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哪裏?
簡單又不失雅致的房間,處處透着古拙肅冷的氣息。
李鯉艱難地起身,每動一下,心口處就傳來尖銳的疼痛。
疼,疼就對了。
那就代表她還活着。
花刺。
花刺清光猛漲,像是很激動般“嗖”地一聲飛去,回旋之後又飛回來。
這不是她的床,她躺在裏邊,身上蓋的被子很大,床也比她的床要大上一些,身邊……身邊有睡過人的痕跡。
李鯉搖了搖頭,覺得腦袋昏昏沉沉得厲害。
她掀開被子走下床去,床邊就擺了一雙銀絲竹紋的繡鞋。
這裏也不是她的房間,她的房間裏可沒有這樣大的屏風,高高的,快頂上橫梁。山川河海,恍惚間好像和曾書書常拿在手裏的那把扇子有幾分相像,是青雲山,被淡淡的雲霧缭繞着,大氣磅礴。
然而,這梳妝臺,這衣櫃,都是用千年淚竹制成的,珍珠串簾還她當初一顆顆串起來的。
不一樣,到底哪裏不一樣,除了這些東西,還有很多她沒見過的。
房間很大。
大得給人一種空曠又了無人氣的感覺。
所有陳設裝飾,大體看起來,不是黑的,就是白的,再不然就是灰的、褐的,好像她身上青雲色的雲蔓羅裙配上粉紅的淚竹斑是最鮮豔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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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
那是——
一繞過屏風,碩大的一尊紅珊瑚就擺在房門的正對面。
紅珊瑚,晶瑩剔透的,盛開得鮮紅美麗。
李鯉捂住胸口,黛眉皺起,是他嗎?他說他的房間有一整尊的紅珊瑚。
是他的房間嗎?
這裏是龍首峰嗎?
那他又在哪裏?
每呼吸一下,心髒處傳來的劇烈疼痛讓她無法忽視,真真切切地提醒着她斬龍的那一劍。
“吱呀——”
雖說有吃力地打開房門,然而右肩的傷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長好。
這處庭院,一言以蔽之,就是大。
遠處一棵棵巨大的松樹盤虬靜卧,掩映得黛青磚,幽靜開闊。古樹高大得能遮住整個藍天,卻又奇異得遮擋不住太陽,溫暖的陽光充沛而明媚。
有幾分龍首峰屋舍的樣子,飛檐的棱角都是龍首,氣勢蓋天。
只是西面那搖曳的淚竹,李鯉遠遠一看就知道那裏是清齋,她在小竹峰處理雜事的地方。
從東南角換到了西北角……
她緩緩邁着步子出去,花刺就在她身邊安安靜靜地跟着。
一汪碧綠的池水,不大,卻有各式各樣觀賞性的錦鯉游動,漣漪一層層蕩開,金燦燦地閃耀着,一晃一晃,如無數的鏡子碎片般反射出美麗耀眼的光線。
有山石緘默。
有泉水叮咚。
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
李鯉一路向外走去,直到見到身穿紋有金色祥雲日升繡樣衣服的兩個小少年。
她見到他們,愣了。
他們見到她,同樣也愣了。
“請問,你們是朝陽峰的師弟嗎?”怎麽看到她就跟見鬼一樣,不至于吧,她掃過一眼鏡子,臉色是蒼白了點,還不至于是女鬼的程度吧。
“快快快!”其中一個清秀少年推搡身邊的人,“趕緊去告訴師父他們,林師嬸醒過來了!”
“……哦哦哦。”有小少年如夢方醒,扔下手裏的掃把,撒開了腿往後跑去。
“你跑什麽笨蛋,禦劍啊禦劍!”
