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亮的火光灼得他眼前有些重影。
“就這點定力!”李鯉有點恨鐵不成鋼,出口也沖,“若他日你遇到合歡派的妖女,也是這般作态而不敢迎視嗎?那你還如何斬妖除魔!可別傷在她們的媚心術下,一身修為盡毀,如木偶般聽從號令。”
“師姐,只是……”
“只是什麽!”漂亮的眼睛裏痛色和恨意一層蓋過一層,合、歡、派……“那些妖女在你面前脫得不着一絲,你也不敢看是嗎?”
這孩子,她都沒有不好意思,他逃什麽?身為正道之人,就這點定力。
颀長的身影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
林驚羽想反駁,譬如說,李鯉不是妖女,譬如說,他定力極堅忍。
可眼下的情況,他确實不敢看,說再多也是無用。
“過來給我咳咳——咳——咳咳咳——”
“師姐,你沒事吧?”
“咳——”她捂着嘴低咳,“被冷風嗆的……”又有傷口開裂了,鐵鏽的腥味絲絲入鼻。
林驚羽遲疑了一下,緊了緊拳頭,往裏處走去,三兩步一跨就到了李鯉面前,蹲下身來,二話不說拿過她手裏的藥瓶,對着大大小小的傷痕灑下粉末,指尖漫起清光,徐徐塗抹。
坦然。
磊落。
專心的黑眸裏漾滿澄澈。
李鯉不能去看傷,卻不能忽視傷痕處傳來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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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驚羽動作很輕,像是怕她會痛,可就是這樣輕輕淺淺的觸碰帶來的癢意遠遠超過了傷藥愈合的刺痛——豬油、松香、桔片、黃蠟……她細細分辨着藥理成分,卻有小螞蟻慢慢爬呀爬呀的觸感來搗亂,擊扣得心扉有股難耐。
再義正言辭說什麽幫師弟強定力這樣的話,扯上合歡派妖女,最終也敵不過這樣坦誠相對的羞恥感。
對,就是羞恥感。
李鯉都快要到人世間五十知天命的年紀,居然才知道羞恥為何物。
她回去,是不是得多謄抄即便道家經文?
看他這般鎮定自若,重現白衣的他清越幹淨得沒有沾染任何欲望。
其實,沒定力的人反而是她吧……
李鯉胡思亂想着,餘光瞄了一眼身上,安慰自己說,這樣傷痕累累的身體,有什麽可看的,你可別太矯情了。
女子雪白如玉的身子确實有很多傷痕,乍一眼看去滲人可怖。
但即便是這樣,仍舊是大好風光。
林驚羽并非李鯉所看到、所想到的,那樣從容。
他只是盡量讓自己把目光聚焦在她的傷痕上,而除此之外,不再去看別的地方。
別的……
這樣的“盡量”實事上是不成立的。
林驚羽捏着藥瓶的掌心濕滑一片,全是汗。
他不知道到底怎麽回事,師父錘煉他的意志力,打磨他的忍耐力,鍛鑄他的堅韌力,讓他不為欲念所惑,不為女色所迷。
他自認他的定力堅不可摧,持心持身周正凜然。
到頭來,緊緊是特殊情況下為同門上藥,這麽多年修煉起來的定力竟隐隐有潰決之勢。
別的地方都還好。
她的手臂,她的腰腹,甚至是開始她的腿間他都硬生生磨耐下來。
只是她身前,身前風景不是他不想去看就看不到的。
秀發長披,垂在胸前的僅僅一絲半縷,旖旎風光半點都沒遮擋住,紅暈似雪地裏含苞或怒放的紅梅,一雙雪盈俏生生挺立在那兒,綿白如凝脂,随着她的呼吸淡淡起伏,嫩雪無暇。
