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董傳林的想法并非随口胡謅。
韓家家境原本殷實,韓伯去世後,韓嬸大受打擊身體一蹶不振,原本豐厚的家底為給母親治病花了大半。
韓伯是在黛山深處打獵時與野獸搏鬥去世的,當時韓松也在場,他運氣好撿回一條命。
韓嬸為此差點讓韓松放棄世代相傳的打獵術,勸他改行。從小跟着父親身邊打獵的韓松自然不願,在他強烈拒絕下,母子兩約法三章。
打獵可以,但不能進深山,只能到半山腰等安全的位置打獵。
不能進深山,那值錢的獵物幾乎與韓松無緣。韓松當機立斷,在韓家家底還未掏空前買了兩畝良田。
有地就不至于餓死,偏偏韓家沒有種田的天賦。
幾年下來,地裏的收成是正常産量的一半。韓松又一次果敢選擇,在去年秋收後,村子裏有人想租賃田地時把家中所有稻田都租出去,只留下小塊的菜田和沙田。
稻谷花錢購買,菜地留着種日常所需的蔬菜,沙田種紅薯花生等粗糧,日子也算安排的妥帖。
不能上深山打獵,少部分田地,這讓韓松比他人有更多的時間閑在家中,去董傳良的面攤幫忙未嘗不可。
董傳林揣着這麽一個小想法回家。
不出所料,董家人還在為面攤的經營愁破腦袋。董傳林在一邊旁聽。
在董光承和劉氏都對幫手人選一籌莫展時,他不經意地提一嘴:“韓大哥不就挺合适嗎?”
話一出,衆人都驚了,面面相觑。
董光承思忖片刻問:“傳林,你怎麽想的?”
“我是看韓大哥家裏田地少,多數時間都賦閑在家才想到他的。”董傳林眼神在幾人臉上打轉,看他們不言語後又弱弱地說:“……不合适就當我沒提,是我沒考慮周全。”
Advertisement
“我覺得可行。”董傳良拍拍董傳林的肩頭,贊同他的想法。
董光承有些猶豫:“韓松這孩子踏實能幹,是個不錯的人選,可……”
全村的人都知道董家需要個幫手,韓家什麽動靜都沒,肯定是不願去,去當面問不是在為難人嗎。
見丈夫歡喜卻又不敢行動的怯弱樣,劉氏發話:“明兒我去韓家問問,看他的意見再定,淑華是個明白人,定不會為這點小事鬧不愉快的。”
劉氏口中的淑華便是韓嬸,她平日與劉氏關系不錯。
董傳林從高樹上摔暈後,是正巧在山上打獵的韓松背回來的,還及時幫忙處理好傷口。大夫來時說幸虧他傷口處理得當,不然董傳林沒那麽容易從鬼門關拉回來。
對此,董家打心底裏感激,兩家人的關系更近一步。
韓伯去世,韓家孤兒寡母。董光承為避嫌,不好經常接觸,劉氏既然願意去詢問,他也沒有反駁的理由,半推半就答應了。
次日,董傳林休沐去面攤幫忙,劉氏借着在河邊和韓嬸洗衣裳時說了此事。
去面攤幫忙就有了穩定的營生,工錢雖不高但也夠母子花銷,還能讓獨子免去打獵的危險,韓嬸有點心動,說不能代替韓松做主,要回家問問。
聞言,劉氏喜上眉梢。
心頭的期待勁沒持續幾個時辰,韓嬸便來到董家告知劉氏,韓松自覺性子不合适做生意,不想給董大哥添麻煩,讓其另覓他人。
劉氏有些遺憾,但也沒太難過,世事難料,期待中也做好了遭拒絕的準備,她客客氣氣地送走韓嬸。
見過風浪的劉氏能處之泰然,董傳芳卻放在心上難以釋懷。韓松沒能同意,怪不得任何人。她明白這個理,即使心裏別扭她也沒有抱怨。
可董傳芳只是一個未滿二八芳華的少女,再如何裝老成也掩蓋不住失落。
在人精打堆的演藝圈摸爬滾打十年,一個眼神董傳林就能把對方的心思摸個大概,何況還是個小姑娘。
進門第一眼,董傳林就瞧出不對勁。劉氏臉色照常,依舊忙碌,董傳芳在院子裏繡喜服,神色冷淡。
她和兄弟兩打完招呼後接着繡花,動作神情有些漫不經心,完全沒之前争分奪秒的熱情。
董傳林估摸着是韓松去面攤一事涼了。
董傳良心裏也惦記着這事,把買的零嘴送到餘氏屋裏後匆忙跑來問劉氏情況如何。
劉氏坦然,把韓嬸的婉拒詞重複一遍。
正低頭繡花的董傳芳眼角微酸,心不在焉地聽二人對話,稍不留神細針戳到指腹去了,她忙不疊吸去血珠,抽抽鼻子未擡頭。
董傳林把二姐的小心思都揣摩遍,他撂下一句去田裏幫忙便急匆匆地走了。
韓松會拒絕,董傳林不覺奇怪。