“那個……”
聽到她說話,适才的小少年,其實說少年也不合适,充其量就是個小男孩,約莫才十歲的樣子,臉上都還有嬰兒肥。
小少年趕忙過來攙扶她,“師嬸,天還沒亮的時候龍首峰就出了狀況,齊師嬸好像要生了,不止首座師叔清晨就去了龍首峰,好像各脈的首座們都去了,據說連掌門師伯都驚動了……”
師嬸。
龍首峰。
齊師嬸
首座師叔……
說的都是什麽跟什麽?
李鯉按了按眼穴,弄不太明白這個孩子到底在說些什麽。
“這裏是?”
“這裏是朝陽峰啊。”
朝陽峰?
難怪這裏的陽光那麽好,天際蒼穹,蔚藍澄澈,宛如最奪目的清澈藍寶石。
可李鯉怎麽就到了朝陽峰?
“那你?”
“我是青雲試第一批弟子,現在是朝陽峰楚長老的徒弟,師嬸喊我阿旭就可以了。”
青雲試。
青雲試又是什麽?
一聲清嘯,劃過無盡的天空,碧白色的雲氣轉瞬間落下。
“首座師叔,師嬸醒過來了!”阿旭高興地沖幾步開外的男子笑了一下,然後摸摸鼻子覺得奇怪,按阿晟的速度,師叔和申師叔他們還沒過來,首座師叔竟然就先到了,他不是在龍首峰嗎?這來得也太快了吧,莫不是師叔師嬸有什麽感應?
阿旭不知道。
林驚羽還覺得自己來得還不夠快。
心口忽而一痛,他以為她出什麽事了,驚惶之下,居然忘了自己能禦劍,也忘了自己就算不禦劍也能飛行。
用跑的。
他用跑的。
結果龍首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道路上一個跟頭栽倒在地,簡直慌不擇路,吓倒了一幫年小的弟子。
而這一摔。
也摔明白了,有什麽東西在心裏慢慢凝聚而轉變為狂喜。
她不是出事了,是醒了。
她醒過來了。
腦海中亂成一團,又酸又澀,根本不能思考,唯一的念頭就只有她,只有李鯉。
李鯉看着一步一步向她走來的男人,對方每走一步都好像用盡了平生所有的力氣。
林驚羽。
她的林驚羽。
清冷冷如同寒日雪原上的松樹,青翠的松葉上凝滿了霜雪。
嘩啦啦。
壓雪盡數抖落,像是天地間最無暇最耀眼的珠玉,金燦燦的,一層層輕柔地蕩漾開。
她沒有去管為什麽驚羽穿着朝陽峰的衣服,可還是那一身白衣,挺拔如松,清俊絕色。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他的臉頰,他的棱角,每一處都是她心裏面最看好的模樣。
“阿鯉……”他開口叫她的名字,只是那聲音卻是喑啞低沉得有些可怕,“你應我一聲,好不好……”
應他一聲啊,要不然,他又以為,又以為是他的錯覺。
“驚羽。”李鯉懵懵地叫他的名字,下一刻就被他輕輕擁了起來,有一個輕輕似羽的吻落在她的額頭上。
她伸手抹在臉上,濕濕的。
奇怪,天氣這麽好,也不是下太陽啊,她也沒有哭。
所以,他哭了嗎?