紅珊瑚錦鯉寶石墜。
之前被肚兜擋住、只有拇指大小的小寶石被紅繩串着劃過乳壑,擋在下面一寸處的傷口前面。
空氣裏,似乎有獨特的來自少女身上的香氣浮現出來,清清淺淺,同時,甜膩像糖果一般。
林驚羽微不可聞地輕吐一口氣,要知道他雖面色如常,然而後背早已濕透,周身運轉起清光功法,再出口才不至于音色喑啞,“師姐……得罪了……”
李鯉忍不住別開頭去,要命的是,她是真的手腳虛軟。
粗硬的指腹落在她的肋骨中心處,她只覺得自己竟被神劍禦雷真訣劈了一樣,無數細微的電流順着血管鑽入心裏,像荊棘一樣密密麻麻将整顆心纏住,本能地怦怦反應。
跳得,也太快了。
李鯉下意識按住胸口,仿佛怕它一不小心就跳了出來。
繃了好一陣的老臉終是無法克制地破碎開去,緋紅從她脖子上的肌膚一點一點蔓延到耳尖,到臉頰,燒得滾燙。
有了點身為女子的自覺。
蠢!她罵自己,你一咬牙能做的,何必假手他人。而這個人——
李鯉終于意識到她從未想過也從未意識到的問題,這不是一個孩子,不是一個大男孩,而是——
一個男人。
她居然讓他……
要死!她心大也不是這麽心大。
“不準說出去!”她低聲呵斥道。
“……是。”林驚羽點頭稱是,事關師姐清白,他自然不會開口。
扯過身側的衣服為師姐蓋好,他起身走到她身後。
雪白的一片上淩亂粘着汗濕的發,混着血液,看上去,觸目驚心,可在觸目驚心下,女子背部的曲線也是極美,光潔如玉。
至此,林驚羽也維持不住,在李鯉看不到的身後,額頭滑落下汗珠,臉上燙得一片滾紅,耳廓更是紅得要滴出血來。
說點什麽說點什麽說點什麽。
氣氛怪異暧昧得不太對勁。
這是她師弟,雖然不是直脈,但青雲同們都是一家子。
弟弟,弟弟沒事。
她好歹歲數比他大了這麽多,什麽沒見過?有什麽可害臊的。
李鯉顯然忽視了,她見識挺多不假,然而有些事情——
是在小竹峰這個女兒國裏無法知曉,也無法意識到的。
自她五歲上峰以來,嚴格意義上,她只出門過一年。
李鯉為自己解釋:“我暈血。”
對,必須把情況說明白了。
沉沉地吐氣,容顏有些落寞,“這很諷刺是不是……”
“我自己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居然會留下這樣的病症。”
“……小竹峰長年素食,也不是無葷腥,當年重傷初愈,有師姐從山下回來提了鄉民送的鴨子,說要給我補身子。”
“誰能夠想到,我也沒想到,自以為随着身體上的傷複原後,心裏的傷也好了……”
“可是在廚房裏,我看到師姐處理鴨子,那一刀下去,鮮血四濺流出,我居然、居然……眼前全是紅色,一下子暈死過去。”
有些事情,出了小竹峰,再無外人知曉,林驚羽他,算是第一個。
“……試了很多辦法,真的很多辦法,但就是沒有用……”
“師父讓文敏師姐陪我回一趟東海,我不回去!我為什麽要回去!全是血,那裏全是血!沒有一個人活下來……”
“舊地重游也醫不了我的心病……或許,是我從來不做噩夢,所以轉移到別的地方了。”
“這些年,情況好了很多,至少,不是叫血就暈,能撐不少時辰。”
“因為這個被年老大抓,回去以後師父又要罰我了……”
說着說着,李鯉蜷縮起身體,把頭埋在膝蓋上衣服裏,卷成一團,脆弱得讓人想要疼惜。
有黑衣支挂,這邊的光線并沒有太過明亮,漸漸地,沒有柴火新添,火光也黯淡了下去。
林驚羽蹲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麽是好。
“師姐?”
