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董向晴科學家的身份非常受人尊敬,而且好用。雖說傅瑩案一直懸而未決,二十年前的證物能夠保留至今已經是奇跡。
警局幾乎沒有任何阻攔就讓董向晴取走了。
盡管如此順利,董向晴實際并不知道她拿這個日記本是想要做什麽。
若不是姜黎忽然提起,她可能已經忘記世界上還曾有過傅瑩這個人了。
要知道那是一個死在二十年前的人。
身為傅家小姐的一面董向晴不感興趣,作為演員她也只有一部經典電影《常元公主》,還只拍到了一半就被殺死了,劇組不得不臨時換了其他的演員。
說起來,有了傅瑩的死亡和随之而來的換角風波炒作話題,更重要的是《常元公主》本身質量不錯,營銷也切合地走了悲情路子,還未上映倒是已經圈了一波情懷粉。
他們中的氛圍整體還算和諧,然而等到電影熱映之後,便有很多冒出來拼命黑她的人,說她是掃把星,連累了劇組許多無辜的人。後來大概是被壓下去了……
董向晴心裏想着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不知不覺中又回到了實驗室。
周教授果然還在。
卻已經沒有了姜黎的影子。
董向晴惦記着日記本的事情,也沒太在意姜黎去了哪兒,而是在滿腔疑慮中喊了一聲:“周卓遠……”
然而在目光觸及周教授本人時,她接下來的話全部卡在了喉嚨裏。
在董向晴的印象中,周教授往往都是全神貫注地伏在顯微鏡前觀測标本、記錄數據……或者皺着眉和同事讨論難題。完全是徹頭徹尾嚴謹自律的科學家形象。
董向晴還是第一次看他垂頭喪氣地趴在桌子上。
尤其是在他聽見了聲音,茫茫然望過來的時候。他一句話都沒說,只是那眼神,竟像是迷路了的小動物,漆黑的瞳孔上蒙上了一點兒可憐兮兮的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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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向晴吓了一跳,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不過當她再次看過去的時候,周教授已經收斂了,恢複了往日沉着冷靜的神色。
董向晴莫名松了口氣,問:“怎麽了?”
“我找不到我很重要的東西了。”周教授把頭扭過去,繼續趴在桌子上。他的聲音似乎已經恢複了正常,只是聽着有氣無力的,像是還沒睡醒的樣子。可董向晴知道這樣的聲音對于周教授來說絕不算正常。
董向晴心裏微微一驚。她不會忘記剛才姜黎執拗地來找周教授。此刻周教授這樣充滿暗示意味的話,實在讓她想入非非……
董向晴不由稍稍靠近了些。仔細一看,周教授手中還拿着他的手機,一會兒開,一會兒關,一會兒輸入幾個字,一會兒全部删除。也不知道在折騰什麽。
但董向晴不會主動拆穿自己的猜測,而是佯裝驚訝地皺起眉,四下環顧着安靜整潔的實驗室。
一覽無遺,根本不像是能藏住什麽東西的樣子。
為了保證有一個幹淨的環境,每次他們進來都會再三小心,周教授又是個謹慎的性格,怎麽可能會把私人物品落在裏面。
“什麽東西?落在實驗室了嗎?”董向帶着半真半假的熱切說,“告訴我,我幫你一起找吧。”
“你找不到的。”周教授嘟嘟囔囔,“是一個日記本。”
“日記本?”
“嗯。”
“……”
董向晴的腦子有點亂,這讓她不知道該怎麽跟周教授開口。
她知道周教授從來不記日記,自然不會有什麽日記本;也很清楚傅瑩的日記本是她剛從警察局拿出來的,此前在警局保存了二十年,和周教授理應沒有任何關系。更關鍵的是,傅瑩已經死了二十年了,周教授在二十年前和活着的傅瑩毫無交集,更不可能在二十年後突然和死去的傅瑩發生些什麽。
可在關鍵詞一再被提起的時候,她還是無法不把兩者聯系在一起。
日記本是曾經未被采納的證物,如今也算是無主物,董向晴當然翻得痛快。只是中間有很多難以理解的東西,讓她看得格外不解。
但這個時候,她忽然覺得迷霧好像散去了些,原本模糊的輪廓在慢慢變得清晰。
盡管那是她一點兒也不敢相信的事實——傅瑩說着的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都是對一個被她稱為“教授”的人說的。
2010年4月15日晴
我寫在日記本上你就能看到嗎?
為什麽?你是怎麽做到的?還有,發短信不可以嗎?
您為什麽要說我哥哥……
不行,哥哥有自己的事業。我不能因為您一句話就任性地給哥哥添亂。
……哥哥不會死的。我陪着哥哥一起。如果真的出了車禍,我陪着哥哥一起死。
謝謝你,你是個好人。真開心能夠遇見你。
……
2010年4月18日晴
已經好幾天沒有收到您的信息了。對我來說最大的困擾竟然是該不該重新記日記,雖然這是我的日記本,想想會因此打擾你,還是感覺非常對不起。
今天,我同意了阿黎的提議。坦白說,我心裏挺沒底的,但想想暴露之後可能會害死自己,又覺得非常開心。
如果我真的能夠用這種堂而皇之的方式死去就好了。
雖然我一點用都沒有。
死到臨頭沒準也是有一點用的。
這樣哥哥大概也稍微能接受一點吧?