李鯉難受得心口一縮,一陣撕裂髒腑般得疼痛讓黑暗襲來。
“……就是身體太虛弱了,醒了就好,調養個十幾二十年的,也就差不多了。怎麽着都是穿心的一劍,那是心啊,不是別的髒器,穿心而過還能不死,要不怎麽能說師姐福大命大。”
“看來小姑娘是知道姨母會醒來,這才迫不及待就要出來了。”
“靈兒剛生完孩子,這會兒還睡着,要是知道師姐你醒過來,肯定要高興壞了。”
“一直都沒機會認識李鯉姐姐,姐姐睡着的時候美得不行,醒來之後就更美了……”
李鯉呆呆地看着眼前一衆人。
有圍着她說話邊說邊掉眼淚的文敏,有一直紅着眼眶的陸雪琪,有一個她從未見過的漂亮姑娘。
曾書書好像還是曾書書,說話的腔調還是那麽回事,就是這一身的氣派更加清貴和雍容;張小凡還是張小凡,腼腆的笑容溫厚軟綿,就是多了幾分滄桑的意味;蕭逸才好像還是蕭逸才,但是一身墨綠色太極案的道袍怎麽看都多了一種睥睨天下又仙風道骨的溫潤,像極了掌門師伯的風度……
另外宋大仁、楚譽宏、申天鬥等人,她說不上來,不一樣,就是有哪裏不一樣。
她往林驚羽懷裏縮了縮,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要抓住,卻抓不住。
李鯉愣愣地指着那個抱着張小凡腿的男孩,很小很小,也就一歲的樣子,虎頭虎腦的,穿着紅色的大肚兜,一雙大眼睛睜得圓咕嚕看着她,模樣煞是可愛。
“他……雪琪,他剛才叫你什麽來着?”
“娘。”只見那個小男孩專門回答李鯉的話一樣,又脆生生地喊了一聲,“娘。”
張小凡溫和一笑,彎腰一提,将孩子抱在懷裏,“張小鼎,會說一些簡單的短語,兒子,叫人。”
“……姨。”
“真乖。”
李鯉看看張小凡,看看他懷裏叫做“張小鼎”的孩子,而去看陸雪琪。
然後她再次把在這個房間裏所有的人都打量了一番,最後側過頭看林驚羽衣領上的繡紋遙遠的雲端上,一輪金日光芒萬丈,照耀天地,緩緩升起。
“我,昏睡了多久?”
昏睡了多久。
睡了多久,錯過了多少,才看到如今和樂融融的場面。
林驚羽低下頭,這麽多人在也半點不在意,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深邃浩渺的眼睛裏泛出清澈無方,有種安定人心力量,“你別怕,我慢慢告訴你。”
“……我在祖師祠堂十年。”
“那時候你生死不明,我卻被困在祠堂,一位掃地老人說,除非打敗他,否則我不能出去。”
“他是萬劍一。”
“他沒死,道玄師伯救了他。”
“十年的時光,他教我習武,也教我做人,幫我去除心魔。”
“我不恨他,他……是我另一位父親……”
“師父叛出青雲,龍首峰情況艱難,田師姐在這個時候毅然決然嫁給齊師兄。”
“小凡去了鬼王宗,成為副宗主,那段時間,他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做鬼厲。”
“……南疆,焚香谷,出現了獸妖浩劫,萬年前的獸神複活,甚至到了中土,殺上了青雲,誅仙劍二度被開啓,萬師伯犧牲,水月師叔……水月師叔跟着殉情而死,臨死前還放心不下你……”
李鯉靠在林驚羽懷裏,聽他一點一點訴說着這麽多年的過往。
三十年。
她居然睡了三十年,半個甲子。
察覺到她的傷心,林驚羽将她整個人橫抱起來摟在懷裏,慢慢踱步在這房間裏面,走來走去,像是在抱小孩一樣,輕輕怕打着她的身體,哄着她不要傷心。
一舉一動,極盡溫柔。
“……宋師兄與文敏師姐成了親。”
“道玄師伯在獸妖劫難後傳位給蕭師兄。”
“……獸神最終死在小凡和雪琪手裏,在南疆鎮魔古洞內,玄火鑒最終回到焚香谷手裏,李洵與我,分別用玄火鑒上的綠石和同為綠晶所鑄的斬龍劍封印了獸神法器聚火盆。”
“我和小凡去了天音寺,他遇上了天刑厲雷。”
“草廟村的事,我放下了。”
“鬼王煉成了四靈血陣,狐岐山塌了……”
“碧瑤還是死了,我們曾經見到的那只狐貍被小凡救出來交給了九尾天狐。”
“道玄師伯仙逝,為了誅仙劍,最後……最後殒命在斬龍劍下。”
“我在蠻荒聖殿裏找到了師父……這件事,只有掌門師兄和齊師兄知道,師父在祖師祠堂裏掃地,等你身體好了我帶你去見他。”
“小凡回來青雲,用誅仙劍殺了鬼王。”
“小鼎是他和雪琪的兒子,師嫂剛剛給齊師兄生了個女兒,應該很快就被抱過來見你。”
“這裏是朝陽峰,我現在是朝陽峰首座……蕭師兄,他知道我心裏空蕩蕩沒有着落,所以給我找了點事情做……”
李鯉圈着林驚羽的脖子,用力吻上他的嘴唇,才貼上,就被他輕輕咬住,缱绻纏綿。
唇齒糾纏,與他以往的吻不同,輕柔得生怕要弄壞她。
朝陽峰的日出很美,李鯉大約是知道他為什麽選擇這裏,那一夜之後的天明日出,是他美好的回憶,在沒有她的陪伴下的日子裏,承載了最好的回憶。
燭火輕晃。
兩重交疊在一起的人似乎要凝固到地老天荒。
“……師嬸又是怎麽回事?”