“師姐……”
連着叫了幾聲,李鯉都沒有回應,外面黎明就要到了,日出前後,正是最冷的時候。林驚羽看那木杆上的紅紋黑衣,動手解開了自己的外袍,披在女子身上,然後将掉落下來的絲帕塞進剩下的裏衣裏。
淺淡的薄唇抿得有點緊,一晚上做了真的多于禮不合的事,依青雲戒律,只怕他數月都下不來床……
林驚羽俊逸的眉眼有什麽異樣的情緒浮現,慢慢地,展開雙臂從後面将人擁入懷中抱住。
明顯地,懷中的人一僵。
“師姐休息一會兒吧,天亮了我們進城。”平淡的話說得很緊張,有忐忑的小心翼翼。
半晌,悶悶的女聲應了一下,簡簡單單一個“嗯”字。
她很瘦,林驚羽抱起她的時候就知道,輕得就像沒有重量。
事情的原委他并不清楚,卻突然想到通天峰上她照顧他整夜,他嘔血不止。這麽難為人,她還是做了。
那個謝禮,将來幫她躲過戒律堂刑罰……
林驚羽又心中補充了一個,她照顧過他,他也想,照顧她……
作者有話要說: 咳,大家随便說點什麽呗,反正我是說不出來了
☆、正教魔教
霞光朦胧。
李鯉只小憩了一會兒,饒是這樣,也睡得餍足安适。
或許,是因為有所依靠的關系?
“師姐,醒了?”
她才稍稍動了一下,身後就傳來低沉的嗓音,在安谧的周遭扣得她心扉一跳,本能地反應:“醒了。”
林驚羽松開纖軟的人兒,後者利索地起身,清光大漲。
細碎的風聲後,地上只剩下一件青色血染的外衣,幹涸的血花與那青青花蔓繡紋融合一體。
林驚羽低眉斂目、長身半跪,想要站起身來,卻發現全身血液滞固緩流,身體因為長時間維持一個不動的姿勢,一陣麻痹。
“嗖——”
被冷落許久的碧綠長劍迅速飛到林驚羽身邊,然,還未等它用作支撐主人的權杖,已經有一只長袖伸出來落在林驚羽眼前,衣袖邊的祥雲龍紋抖了抖,露出白皙無暇的纖手。
是轉過身來的李鯉。
茅屋破敗,灰褐、灰黑之色。
而李鯉裹在龍首峰的白衣下,男裝寬長,襯得她身材愈發嬌小纖瘦,繡鞋上沾染污漬,鬟發也淩亂得不成樣子,然而逆着外面的晨光,嘴角淺笑,竟讓人覺得容華昳麗。
她維持伸手的動作不動,林驚羽也沒有動作,就只是擡頭看着她。
伏在地面上方的斬龍劍默默流光,打了幾個圈圈,而同樣被扔在一邊的花刺素來乖巧聽話,不會上趕着出現在主人面前讨好,一派谄媚模樣。
此時靜靜蟄伏在茅草中,尖銳的刺身隐隐有犀利威脅的清光,像是野獸鋒利的獠牙,成功引得碧色長劍打圈一頓。
就這個空隙,林驚羽握上李鯉的手,借她的力起身。
兩指一并,木杆上的煉血堂黑衣落在他身上,“師姐就穿我的衣服吧。”
“多……”
“謝”字還未出口,李鯉下意識地反應念法寶握在手中,斬龍劍已經橫擋在兩人面前,林驚羽反手就将她護在身後,才剛松開的手重新交握。
他們道行都不低,外面——
有人來了。
很多人。
還都是,高手。
得。
熟人。
陌生人。
當李鯉從林驚羽肩膀邊探出去看清來人時,就覺得有些事是跳進洪川河都洗不清了。
腦子裏突然浮現出師妹們偷偷藏起來的小說話本,“夜半無人時”、“男女私語情”、“野郊外”、“烈火幹柴”……
出門在外什麽的。
血光之災什麽的。
果然是糟糕透頂,一張老臉都丢光了。
曾書書是最先反應過來的那個,越過發愣的齊昊走到最前面,“刷”地一下就将手中畫扇打開,俊逸明亮的眼眸上上下下打量,裏面全是調侃和看好戲的笑意:“我說,什麽情況啊這是?”
