱面色緩和了些,緊皺的眉頭漸漸舒緩開來,低聲道:“那便回去罷。”
今晚的元宵節,直到這時才算是過去了。江菱疲倦地回到屋裏,裹着被子沉沉睡去,一夜好眠。
第二天一早醒來,江菱便聽說,賈母将管家的權力又還了回去。不過這回不是王熙鳳管家,而是王熙鳳、王夫人和邢夫人一齊管家了。邢夫人一貫是喜歡裝聾作啞的,因此真正的管事之人,便與先前一般無二。
江菱又聽說,賈母之所以交出管家的權力,是因為有人勸賈母道,貴妃娘娘回府省親,自當是天大的榮耀,哪裏有府裏女眷失和、老太太年邁持家、兩位太太和少奶奶無所事事的道理?據說賈母深以為然,便交還了管家的帳冊。至于更深層次的原因,卻是無人膽敢細究。
據說那個“有人”,正是一貫處事圓融的寶釵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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鑒于寶釵姑娘上回的粉飾太平,江菱以為這個傳言,十有八/九便是真的。
但江菱現在,已經無暇顧及賈府八卦了。
她很忙,忙着準備待選進宮,忙着陪林黛玉逛大觀園,忙着幫林黛玉布置閨房,忙着同林黛玉告別,還要忙着哄林黛玉莫要哭壞了身子。自從林黛玉的身子一日日起來以後,便很少再哭泣了,但江菱進宮待選的日子一定下來,林黛玉便又日日拉着她不放,以淚洗面。
江菱無可奈何,只得溫聲細語,安慰林黛玉道,雖然自己将要進宮了,但賈府家大業大,總還有進宮探親的時候;等她得了空閑,也會設法偷溜出來,回賈府看看她。再不濟,還有一招“到佛寺裏進香”,要是時間趕得巧,兩人還能趁着空閑說說話……她哄了很久,才把林黛玉哄得破涕為笑,與她約定了每月初一和十五都要到寺裏進香,這才作罷。
江菱為難道:“阿玉,要是我當真進宮了,肯定會被禁足禁得厲害,莫說是一月兩回,便是兩月一回,恐怕都有些困難。”言罷在心裏默默地補充了一句:前提是能進宮。
林黛玉揉揉眼睛,紅着眼眶道:“那我不管,橫豎我每月初一十五,都到城外那間最大的佛寺裏候着你。你要來便來,要是不來,只當是我到佛寺裏耍了一日,候你不至罷了!”
江菱扶了一下額,深覺肩上的擔子沉重至極。
但不管如何,進宮的日子總是一日日地近了。最開始是嬷嬷們替她收拾行囊,緊接着是內務府和戶部一同過來核查,還順帶問了問,那位道臺大人近日可安好。江菱心知肚明,那位道臺大人多半已經鋪好了路,只等她一步步地往前走。在那一剎那她忽然有些怯懦,暗想自己當真要進宮麽?