“你是我的妻子。”
李鯉輕喘着氣,淚眼浮光,眼前模糊一片,“娶一個,不知道什麽時候會醒過來的人嗎?”
林驚羽定定地看着,黑眸隽逸,似海情生,“我愛你,只要你。”
她不争氣地哭了出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這麽多年,他到底是怎麽撐過來的。
她是不是,是不是不該那麽狠心的?
“謝謝你,阿鯉……”他心疼地吻吸她的淚,“只要你好好的,只要你活着,再也沒有能夠壓垮我的,林驚羽是青雲的林驚羽,也是你的。”
李鯉埋在他肩窩裏,抹掉淚痕,“我會好好活着,可是——”
“可是什麽?”
“平白無故大了三十歲。”
“沒有大。”
“怎麽就沒大了?”
“你就是睡了一覺罷了。”
“驚羽……”
“還是沒能接受這麽多的事?”
“嗯。”
“不怕,我陪你。”
“好……”
作者有話要說: 第35、37章改了幾句話,還是決定讓驚羽等,癡情妥妥的男友老公必備。
話說回來,你們喜歡男包子女包子……名字我都想好了,“林錦”,宜男宜女,一條錦鯉來~
此後更期不定,猜猜那個不認識的女孩子是誰,嗯,小環。
書環。
☆、問人間正道
祖師祠堂的燈火終年不滅,一盞又一盞長明燈将僻靜安然的祠堂照得亮若通明。
饒是這樣,太陽落下去,天地間蒼茫一片漆黑,黑夜還是黑夜,沒有任何煙火氣。
對林驚羽來說,夜晚是根本無法入睡的。
只要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會出現草廟村裏的屍橫遍野。
鮮血橫流的小村落,漸漸彌漫開來的血氣、戾氣。
仿佛回到了年少的時光,他還不是那個處變不驚、在多險惡的地方都能面不改色的林驚羽。
他會覺得害怕,置身之處,是厲鬼惡靈肆虐的陰間地獄。
那是噩夢一樣的回憶。
林驚羽偶爾會想到張小凡的狀況,也不知道兄弟如今在何方,又會是什麽樣的狀态?
那是山長水遠的事了。
于是林驚羽,只能夠沒日沒夜地熬,直到精神力竭才能夠睡上一覺。
睡夢中,會有龍首峰。
那個人,他叫了這麽多年“師父”的人就這樣叛出青雲,龍首峰會有怎麽樣的遭遇?
大師兄會有多辛苦?
方超師兄是最不能忍受閑言碎語的。
這偌大的青雲門,會有多少雙眼睛盯着從前從前風頭無兩、甚至蓋過長門的龍首峰?