有意思。
真有意思。
他們當中有急着救人的人,如陸雪琪,如張小凡,直奔萬蝠古窟收到了蕭師兄的消息說是人已經被驚羽帶走了,情理之內。
又遇到了再探空桑山的天音焚香正教,意料之中。
再遇到了鬼王宗孤身一人的少宗主碧瑤大咧咧擋住他們去路,也尚說得過去,沒什麽好驚訝。
抛開激烈的矛盾沖突。
差點動手打起來,這也不說。
同道不同道是否相互為謀也不提。
一行人暫撤去渝都的路上,是誰來着,對,是小凡,勉強支撐萬裏飛行再也撐不住,一頭從雲端栽下來,正巧砸落在這間破茅草屋前。
休息呗,那就休息。
還真是巧,也有人在這裏休息。
“驚羽……李師妹……”在待人接物各方面,齊昊從來都能巧妙應對,例如适才碰到焚香谷李洵也能不動聲色化開對方咄咄言語,但是現在,面對再熟悉不能的小師弟,他卻不知道要怎麽反應。
曾書書看熱鬧不嫌事大,扇子慢悠悠打着有規律的節奏,繼續說:“兩位這是,剛醒過來?”
脫下了自個兒外袍的隽逸男子。
脫下了自個兒外衫的美麗女子。
藏躲在後面只能露出一角也能知道,男裝穿在了女兒家身上,而女裝,明目張膽地掉落在茅草上。
茅草上,斑駁陸離的血跡……
裝模作樣看上去沒什麽實質性遮擋效果的空落落木支架,還有一件衣服挂着一邊,也是不穿在人身上的衣服。
熄滅的篝火……
種種,種種,不惹人遐想都不行。
“阿彌陀佛……”
“噗——”
“妖女,你笑什麽?”
“哈哈……哈……哈哈……”一身着水綠衣裳的女子清淩淩笑出聲來,一手捂着腰腹處,笑靥帶着動人心魄的美麗,如陽光下的出水芙蕖,“笑你這出家人啊,張嘴就是‘阿彌陀佛’,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看到了什麽污穢淫亂的場面,還是說,和尚你本就修行不到家,滿腦子都是紅塵世俗之事。”
“你!”身材高大魁梧又面目粗犷的莽漢和尚頓時大怒,手中金剛降魔杖一擊地,厲風一圈圈散去,稻草塵埃橫飛。
“臭和尚,還想打!”
“怕了你這妖女不成!”
“阿彌陀佛,師弟,以和為貴……”
天音寺的,還有焚香谷的,還不知是何來路的碧衣少女。
真是……
再尴尬窘迫,人前也決不能表現出一分一毫。
李鯉拿花刺敲額,将手從林驚羽手中抽出,推了他一下。
後者也從亂糟糟的場面中回神,無一絲赧然開口叫人:“師兄,陸師姐,書……小凡怎麽了?”一群人中間的張小凡臉色蒼白如紙,他一個閃身到了對方身邊。
李鯉也端莊好挑不出一絲兒錯的笑容忽視杵在最前頭的曾書書,迎上自家師妹,話語好不柔和:“雪琪,這趕路趕的,你是否也累了?來,讓我瞧瞧。”
這樣裝持的落落大方,直到一行人坐在渝都城最大的客棧裏,李鯉仍舊端着。
其實已經說不上端了,自然而然就這麽表現。
洗浴過、換過新衣,李鯉又活了過來。
除了——
上藥的時候,向來冰霜美麗的師妹遲疑地問她:“鯉鯉師姐……”
“怎麽?”
“師姐與林師弟?”
