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刺就破門而出,一路上空蕩蕩、不見人影的阆苑惹得她愈發焦急。
幹脆禦起法寶,幾下起落奔着前殿而去。
臨空的視線可以看到低角度看不到的情況。
藍光似純淨而燦爛的光柱,暴漲如潮,和另一股澄澈透明的碧芒交織在一起,氣勢龐大得連喬木花草都要赫然連根拔起。
是天琊。
李鯉熟悉的天琊。
小竹峰主殿喚作“琅嬛”,殿前是空闊無比的演武場,由三十六塊大小不一又高低不平的單個圓臺起伏組成。
湛影翩然落地,落在一衆姐妹們中間,去尋場內雪琪的身影。
可哪有那抹仙姿?
天琊劍赫然拿在水月手中,而與她交戰之人李鯉也認識,不是林驚羽又是誰?
還是那身白衣,還是那柄碧劍。
雖然早知道他那樣法寶不凡,卻沒有真的見識過。
劍身出鞘,露出亮如秋水的面目。清澈的劍波一圈又一圈蕩漾開去,化作鋒利的銳刃,呼嘯着劃破空氣,隐隐呈現出透亮的龍形。
震天撼地的吟嘯仍然不止。
龍吟
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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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龍族本就微乎其微,隐匿在九州四海或萬年都不現世。但也只有與天地同壽的洪荒遺種,才有這樣撼人心魄的氣勢,露不出一絲一毫膽怯的卑微。
李鯉點了點一位師妹的肩,問道:“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師父居然跟一個小輩動起手來,還是龍首峰的人。
容顏姣好的小姑娘細語回答:“蒼松師伯協理七脈會武,命林師兄來小竹峰取名列……我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好像林師兄也說什麽不對的話,師父就試起了林師兄的功夫……”師妹的聲音低了下去,又咕哝說,“師父也不怕蒼松師伯怪罪。”
李鯉摸了摸師妹的頭,暗想,師父什麽時候看過其餘師尊們的臉色,她才不會怕。
一脈首座,不管是什麽原因,愛試晚輩功夫就試,哪裏需要跟人報備,又不會把人打殘打死。
“你就這點本事。”水月清冷的聲音在淩厲劍光之中絲毫不亂,她執掌小竹峰一脈數百年,修為深厚驚人,天琊在她手上竟是活了一般,如鳳游九天,“你就這點本事還敢讓斬龍認你為主,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年輕男子一雙黑眸中驚起波瀾,漫天的劍芒更盛,白綢長袍鼓起獵風,袖口的祥雲龍紋案都成了碧色。堪稱驚豔的一劍,位置刁鑽、力道猛烈,盡力刺出。
“锵——”
女聲驚呼,三兩相偕往身後退去,劍身相撞之力的餘波竟硬生生将四角楠木樹攔腰斬斷。
水月一招未出,只蓄起法力注在劍上,凜冽的氣勢絲絲彌漫,織成一張牢不可破的密網,讓人掙脫不得。
白衣少俠眸中的光比這法力更強盛,線條優美的薄唇緊緊抿着,俊美無暇的五官此時暴漲戰意,襯得那靛藍色的發帶更顯淩厲張揚。
水月一時晃了神,眼前人,與記憶中的人影漸漸重疊到了一起,清晰可見曾經披荊斬棘的驚豔之姿。
曾經。
曾經……
杏眼中劃過一抹通色,冷酷一眯,毫不留情地一劍上劈,天琊神劍堪堪擦過林驚羽的頸脖,卻還是留下一抹血痕,鮮血滴了下來。
林驚羽被逼得連退幾十步,身後已是牆,面前是水月大師極盛如狂風暴雪的劍光,已退無可退。
他閉起雙眼,松開劍柄。
“啊!”已經有一些師姐妹驚叫起來,以為他必然要在師父手下重創。
“铮啷——”
一瞬間,也并未見綠芒如何起,只一條淡色到幾乎透明的猙獰巨龍從林驚羽身上張牙舞爪凝聚成形,聲色俱厲嘶吼,令人悚驚。就像下一刻,就要張開大口将月白色的身影吞入腹中。
水月後退一步穩住身形,不辨喜怒地定定看着。
風聲凜凜,擦過她的耳畔。
像。
何其像……
水月輕哼一聲,手腕一轉,不疾不徐地化開反攻,而與此同時,天琊藍光乍消在空中劃過好看的弧度,最終穩穩地落入陸雪琪手中。