難熬。
林驚羽總覺得難熬。
以前在龍首峰上的尊師重道和兄友弟恭,現在想想,好幾次都讓他整顆心都揪在一起。無論蒼松如何,至少,師兄們,師兄們都是真心待他。
而他,卻在他們最需要幫扶的時候,轉身離開。
“……戒律堂的執掌權,齊師弟已經重新拿回去了,青雲上下無一人不服,哪怕是朝陽、落霞二峰,誰也沒有那個本事敢說一個‘不’字。如今的龍首峰,還是從前的龍首峰。齊師弟托我轉告你,師弟們,都在等你回去。”
這些話,還是前幾天蕭逸才過來告訴他的。
等他回去……
林驚羽這般境況,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從祖師祠堂裏出去。
那個掃地老人——
萬、劍、一。
林驚羽有多厭惡這個名字,其程度大概跟從前厭惡魔教的心理是一樣。
萬劍一,是他這荒唐可笑的人生的源頭。
沒想到他活着。
真的沒有想到他還活着。
“今日我便與你做下一個約定,只要你能打敗我,你就可以從這裏出去,或者你想要我的命,你也可以取走。但你必須打敗我,以壓倒性的勝利。”
打敗他。
剛到這裏的林驚羽,連斬龍劍都握不起來,何談打敗一個人,那個人,還是這天下一等一的高手。
他被困在這裏,不過是一座祠堂,連出去都成了奢侈。
他做什麽都不成。
林驚羽什麽都做不成,或者說,他什麽都不想做了。
空有一身上清境的青雲功法,他卻忘了怎麽使,他不知道要怎麽使出太極玄清道,不知道所謂的真訣和招式。
斬龍劍依然沒有出現在他的手上,如同睡着了一般,靜靜地被擱在青雲歷代祖師的牌位前,流淌着似秋水般的光芒。
那一幕。
李鯉舉劍穿心的那一幕。
林驚羽覺得他窮盡一身都忘不了那一瞬間回頭看到的場景。
有些疼痛,好像是能夠感同身受。
他無比清晰地感受到疼痛,是心髒被穿透的疼痛,是心髒被撕裂的疼痛,是心髒劇烈地收縮抽搐的疼痛。
美麗蒼白的女子,蓮裙衣裳被鮮血浸潤,看着他,漂亮的眼睛一直看着他,那一眼眼的,竟讓他認為,原來這一生,是這樣的短暫。
林驚羽挪不動步伐。
他動不了。
眼睜睜地看着她搖搖的身體被那麽多人接住,可是這中間,沒有他。
痛到全身麻木是什麽樣,便是呼吸,都刺痛到沒有知覺了。
“留……下……”
留……下……
通天峰這麽多人,哪怕是離李鯉最近的文敏、田靈兒等人,都不一定知道她在說什麽,只有他知道,他居然能夠分辨得清楚。
美人如鴻,嘴角揚起的弧度,昳麗無方,她在笑,她沖着他笑。
有什麽東西從他身體內一點一點流走。
他知道,是生命力。
是李鯉的生命,也是他的生命。
林驚羽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也是唯一的一次喜歡。
他對自己發過誓。
在東海的那個夜晚,她完完全全将她自己交到他手上,那個時候他便發誓,這一生一世,他都要對她好,絕不相負。
不是因為要了她,不是為了什麽綱常的責任,而是因為——
愛。
林驚羽愛李鯉,深愛。
如果她沒了。
那他此生,再無半點歡愉。
這一生,就到此為止了
直到她閉上了眼睛,直到她閉上了眼睛,林驚羽發了瘋一樣地沖向她。
耳邊亂糟糟的。
有很多人的說話聲,勸慰的,阻止的,責罵的。
他什麽都聽不見。
李鯉不看他了。
她不對他笑了。
無論怎麽喊她的名字,她再也沒有反應了。
林驚羽終于意識到,她要死了,她要活不下去了。
斬龍劍,就這麽插在她的胸膛裏,是左胸,那一處位置,是心髒。
“留下……我留下……阿鯉……”
“我知道錯了……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死……”
“你看我一眼,你睜開眼睛好不好?”