“師姐與師弟,相互扶持一把而已。”
“是。”
“對,就是這樣。”
曾書書那人真是……
那眼光不就說他們孤男寡女、不清不楚嘛。
雖然,确實有點說不清、道不明,也不是那麽一幹二淨,但是,絕對清清白白。
看到身體這件事,沒什麽,對吧?人家是弟弟,把林驚羽當自己人就行。
但是這些,看着雪琪那張美得風華絕代有幾分水月威嚴肅冷的臉,她實在說不出口。
她看着長大的小姑娘,她在她面前心虛啊居然。
……吃飯,吃飯。
滿圓的大桌上,只有少得可憐的筷子不停地動作在密密麻麻擺滿色香味俱全飯菜的桌上。
“小凡,現在感覺怎麽樣?”
“好多了,我沒事。”
“你多吃點兒。”
這是林驚羽和張小凡,張小凡的碗中已經摞起了一座小山,林驚羽還是一本正經地往他碗裏夾菜。
“雪琪,多吃點,這裏的飯菜還不錯。”
“師姐也吃。”
“嗯。”
這是李鯉和陸雪琪,兩人的碗中都是一摞小山。陸雪琪細嚼慢咽沒吃幾口,一直看着李鯉吃得娴雅從容,适時給她倒一杯清茶。
這中間,就得再次忽視仍舊不死心的曾書書的來回掃視的目光,就當沒看見。
還有一位姑娘吃得更歡,大快朵頤的,應該說,十多個人當中,就屬她對這滿桌的菜程度最滿意。
腮幫子塞得鼓鼓,看着讓人好不食指大動,然而動作卻不粗俗,舉手投足散發着淡淡的矜貴,活像從古畫中跳躍出來的靈秀仙女。
“……何必客氣,都說了,這頓是人未名居老板請的,又不是我鬼王宗做東。”
李洵放下手中茶盞,俊朗的臉上不加掩飾蔑視之意,“一頓飯都要來蹭,魔教之人都是如此厚臉皮。”
碧瑤滿不在乎,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轉,笑意未達眼底:“渝都兼容天下,千年不變。無正魔之分,也無善惡之分,只有不挑事的和挑事的,前者被接納,後者被驅逐。本小姐這叫入鄉随俗,大家打個招呼認識一下。還是說……”她話鋒一轉,“你想挑事兒?”
李洵輕哼一聲,不予說評。
“我們無人想挑事。”齊昊慢悠悠地開口,“可下面大堂裏那麽多商旅,想挑事的,或許是碧瑤姑娘。”
“是嘛。”碧衣少女嘴角一勾,裝作聽不懂的樣子:“商旅都是掙錢的,我還欠這傻小子錢呢。”
被點到名的張小凡措不及防嗆咳起來,俊臉都漲得通紅:“不、不用還了。”都什麽時候的事了,碧瑤亮身份才知道,原來竟是被鬼王宗的妖女騙了錢。
這麽丢人的事情,本來都不想提,誰知道對方居然主動開口。
“誰說不用還了。”李鯉悠悠地開口,纖長的手指擱下筷子,看着對面靈麗動人的少女,有一下沒一下敲打着桌面,“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碧瑤姑娘自個兒都認了。小凡,你以為田師伯種一株靈草很容易?”
“李、李師姐……”張小凡睜大了眼睛,沒想到李鯉馬上理清了事情原委,目光轉來轉去,只能落到齊昊身上,出來前師姐耳提面命,讓他凡事不能解決的,就推給齊師兄。
齊昊對他點了一下頭,擡手品茗,一派溫潤恣意,
而旁邊的曾書書也是一樣的動作,看戲的目光調轉了一個方向。雪琪和焚香谷的燕虹均不是話多的,這鬼王宗少宗主機靈狡黠的模樣,一幫大男人也不好斤斤計較,只能如李洵一般吃癟。所以果然還是要讓李鯉師姐來對付。
“小二。”
“來啰。”店小二推開廂門,将白巾往肩上一打,俯身熱切道:“客官有什麽吩咐?”
“筆、墨、紙、硯、印。”
“好嘞,客官稍等。”
李鯉笑盈盈對着碧瑤開口:“挑的這家店不錯,事無巨細,言必稱有。”
“自然。”
“姑娘在河陽鎮上以石頭充黃金騙我們單純善良的小師弟,是當青雲無人了?”