——應當是要進宮的罷。
——如果不去,那位道臺大人便要受她牽連了。
江菱仔細想了想,決定還是先進宮去,再談其他。宮裏就算是有洪水猛獸,也比末世的荒涼寂靜和賈府的郁悶窒息要好得多了。別的不提,江菱一日都不想同王夫人呆在一起,難得有一個掙脫的機會,她自然要牢牢把握住,先離開賈府再說。
至于未來?唔,清朝後宮裏“病逝”的宮妃,數不勝數。
只要江菱做得隐秘一些,離開的機會同樣數不勝數。更何況,她還帶着那面鏡子。
江菱的行囊裏東西很少,除了那面菱花鏡之外,便是寥寥的幾件衣物了。林黛玉倒是紅着眼睛,給她打包了許多東西,她感動之餘,也只能無可奈何地留在了嬷嬷們那裏。畢竟要進宮選秀,帶了太多的行李,終究還是不妥。
當年三月,江菱帶着扁扁的行囊,還有林黛玉殷殷的期盼和臨別詩,進宮去了。
臨走前江菱曾問過王夫人,自己的籍冊和賣身契可還留着?王夫人白了她一眼,冷冰冰道:“早已經撤掉了。”于是便不再多言,仿佛帶着很大的氣。
江菱暗暗地松了一口氣,心裏對那位大人說了聲謝謝,便上了待選秀女的騾車,與其他秀女們一道,一齊被送往紫禁城。她靠在車廂上閉目養神,身邊的女子或緊張不已,或胸有成竹,或雙手合十在胸前,閉目不言。江菱歇了片刻,睜眼環顧四周,倒覺得頗為有趣。
江菱屬于前一次被留了牌子的,但因為“病了三年”,拖到了今年才來,因此一進宮城,便被一位身穿官服的戶部官員引到前面,等同序列的秀女們來齊之後,再與她們一同進宮。
在穿過層層疊疊的秀女們身旁時,江菱聽到了許多不同的話,或是嫉妒,或是羨慕,或是不滿,或是嫉恨,一個個白眼或是眼刀子飛快地掠了過來,倒教她覺得頗為有趣。等走到同序列的秀女們中間,江菱才發現,自己手裏的小木牌,與別人的小木牌有些不一樣。
她的小木牌要稍稍大上一號,而且邊沿镂刻着一絲極淡的金紋,要是不仔細看,還發現不了。
江菱素來信奉多說多錯的原則,便收回自己的目光,安靜地在一旁等待。
等了兩三刻鐘後,與她同序列的秀女們都來齊了,便又有一位戶部司官引着她們,穿過一道窄窄的長廊,來到另一座宮門前。宮門前已經有一架大大的騾車在等候,還有一位穿着太監服色的男子問道:“是哪一旗的?”
“鑲白旗。”
“來齊了?”
“來齊了。”
戶部司官和太監一問一答,總共不過四句話,便将女子們的來歷交代得幹幹淨淨。于是太監在冊子上劃了一道,再引着那些或冷淡或高傲的秀女們,上了第二架騾車,往內城駛去。
天邊隐隐泛起了魚肚白,微熹的晨光透過車廂縫隙,照在秀女們的身上。
江菱注意到,這些秀女們俱穿着旗裝,神情比起先前第一輛車子裏的秀女們,要冷淡高傲得多,言辭間也帶着淡淡的矜驕之色,相互通了姓名,便各自淡漠地坐在一邊,誰都不理誰了。
江菱又注意到,這些秀女們手裏的木牌,多半都和前面那些不一樣,都帶着各式各樣的記號,還有一個甚至拿着玉牌,淡淡的青玉色光芒在晨曦裏顯得有些刺眼。一位拿着木牌的倨傲女子看見青玉牌,臉色微微變了一下,冷笑道:“且瞧着罷。”
那位手持青玉牌的秀女亦冷笑了一下,阖眼靠在車廂上。
江菱低頭看着自己的木牌,心裏暗想,這車裏多半便是內定的秀女了。
她曾聽聞,清朝選秀女多半是在選家世,參選前便有大半已經定了下來。按照當前的情形看,倒有大半是真的。但不知道這些內定的秀女們,有幾個能都走到最後罷了。
騾車很快便從第二道門駛到了第三道門,外面有個尖尖細細的聲音道:“請秀女們下車。”
江菱猜想這裏便是正式的宮城,便收回目光,跟着前一位秀女下了騾車。現在正是朝陽初升的時辰,宮裏宮外靜悄悄的,沒有半點動靜,唯有一位太監托着空空的盤子,将她們手裏的木牌逐一收了上去,表情淡淡的,似乎有些嘲諷。
帶她們前來的太監陪笑道:“您瞧這些女子,不論家世、相貌、性情、人品,俱是一等一的,即便是翊坤宮那位打了招呼,也不能一并撤換了罷。保不齊——保不齊哪一位日後,還是咱們服侍的主子娘娘呢。”
第三位太監冷笑一聲,指了指天上道:“宜主子的吩咐,咱家是萬萬得罪不起的。即便是那位聖眷正隆的貴妃娘娘,都指定要撇兩個人出去。上邊兒神仙打架,咱們只管照做便是,省得日後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