“我錯了,阿鯉,我不走了,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走了……”
“你活着,我求你了!”
我聽你的話,我聽你的話留下。
所以你也聽我的話,不要死,別死。
林驚羽所記着的,他很少哭。
從小就要強,他很少哭。
可是那一天,他不顧一切人的阻撓,身上留下了那麽多小竹峰師姐妹不留餘力的攻擊,包括水月哀恸之下打出了一掌,最終抱住了李鯉。
抱着她。
他哭得像是一個孩子。
呼吸也沒有了。
脈搏沒有了。
她的心髒被九天神兵穿透。
李鯉要怎麽活,她要怎麽活!
那幾乎是沒有辦法想象的絕望。
“掌門師伯……掌門師伯我錯了,我不該跟你頂撞,我錯了,求你救救她,救救阿鯉……”
“水月師叔,曾師伯,田師伯……我求求你們,你們救救她,我留下來,我不走了……”
“我成為萬劍一,我守護青雲,我替青雲征戰!”
“你們讓我做什麽都好……你們讓我做什麽都好,我本分地當替代品,你們讓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救救她……”
他語無倫次地說着話,近乎是痛哭流涕的狼狽,抛卻了所有的驕傲和尊嚴,有一種被稱之為崩潰的情緒,肆意地将他吞沒。
林驚羽從來沒有,從來沒有說過這麽多求饒的話。
他只想讓她活。
他做什麽都願意。
“拔劍!”
“拔劍,讓你拔劍!”
“不想讓她死就先拔劍!”
“斬龍劍煞氣太重……”
李鯉心髒處的鮮血濺了他一臉,和着他的眼淚。
林驚羽不知道自己的手有沒有抖。
他甚至來不及分辨斬龍是不是排斥他。
拔劍而出的那一剎那,心髒像是被斬龍劍的劍芒瞬間絞成了碎末,而李鯉,沒有反應。
就像一具死屍一樣沒有半點反應。
林驚羽感覺不到疼痛,山風吹着滿地冰冷冷的屍體,一陣陣的寒冷在他身體裏如炸開了一般,四肢也開始冰涼,不可控制地顫抖着。
腦子和胸口沉悶得翻騰欲嘔。
眼前漆黑。
“哐啷——”
斬龍劍滑落,像是突然間失去了靈氣,與同樣安寂的花刺一起,就這樣看着,看着這人世間,切身體會着,這人世間有一個詞,叫做生離死別。
生離死別。
對天下有情人來說,若非死別,絕不生離。
但是對林驚羽來說,只要不是死別,再難以忍受的生離他都能接受。
只要她活着。
他最終還是沒能知道李鯉救治的後況。
而在祖師祠堂醒來聽到的第一句話是,“那個女孩子,她活着。”
在此後的日日夜夜,陪伴林驚羽的,一塊絲帕,一顆紅珊瑚寶石。
那大概是他僅剩的安慰。
“你該拿起斬龍劍。”
“你贏過我,你就能出去了。”
“她一直被封印着,在幻月洞府裏。”
“……昨日,水月已經把她帶回小竹峰了,身體損傷太大,人不知道什麽時候醒過來,但至少,命是保住了。”
“林驚羽,你該知道,這麽多人耗費了大半生的修為救一個人,水月護犢情深,可其他人,都是為了你……不是為了我。”
林驚羽并不太知道以後的路要怎麽走。
他掃地。
他點燈。
他擦拭陳設。
他會想念張小凡,想念齊昊,想念李鯉,想念很多與他關系親近的人。
可是日複一日,月複一月,年複一年,太長了,這期間,王二叔也去世離開了。
林驚羽有考慮過重新拿起斬龍劍。
一旦産生這樣的念頭,行動就是遲早的事。
他想出去。
他想見小凡,想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他想見齊昊,想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他相見李鯉,想知道她現在怎麽樣了。
他更想去把蒼松找回來,當面問他一問,“在你心裏,我真的是替代品嗎?”