碧瑤往身後椅背靠去,微擡下巴:“出門在外,身上沒那麽多錢。”
“哦。”李鯉點點頭,口氣稀松平常,“既然樓下大堂這麽多鬼王宗的商旅,拿出個五百兩黃金不難吧。”
“咳——咳咳——咳咳咳——”曾書書一口茶噴咳出來,慧明的眼睛裏滿是不可思議,對李鯉比了個手掌,晃了下五根手指。
沒出息,她暗自對人撇了撇嘴,不就五百兩黃金,看把你吓的。
哦,不對,據說曾書書自小在長門承教,以長門那“窮苦潦倒”的環境,也無怪他沒見識。
沒見識還能養出這一身清貴和雍容,不愧是我青雲子弟。
不過趕緊把這愚蠢的表情給我收起來,說好的青雲第一聰明人呢,搗什麽亂呀。
“咳。”曾書書收回視線,低咳了一下。
碧瑤容色不動,雙臂環在身前,淡淡道:“五百兩,還是黃金,這位姐姐,未免也太獅子大開口了。”
女生清越幹脆:“一千。”
這下連齊昊都忍不住擡眼,而他對面一直莫默不作聲的燕虹,流露出古怪的神色,仿佛不可置信。
甚至是天音寺的法相和法善都停滞了在撥動的佛珠串,從方圓化外之境而來,想聽下言。
林驚羽在衆人看不到的地方,稍稍勾起唇角,清隽的容顏宛若春松徐綻。
碧瑤輕笑了一下:“姑娘又擡價,原因何為?”
李鯉接過小二送來的東西,将人打發離開,拿起毛筆在紙上行雲流水地書寫,“咱們明人不說暗話,碧瑤姑娘一直糾纏,無非就是想讓我們打頭陣闖入萬蝠古窟。你真以為,沒有你魔教的指點,我們進不去?”
“萬蝠古窟易守難攻,裏面機關陷阱重重,輕易進不去,這不是顯而易見?”
“那我又是怎麽出來的,我們可沒跟人動手。”
碧瑤黑眸一眯,似嘲諷道:“姑娘聰慧玲珑,可所窺不過一孔之見。縱然你們有人在煉血堂,可有些事,是年老大都不曾知曉的。”
李鯉笑着拈起墨跡未幹的紙張,雙指一揚,紙如利刃到了碧瑤眼前,“滴血洞裏的寶貝可不止你鬼王宗一家想要,長生堂、萬毒門、合歡派,還有魔道林林總總的小門小派,哪個不是蠢蠢欲動,姑娘想要搶占先機,還這麽盛氣淩人。實事上,打腫臉充胖子,是在自擡身價吧。”
“何以見得?”
“你要是能找到你想要的,還會坐在這兒跟我們吃飯?”
碧瑤一一掃過在場之人,冷笑着反唇相譏道:“正道要是能滅了萬蝠古窟,還會坐在這兒跟我吃飯?”
“無所謂啊,那碧瑤姑娘請便吧。”
李鯉喝茶潤喉,閑适悠然。
她不急。
齊昊也不急,就任她過嘴戰。
天音寺和焚香谷與碧瑤争執不斷,看似莽撞倨傲,其實也自有溝壑,他們,沒有一個人着急。
而在煉血堂潛伏了這麽多年的蕭逸才,就更不急了。
最急的,除了煉血堂,就是已經早早過來的鬼王宗。
這個少宗主,把人當傻子看待嗎?
李鯉右手放下茶杯的時候,花刺從袖間出來,清盈的祥瑞之氣像水波漣漪似的,一圈圈蕩漾開,鋒芒畢露。
碧瑤正色看待那件法器,與旁的正道之人相比顯然并不起眼的法器,她見過輪回珠的威力,見過九陽尺和青靈石,青雲門的就更不用說了,多是仙家神器。
而根刺,就如同張小凡的燒火棍一樣,很容易讓人忽略。
張小凡她還沒看明白。
可眼前的女子,眼前的法寶,總覺得——
“是你!”