斬龍劍也如長鯨吸水般将所有綠芒收回來,林驚羽抱拳恭謙:“多謝師叔手下留情。”
水月負手,冷豔的容顏看不出任何情緒,淡淡地開口:“你師父,倒是收了個好徒弟。”
結束了,李鯉想,左右不是小竹峰自己的事。
正挪着步伐小步往後倒退,剛轉身,就聽見嚴肅的女聲響在闊地上——“李鯉”——還帶回音。
她就不該多管閑事,主動湊到師父邊上去。
這下好了吧,她對自己說,師父當衆點名,
慢慢轉過身去,原本面前擋着的姐妹紛紛為她空出了一條道。
李鯉輕吐一口氣,腳尖微點,一個飛身就到水月面前,“師父。”
水月冷峻的臉上還是看不出任何表情,看了一眼林驚羽,嘴唇剛一動,李鯉就立馬會意,态度也有點狗腿:“是,我會帶林師弟去藥廬,最好的金瘡藥,最好的內傷藥。”
女道士目光陰冷,盯着徒弟袖口下只露出一小截的花刺,掌心一攤握在了手中。
李鯉也是反射性地往旁邊歪了歪身子,同時閉起眼睛,就等着挨打落在手臂上。
林驚羽強硬地撐下洶湧不止的內息,面色有些古怪地看着眼前這一幕,年輕姑娘躲閃的動作絕對熟練。
齊昊師兄告訴他,小竹峰李鯉師姐修為莫測高深,才冠絕倫。
這樣的人物,應該傲氣又不可一世,怎會在師門處于動辄打罵的地位?
咦?
遲遲不見疼痛。
李鯉睜開漂亮的眼睛,就只看到師父拿着她的法寶,沒有任何動作。李鯉立馬站直了身體,身姿站立得窈窕又清麗,頗有幾分修竹的清高:“師父還有什麽吩咐?”
水月眸色暗了暗,終是什麽話也沒說,将花刺遞給她。
一人走過一人身旁時,空氣中會流轉起風。
李鯉五指收緊,關節泛白。
不罵她,不打她,不罰她。
師父對她的耐心,真的要耗盡了嗎?
“李鯉。”
背脊一挺,她聽見恩師繼續說:“七脈會武內務供給相關事宜無人主持,你一會兒就跟林驚羽走一趟通天峰。”
“師父……”
李鯉不可置信地轉過身,又去看文敏,她的大師姐沖她颔首。
所以說,這是要她跑到通天峰去當老媽子?
掌門師伯總掌,蒼松師伯協理;長門師兄庶務能力都強,一個能頂好幾個,再不濟龍首峰百來號人——
關她什麽事?
她又沒有籌辦這種大事的經驗!
等等——
籌辦。
大事。
經驗……
李鯉突然想到,同樣是一甲子一開、确是相隔三十年的小竹峰“望月清談”,上一次賓主盡歡的盛會可不就是她操辦起來的!
文敏走上前來,笑盈盈開口:“說是掌門師伯親點你去,前後不過小半月。”
掌、門、師、伯……
她是真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因管家的能力聞名開來。
李鯉的食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打在刺身上,側過頭去看林驚羽,對方沒說什麽話,以示默認。
目光落到他那滲血的脖子,被神劍劃開的口子雖然不深、也不大,但滴下的血液還是将衣襟處的銀白染成了血雲,李鯉手指不自然得一下子僵硬住。
“……走吧……林師弟。”
中堂藥廬。
林驚羽盤腿坐在棉褥墊上,渾身被斬龍的碧波籠罩。長劍懸在他頭頂,寂靜無聲,默默看護。
李鯉手裏端着一個托盤掀開簾幕,在榻邊坐下來。
一碼歸一碼。
雖然她和這位不怎麽可愛的林師弟有過兩次不愉,但這是小竹峰的主場,主随客便,她還是很看重儀教門面的。
再者,她這次也沒觸犯青雲戒律,不再需要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更不要說——
師父似乎對他挺上心。
同門子弟若無任何過錯,師長出手絕對是分寸拿捏得剛好。林驚羽最多就是氣息翻湧不止,五髒六腑一點損傷也沒有。師父還不會在七脈會武前去讨陰損狹隘的罵名。
“喏,于你的內息綽綽有餘。”
林驚羽睜開眼睛,看着素白玉色的手掌心裏躺着好幾顆五顏六色的藥丸,大大小小,和凡間的糖丸別無二致。
李鯉解釋說:“以前有師妹生病受傷嫌藥苦,撒潑打滾就是不肯吃,這才裹上了糖衣。”
他伸出手,過下藥丸,仰頭放進嘴裏。
甜。
很甜。
太甜。
甜得有些過膩。
李鯉很好心地倒了一杯清茶遞到他手邊。
吞了藥,清了口,林驚羽眼前又出現一瓶金瘡藥。