林驚羽有這樣多的事情要去,怎麽能夠,怎麽能夠被困在這裏。
萬、劍、一。
是萬劍一告訴他,“你要想做自己而沒有我的影子,辦法很簡單,只要你比我強。只要你比我強,世人自然不會再記得萬劍一,只知道林驚羽。”
林、驚、羽。
林驚羽這三個字再次響遍青雲山脈,距離他的消隐,過去十年。
漫天碧芒,遮天蔽日,縱橫天地蒼穹間,一聲聲震耳欲聾的清嘯聲,從遠古洪荒走來。
那一天,在奪目的碧綠劍芒中,林驚羽衣襟飛舞,一只騰龍已經醒來,帶着睥睨世間的桀骜,靜靜地看着眼前遭受重創的老人。
對方放聲大笑,笑得酣暢淋漓,毫不在意大口大口的鮮血嘔出,“走吧……做你想做的事,如今這天下,沒有多少人能擋得了你的路!”
“林驚羽……叩謝師伯多年教誨。”
從前多少的嫌隙,經過十年的陪伴,一朝消泯。
離開祖師祠堂,林驚羽第一時間回到了龍首峰,對着每一位師兄,下跪叩頭。
此後西方大沼,此後南疆焚香,此後須彌天音,此後涼州狐岐山,此後西陲蠻荒……
林驚羽也一點一點,幫龍首峰師兄們将所有的看低和瞧不起,都讨回來。
但他沒有去過小竹峰,哪怕見了陸雪琪也沒有問過有關于李鯉的一句話。
他讨了田靈兒的嫌,讨了文敏的怨。
甚至是水月臨死前的叮囑——林驚羽聽到了,也保證,但是此後,他依然沒有去見她。
師叔說什麽要守候她平安醒來,殊不知在他心裏,哪怕等到死,也甘之如饴。
可還沒到時候。
林驚羽想要做的,一如青雲的門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他想要讓她醒來看到的,是大好的海晏清河。
她能夠好好地待在青雲山上,不必卷入什麽腥風血雨中去,笑容明豔。
作者有話要說: 我就不懂為什麽你們一定要找虐呢……所以應你們的意,有這篇番外,于是萌萌噠的小包子還沒生出來
☆、環環相扣時:書環
“……叫我‘神棍’,你小子可別不信,總有一天,你會老老實實喊我一聲‘爺爺’。”
年少的曾書書絕對不會想到,自己那個算命神棍的啓蒙先生随随便便一句話,實際上還真的給他說中了未來。
原來很多很多年以後,真的有喚周一仙“爺爺”的一天。
周小環。
曾書書第一次見周小環……
沒什麽特別到驚鴻一面不能忘記的印象。
只記得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俏生生的模樣,嫩黃色的衣衫襯得她烏發雪顏,亭亭玉立,清澈得像是出水芙蓉。
那時候的他覺得不可思議,指着周一仙滿臉嫌棄,“老神棍,驚羽跟我說了我還不信,你從哪兒拐來這麽個孩子,白白糟蹋人家。”
那時候那個表面上道骨仙風實際上坑蒙拐騙的江湖術士是這麽說的,順便還捋着胡須,“命裏有時終須有。”
曾書書是見怪不怪這神神叨叨的樣子,畢竟在通天峰後山的那幾年裏,他太習慣了。
只是那個小姑娘,一口一個冰糖葫蘆、啧吧着嘴、舔着小粉唇上的糖精這麽稱呼他,“叔叔好,我叫‘小環’。”
叔、叔……
曾書書差點一口氣沒上來,努力讓自己忽視算卦老人一副孺子可教的讨人嫌。
他林驚羽是“哥哥”,到他這兒怎麽就成了“叔叔”?