碧瑤霍然起身,退開的椅子後劃出刺耳尖銳的聲音。
李鯉還是娉婷淺笑,一雙美目顧盼流輝,然而與身邊的陸雪琪相似的,通身散着淡淡的清傲冷冽,像是不可亵渎的雪域青蓮,欺霜勝雪。
“沒想到碧瑤姑娘小小年紀也知道我。既是合作,那就來點誠意,一千兩黃金,渝都城有天下同行的錢莊,以此文券票號存入。我就不信,這龍蛇混雜的渝都城會沒有鬼王宗的産業。光未名居這一家,一天賺下來的流水錢進賬,就有許多,也不會把一千兩放在眼裏。”
碧瑤終于把視線落在身前的紙張上,眉目低斂,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最終運起毛筆和紅印,“我說話算話,欠人錢財還就是了,本金,還有利息……晚些時候,票據自會交到姑娘手裏,若是不行,可自行前往錢莊商行查收…咱們空桑山見。”
随着唯一一個魔道衆人的離去,廂間內的氣氛仍然沒有恢複正常。
張小凡猶猶豫豫,欲言又止。
“想說什麽就說吧。”
“李鯉師姐……”張小凡支支吾吾,有些木讷地撓了撓頭,“師姐剛才說了這麽多,我們真的要跟鬼王宗一起去萬蝠古窟嗎?”
李鯉無辜地看他:“這事兒不歸我管,與我無關,我是被抓來的,不是你們領任務下山。你該問齊師兄,天音寺法相師兄或是焚香谷李洵師兄,這事兒歸他們統籌。”
“那師姐,你說那麽多,是……”少年不好意思笑笑,很是腼腆清秀:“我沒太聽明白……”
“嗯,我也不太明白。”李鯉繼續看他。
“啊?”
“啊什麽,我瞎說的。”許是怕人孩子不信,她解釋說:“我真是瞎說的,你沒聽明白就對了,沒有邏輯,也沒有實質性內容,我都沒聽明白,你沒明白就對了。”
“那師姐說這麽多是為了……”
“賺錢呀。”李鯉理所當然,“遇上這麽大的金主兒不很敲一筆,那就是傻。”說着,她端起茶杯沖張小凡一揖,“又多虧了田師伯他老人家,咱竹峰一家,回山之後記得讓靈兒過來一趟。”
看着張小凡木讷讷喝下茶水,曾書書遙遙腦袋沖李鯉豎了一個大拇指,強。
她不客氣地收了,問身邊的師妹,“雪琪,你吃飽了嗎,要不再點些糕點?”
“我不必了。”陸雪琪算是這當中最如常的人,已經見慣了這位師姐裝瘋賣傻,就見怪不怪了。
李洵淡然地開口:“李鯉師妹,倒是與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市儈,又世俗,似乎修為也退了不少。”
林驚羽目光一凜,銳利如芒刃,陡然的劍意彌漫開來。
“還未請教這位師弟的名諱。”
“林驚羽。”
“林師弟。”李洵看向他,“林師弟似乎對我有意見。”
重新換上一身白衣的林驚羽,簡簡單單,渾身沒有一絲紋飾,卻銳氣逼人,讓人不敢小瞧。他薄唇微抿,清冽的棱角雕鑿分明,“道歉。”
“斬龍劍出自南疆,與我焚香谷淵源頗深,林師弟就是這麽跟我說話。”
“铮——”龍吟長嘯,猛烈似九幽地獄之鬼神,整個廂房都開始劇烈抖動起來。
“驚羽。”齊昊喝止住師弟。
“驚羽……”張小凡也扯了扯他的袖子。
李鯉美目一眯,覺得心頭無比舒坦,好師弟為她出頭,暖烘烘烤得心頭也軟軟的。
朱唇微啓,“驚羽。”
三聲名字,不同的三個人,也不知道是因為哪一聲,林驚羽眉心漸舒,冰霜漸化,緊繃的線條柔和下來。
斬龍劍意一收,被他按下。
陸雪琪奇怪地擡眼,絕美的臉上有孤疑。鯉鯉師姐這聲名字叫的,似乎有點奇怪。
什麽時候聽過師姐這般口氣,有點……軟糯?