“抹一下吧,一點點疤痕都不會留下。”刀劍無眼,女孩子的容貌身體可是很寶貴的,也許小竹峰別的傷藥平平,不及風回峰的丹丸,也不及大竹峰的靈草,但是金瘡藥——李鯉敢打包票,不會有比小竹峰更好了。
不過她完全沒注意到林驚羽眼眸衆一頓的神色,臉上的無法言說跟剛才看到鮮豔藥丸的表情一樣。
疤痕。
林驚羽并不在意疤痕不疤痕。
同樣的,他也并不在意藥丸入口是苦還是不苦。
但是想到這是小竹峰,也了然這裏藥廬的嬌貴。
觸手溫涼的稠狀液體,晶瑩剔透的顏色跟李鯉身上衣服穿得很想象。
林驚羽倒了些許并在三指上,抹在脖子的傷口處。
“……不過你膽子挺大,敢跟師父動手。”
“師叔只是試探我的功夫。”
“是嗎?”李鯉音調微揚,努力讓自己撇開視線不去看那血跡:“靈兒告訴我說,你第一次上大竹峰跟田師伯動手了?”所以她才沒有多少驚訝,畢竟這個年輕人也是有前科。
“是。”林驚羽大方地承認,坦然自若。
與田師伯一戰可以說是他的無禮,但他到現在都不曾覺得有半分羞愧——他做他認為正确的事,見不得最親的親人受人欺負。田師伯修為深厚讓他心生敬佩,可事後大師兄也寬慰他,“仰望別人的高度,倒不如自己站上去。”
兩年來勤修苦練,今日在水月師叔手下讨招拆了過百,當知苦心不負。
只是讓他不解的,師叔看向他的目光,與此前年年歲歲月月裏,師父眼中找到的,相似非常——
都是透過他,在看另一個人。
水月師叔是,田師伯亦是,看似是為難,實則是指導。
李鯉并不是很能忍受突然靜默下來的空氣,即便是在她熟悉的地方,于是繼續開口:“那就請林師弟在這裏稍作調息,我去收拾點……東西……”
血跡幹涸在衣領上。
李鯉唇齒微滞,後脊背一凜,“你等等。”轉身走出去,開始翻箱倒櫃。
朱紅的。
殷紅的。
粉紅的。
紫紅的。
李鯉敲了敲額頭,就是因為她見不得血,這才一股腦兒把所有布紗換成紅的。
林驚羽,總不會答應要圍這些,也太奇怪了,走哪兒都會成為青雲的一道風景,而需要跟他走在一起的她,也要成為矚目點。
“暫且沒有其他的了,把血跡遮一下。”
青玉色的手帕,四角方方,碧綠的繡線在三分處暈開一圓水波漣漪,兩尾白色的銀松葉錦鯉栩栩如生。
“李師姐?”林驚羽拿着這飄下來的絲帕不知何解,他又不是姑娘家,小創小傷根本不用包紮。
“我不想……讓小竹峰招待不周。”
“其實……”
“血光之災乃噩運當頭。”李鯉不由他分說,兩指運起清光,直接将手帕服帖蓋在血痕。
呼——果然眼不見為淨,好多了。
掌櫃的甩手走人,剩下林驚羽一人在藥廬內閣,英挺的眉目一擰再擰,最終決定扯下那塊讓他渾身不自在的帕子。
只是手指接觸到時才發現,上面打了高深的封印結。
果真是卧藏之龍虎。
所以到底為何,李鯉不在七脈會武的名單上。
作者有話要說: 很好,李鯉師姐,你已經成功引起了林師弟的注意。
我以前一直想不通,那些暈血的妹紙,究竟是怎麽扛過大姨媽的……
後來才知道,大姨媽果然是一個很特殊的存在。
☆、長門通天
通天峰煙波浩渺,茫茫雲海美如仙境。
李鯉到過兩次。
第一次還是個小女孩,剛入青雲不久,随師父前來議事,不過所做的,也就是在玉清大殿外的數百臺階上蹦蹦跳跳,自己跟自己玩。
第二次是被長門大師兄蕭逸才帶回來,心裏裝着事也無暇欣賞美景不美景的。
冰晶剔透的虹橋一彎橫在天塹之上,在晴空萬裏的天際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李鯉老遠就看到墨藍色的巨影趴在碧潭邊打呼嚕,碩大的尾巴時不時拍打水池,席卷起數丈高的水花。
“常師兄。”
“常師兄。”
雲海廣場上,七脈會武的擂臺搭建正在常箭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進行。
仙家會武,擂臺所用材質均是千年喬木,建後還需輔以法術加固。
青年一身淡色長袍,見到兩人,剛毅的臉上雖無笑容但也添了溫和:“林師弟,還有李師妹……許久未見到李師妹了。”
“是,也許久未見常師兄了。”李鯉端持得恰到好處,不會給人美麗得過分的感覺,反而是恰到好處的漂亮大方。
“大師兄不在,李師妹能者多勞,七脈會武事宜要麻煩師妹操勞了。”
既然提到了蕭逸才,李鯉也多問了一句:“聽聞蕭師兄下山多年,仍是未歸?”