小環姑娘将糖葫蘆吃得嘴唇有種嬌豔欲滴的紅,玉雪可愛得緊,“爺爺一早就跟我說過的,叔叔是特別聰明,但也特別皮,像個小潑猴一樣……既然你是爺爺的徒弟,那小環喊一聲‘叔叔’,不是很對嗎?”
話是這樣說沒錯,按照輩分。
然而——
到後來,“小凡哥哥”、“雪琪姐姐”,以及,“書書叔叔”……怎麽聽怎麽別扭,憑什麽別人是哥哥姐姐,到他哪裏非得就是叔叔。
硬拽着那小丫頭片子改稱呼,偏那丫頭一副天真無邪的純良,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你,“輩分不能亂的,叔叔。”
不、能、亂。
曾書書一口氣堵在心裏。
實際上,他那時是存了這樣的心思:周一仙考慮過把他拐回去當孫子,那他也可以考慮考慮把小環拐回去給爹當女兒。
這個老前輩,實在太不靠譜了,自個兒小氣摳門得風餐露宿也就算了,帶着這麽粉粉嫩嫩的小妮子江湖行走,究竟是誰照顧誰啊?
“哥哥給你買冰糖葫蘆,你得喊‘哥哥’。”
小女孩對着手指,漆黑透明的瞳孔裏亮晶晶的,“多少?”
“你想吃多少,哥哥就給你買多少。”
“我要……我要一座山那麽多的!”
“好,就給你一座山那麽多的糖葫蘆。”
“謝謝叔叔!”
“小環。”
“叔叔!”
“周小環。”
“小環聽到了,叔叔,怎麽了?”
“……沒什麽,不、客、氣……”
那幾日的相處,并沒有在曾書書心裏留下多麽深刻的回憶。
哄孩子而已,哄一個小女孩歡心罷了。
誰又知道下次見面會是什麽時候。
像周一仙這種人物,正魔兩道根本沒有人敢惹,他的所有嫌棄和埋怨終究只是嘴上說說而已。
小姑娘跟着老前輩挺好的,雖然那個人胡話渾話滿嘴溜,但卻是真真正正有本事的。
這時候的曾書書沒有想到,此番相別,再相見,是十年以後的事了。
六七八歲的小女孩,已經長大,長大到,随便擺了個路邊攤算命,就能夠惹上好色之徒的調戲和欺淩。
曾書書幾乎一眼就認出了她。
還是柔嫩的黃色衣衫,裙擺上繡着大片大片的萱草枝蔓,随草棚下的光線變幻搖曳不定,竟像是真的一般。
他所見過的穿黃衫的女子,魔道妙公子金瓶兒稱第二,絕對無人感稱第一,明麗到近乎妖豔的長相,傾城絕色。
但是周小環。
是另一番感覺。
眉眼間的鮮活美麗,嫩黃的顏色襯得她像是只有十五歲的樣子,看上去涉世未深,純真而懵懂。
面對宵小之徒的見色起意。
雖然曾書書并不認為周小環是那種溫柔娴雅的淑女,會我見猶憐地等待英雄救美,開什麽玩笑,看看他自己就知道,周一仙教出來的孩子,就該是聰慧狡黠、只有欺負別人的份哪能任人欺負,小環低眉那一剎那的抿嘴他可沒忽略,但是——
從哪兒冒出來那個穿着黑不溜秋道袍的家夥,眼皮向下耷拉,舌頭長伸,手裏還舉着一根灰色的獠牙大棒。
有點眼熟啊。
不是野狗又是誰?
這個畫風,跟曾書書少時看的俠骨柔情的戲碼,相差甚遠。
區區一個野狗,在西方大沼邊陲這種地方出風頭,瞧,這就對人女孩子獻起殷勤來,也不看看自己什麽貨色,不過是被自家大師兄滅了煉血堂後剩下的喪家之犬。
黑眸一眯,複雜難辨的精光閃過,要是他知曉的消息無誤的話——
野狗如今,跟在血公子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