“李洵師兄英名遠播,可今日一見,也與我想象的不太一樣。”
李鯉黛眉一挑,其實也不生氣,她并不敢輕視表現上傲慢無禮的焚香谷首席大師兄,這樣的人不是她這種層面的人可以唇槍舌戰,她也不是輕易得罪人的人。
只是——
林驚羽怎麽就不能這麽跟他說話,什麽叫“這麽跟我說話”?
她都沒這麽淩人對待過師弟,你一別派的……
這不是欺負人嘛。
青年玄紅衣裳,如火的顏色傲氣逼人,豐神俊朗如同遠古走來的仙人,他眉目不動,靜靜聽後言。
李鯉吐字清晰,緩緩開口:“我以為李洵師兄該是像我們蕭師兄一樣學貫五車、滿腹韬略又謀略經緯,同時也能屈能伸蟄伏于集宵小之輩衆多的煉血堂中,當不負英雄氣概。可今日一見李洵師兄,發現師兄光鮮亮麗如同谪仙,與我們吃一頓飯食人間煙火,當真是委屈師兄了。”
李洵聽這嘲諷之言,面色一冷,又有別的情緒。
燕虹默不作聲看他,過了一會兒才聽他道:“蕭師兄風采絕豔,李洵真心佩服。”
李鯉暗自冷哼,蕭逸才盛名遠播絕非是說說而已,焚香谷大師兄沒人壓他一頭,天音寺又向來不争什麽“正道第一人”這些虛名。
李洵最服氣又最不服氣什麽,蕭逸才,這就是!
什麽叫一擊必中,這就叫!
她得意地沖林驚羽咧嘴一笑,明眸善睐,美得不似人間之景。
隔了一些距離,他竟然能清晰地在她的瞳仁裏看清自己的身影,不自覺被笑意沾染,清寧俊逸。
“阿彌陀佛。”法相适時打圓場,這裏他年齡最大,資格也最老,一聲佛音震得人身心清明,“小僧遠在須彌,倒不像李洵師弟已見過蕭師兄,自次機會,着實難得。”
“是啊,機會難得。”
剛才一致對外,身為青雲弟子還得一致對外,即便法相身上的僧袍顏色是水月一貫穿的、她也喜歡的月白色,但這不妨礙李鯉繼續開口:“我蕭師兄踔絕之能、大才盤盤,強大到可以讓人安心倚靠,衆師兄弟姐妹無一不受其庇護……”
女聲寧越,似乎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驕傲傾慕之意似乎要滿出來,帶着堅定不移的維護。
林驚羽原本漾滿淺淺柔光的眸色突然一暗,清澈如墨的眼瞳裏轉而浩瀚深邃,黑沉沉化開清冷的波瀾。
“蕭師兄,許久不見。”
“我們蕭師兄……”
“我蕭師兄……”
他不否認蕭師兄的強大斐然,可是——
強大到可以讓人安心倚靠。
我也可以呀……
曾書書當然不會錯過兄弟黯淡下去的氣息,而将場面全權交給李鯉的齊昊也無意往這邊掃來視線。
這不同峰脈的同門師兄弟兩個相視,曾書書眨了一下眼,齊昊會意轉頭去看了李鯉。
虧他還問了一句驚羽早上的事,師弟只回答說“大家誤會了”。
誤會,明明誰都沒有直接說什麽,一聲“誤會”反而此地無銀三百兩。
只是驚羽磊落,李鯉更是坦蕩,這番表現下,除了書書,誰也沒有細糾。
所以到最後其實,他的多想不是多想。
李鯉……
鮮妍明媚的女子正繼續懸河誇嘆蕭逸才,不收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