韓松面冷心熱,要不然他也不會在救董傳林回家後冒險給他處理傷口。
把人從半山腰背下來,已經是大恩情,不管人是死是活,董家都需記着這份情。傷口處理不當,很有可能被記上狂妄自大的名頭,恩情能轉眼變成憎恨。
韓松卻不屑理會,他有把握的事定會全力以赴,但求問心無愧。他熱心腸是真,面冷也是真,能直接拒絕的便不會推三阻四。
他心裏自有思量,不懼閑言碎語。
以韓松的能力,去鎮上找份營生不難,董傳林覺得韓松這份氣概不管在哪都能委以重任。他不舍韓家的祖傳手藝丢失,更不舍病弱需人照顧的韓嬸。
韓家四代單傳,韓嬸是他在世間唯一的親人,出去找營生便不能每日回家照看娘親。
董傳林設身處地為韓松的處境着想,覺得說服他也不是白日做夢,打蛇打七寸,把握住他心底顧及的短處,事情或許有進展。
他在院子外望眼欲穿,沒望來韓松卻引得韓嬸的注意。得知董傳林是來找韓松後,韓嬸指路讓他去菜地找人。
菜地裏,韓松正在澆灌前段日子撒種子的那塊地。約莫半月,随性播撒的種子大多已冒芽,頂着未脫落的黑色盔帽探出腦袋瞧廣闊的天地。
董傳林上前問好,韓松詫異他為何到來,思索片刻後想起響午時娘轉述的董家邀請。韓松心底有數,臉上卻無反應,照例詢問他是否有事。
自從上回賣蛇歸來,董傳林無間往返于面攤和學堂中,無閑聚首。可找人辦事前怎麽着也得先敘敘舊情吧,直截了當太具目的性。
再者說,韓松還是他的救命恩人,結草銜環知恩圖報,就算沒有面攤這回事董傳林也該多與韓松親近親近。
“多日不見韓大哥,今日正好有閑時,傳林想過來幫幫忙。”
韓松見董傳林竟不是為說服自己而來,驚奇地挑挑眉頭:“好不容易有時間閑着,不在家好好歇着?”
董傳林休沐要去面攤幫忙這事,他有所耳聞。
董傳林笑笑:“來找韓大哥聊天敘舊未嘗不是一種放松呢。”說完他蹲下拔田裏新長出的小草。
小草青青,摻雜在嫩綠的菜苗中。
董傳林一邊和韓松聊天,一邊拔草。一心二用,不留神把青菜苗當雜草拔了,他淡定地将不幸波及的青菜苗摻在雜草裏,裝作無事發生。
沉浸在勞動的氣氛中,天漸漸暗淡,暖色的天光變得清透白亮。
幹完活,兩人一同回家。韓松挑着一擔木桶,董傳林扛着鋤頭。
一路上,董傳林有種被人盯着的莫名感,一陣一陣似有若無。他嚴重懷疑自己把當演員的職業病帶過來了——被多看幾眼就懷疑有人跟蹤偷拍。
“韓大哥。”
一聲叫喊吸引兩人的目光,和韓松打招呼的是一名女子,她站在菜地裏,手沾滿灰撲撲的泥土在招手。
她在含情脈脈看了會韓松後,平淡地和董傳林打招呼。
作為小輩,即使對方冷淡,董傳林還得保持熱情,“滿盈姐。”
苗竹村是個大村子,姓氏紛雜,土地多聚集在一塊。滿姓住在村口,打交道的機會不多。不過滿盈的弟弟滿清和董傳林是同窗,他去找滿清玩時見過滿盈幾次。
應上滿盈不加掩飾的柔情蜜意,韓松淡然置之,颔首回應後便大步向前不再逗留。
滿盈光亮的眼睛瞬間黯淡,上揚的嘴角瞬間耷拉,待兩人走遠後她才依依不舍地繼續幹活。
董傳林小碎步才能跟上韓松,和滿盈告別後,他的步伐越邁越大。
看着韓松面若冰霜的模樣,董傳林是有心八卦也不敢開口。
韓松和滿盈的事兒董傳林聽村裏人談論過。韓松十五歲那年,兩家定親,約好待滿盈二八年華迎進門。
世事無常,三年後韓伯去世,韓家一落千丈。傳聞滿嬸當時就已有退婚的念頭,只是礙于情面未開口。之後為救治韓嬸的病,韓家更加清貧,最後一根稻草壓倒滿嬸僅存一絲的難為情。
滿盈不願,可敵不過父母的強硬。韓家在挽留無果後同意退婚,情同一家變成恩斷義絕。
事情一出,村民們紛紛指責滿家實在過分,韓獵戶入土不到半年,就急着一刀兩斷。
再具體一點的細節董傳林不從得知。今日一瞧,滿盈對韓松的情意似乎沒變過,反倒韓松不願搭理了。
被退婚無論男子女子都是不願提及的痛,董傳林察言觀色,乖乖閉嘴。
韓家院子裏,把鋤頭放好,董傳林向前一步沖着韓松小聲說:“韓大哥你夜裏別鎖房門,吃過晚飯我就來找你,等我。”
直至回到家中,董傳林才發覺,這話怎麽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