2010年4月19日陰
您不再回信,是因為生我的氣嗎?或者其他的理由?
無論如何我得和說一聲對不起。我無意惹您生氣,雖然結果已經造成了,再說這種話有些任性,但我的确是真心實意為我的魯莽任性和您道歉。
您因此不理我,甚至罵我,我都全盤接受。但請務必不要往心裏去,給自己添不痛快。
祝好。
……
2010年4月24日雨轉晴
已經一周沒有收到您的信息了。有時候我會以為過去是我的錯覺,但幸好并不是。希望您生活依然過得愉快。
距離認識孟先生也已經有将近一周了。在阿黎的幫助下我們已經确立了關系。
我沒有為自己的決定後悔。
只是覺得自己很對不起戀愛……這本來應該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我卻并不是抱着美好的心情去接觸它。
……
2010年5月2日晴
教授,好久沒有收到您的短信了,不知最近過得如何,能不能收到我的信息?
如果您有朝一日一股腦收到我迄今的所有信息,并因此開始煩我,請一定要和我說。屆時我一定不會再打擾您的。
那我開始寫日記了>.<
今天我們的計劃終于進行到最後一步,孟先生邀請我去孟家做客了!!
但是……
也許是太過順利,我反而覺得有些不安。
不知道在孟家會發生什麽。
而且……
我這麽做,對孟先生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他其實是個挺好的人。也沒做過什麽壞事。
我卻要利用他,對付他的家人。就算阿黎說我是為民除害,我也覺得我是個自私的家夥。
只是事已至今,再難回頭。
……
2010年5月5日晴轉陰
真希望以後有機會能見見您。
教授,我出發了。
截止至此,再無然後。
因為之後傅瑩便被人發現曝屍荒野。
即便傅嘉平表示願意拿出千萬賞金求線索,兇手至今仍舊逍遙法外。
“你調查過我的經歷吧?”
姜黎靠在椅背上,低着頭問傅瑩。昏暗的燈光落了一些在她頭上,卻只讓劉海的陰影遮擋住她晦暗的神色,憑空添了些悲怆的氣息。
她的聲音則回蕩在不算寬敞的包廂內,聽着空洞洞的,又意外充滿了力量。
傅瑩猶豫了一瞬,很快點了點頭。
姜黎微笑着問:“是我媽媽下崗之後燒炭自殺,全家只活了我一個?”
“……”傅瑩本不想提及這樣的傷心事,誰知道姜黎自己提得無所顧忌,她便又點了點頭,補充道,“還有你之後被收養的事情。”
姜黎定定地盯着傅瑩,嘴角揚起的笑不變,人卻沉默了會兒。
傅瑩臉上仍是那樣單純的、關切的、真誠的神情,好像她就是光明,她所駐足的地方,罪惡将會悉數退散。
于是連姜黎這樣的人也總忍不住撤下防備。哪怕她并不認為天真的大小姐會幫上她什麽實在的忙,但……有些事情,姜黎不甘心一個人背負。
無論成敗。
誰讓光明從來照不到她的頭頂?
“那是假的。”姜黎突然開口,“我媽是抑郁症患者沒錯,但單純的抑郁症只會讓患者陷入自我否定與自我傷害,而不會傷害別人。”
不會傷害別人……傅瑩忽然間意識到了什麽。
“她生前是在一家大酒店做清潔工作。沒什麽技術含量,工資不高,沒少受人白眼,偶爾遇上刁蠻的客人也只能忍氣吞聲。但福利還不錯,打掃幹淨的瞬間也讓她非常有成就感,所以她從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放棄這個工作。”
姜黎低下頭,看着自己交叉的雙手,唇邊的笑愈發諷刺。
“直到她無意間聽見了某些政客龌龊的交易。她沒上過學,大字不識一個,所幸還分得清是非黑白,知道什麽事該做,什麽事不該做。她還有個好丈夫,對她的決定大力支持,将她的見聞寫成了舉報信寄給了政府。嗯,在他們心目中政府是清廉的、一定會挺身而出揭露那些罪行的。可在我們看來簡直是送羊入虎口,太可笑了,沒錯吧?”
傅瑩沒有說話。
姜黎也不需要得到她的回答。
“果然,她很快就被逼死啦。那些人用女兒脅迫這對夫妻寫下遺書,然後給他們灌下安眠藥,僞造出自殺現場。當然,犯罪行為怎麽可能完全沒有漏洞,可誰會在乎一對企圖蚍蜉撼大樹的窮困夫妻?警察沒怎麽調查就匆匆結案了。”
“不過,那些人竟沒有想到斬草除根,反而為當時年幼的女兒找了一家富裕人家收養她。這自然不是因為他們有了那麽一點點可笑的負罪感,想要實現他們的諾言,而是他們自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竟無恥到了這個境地,打着收養的旗號幹着拐賣人口的活,明明殺了父母還企圖從女兒身上攫取利益。但他們還是漏算了一點。”
一邊說,她的五指一邊緊緊地捏成拳,将關節清晰地突了出來。
“因為女兒表現得太過乖順,他們并沒有懷疑。但你猜,女兒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嗎?”
姜黎緩緩擡起下巴。
燈光終于落入了她的眼中,照得她的眼睛分外明亮,如同燃燒着一縷永不熄滅的火光。
傅瑩下意識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