常箭搖頭:“師兄奉師命下山,師父不提,我們也無從知曉。”
“常師兄。”林驚羽遞上一串規格形制等同的木牌,上面用古墨描着一個又一個名字,“這是小竹峰會武名冊。”
常箭順手接下,目光掃過對方稍顯突兀的頸脖,“林師弟這是?”
林驚羽俊臉一僵,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折圍起來的方帕,正欲張口說點什麽,身邊李鯉已經替他回答:“峰內小師妹胡鬧不懂事,誤傷了林師弟。”
青年未信,林驚羽什麽樣的道行他心裏有數。
當年是他親自領着林驚羽和張小凡上長門,玉清觀裏首座們怎樣的暗潮湧動他看得一清二楚。
昔年美玉在此前随蒼松師叔過來時,風華絕豔讓人一嘆,從師父格外晶潤的目光中就能看出。
一般人根本進不了林驚羽的身,什麽樣的“小師妹”能夠“誤傷”?
常箭看向李鯉,不免深思。還是美得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只是比曾經見到過的明豔動人和清冷淡漠,更添了寧越無方。
女子恬淡溫笑,知道這位常師兄想岔了也沒糾正,她避居在小竹峰多年,年紀小的不知道,但年長的師兄們可是都知道當初一事,反正她窮兇極惡的名頭多年來也越傳越誇張。
“常師兄,我想看看王二叔再回去。”
“也好。”常箭收回目光,“我這邊脫不開身,你直接帶李師妹去後廂,段雷師弟在那。”
“是。”
“嘩啦——”
嘩啦啦的水花從碧潭處傳來,如雷的“哼哧”聲一響又一響,引得雲海廣場上的人紛紛轉過身去。
三人站在邊緣位置,離水潭最近,李鯉被靈尊的動靜吓了一跳。
水麒麟懶洋洋地睜着琥珀色的大眼,像是在打哈欠,張開血盆一樣的大口,長長的獠牙滴滴答答滴落着長條如銀柱般的口水,猙獰可怖。
常箭對林驚羽淡笑:“靈尊醒了,想是知道你來了。”
巨大威風的上古靈獸就這麽邁着大步子朝他們走過來,鱗甲熠熠閃光,每一步踩在青石磚上大地都要搖了搖。
弟子們紛紛抱拳作揖,對着青雲門鎮山靈尊恭謹一拜。
“呼——”巨獸低吼一聲,在三人面前數丈之遠便停下了腳步,但是湊頭過來,距離拉得非常之近。
李鯉堪堪避過粗硬大須,抓着肩上的包裹蓮步微動,她從未見過靈尊從碧水寒潭中出來。
倒不是怕。
她也不是小時候盯着龐然大物有些怯怯的小女孩。
而靈尊守護青雲千年決不會損傷自家弟子。
只是此刻籠罩在漫天的陰影下,氣勢蓋人叫她心生凜意,感嘆自身的渺小,油然漫起崇高的敬畏感。
但是林驚羽——
李鯉詫異地看着他、還有水麒麟。
“呼——哧——”圓睜大目骨碌碌轉動,有水聲從大嘴裏啧吧發出。大大的龍首腦袋對着白衣少年拱來拱去,可又像怕自己的鱗甲刮到他,未見用力,喉嚨裏咕嚕嚕發出長聲。
這是在……撒嬌吧?
李鯉第一次,對林驚羽刮目相看。心想,這都可以……這可是青葉祖師帶回來的神獸,連首座長老都言必尊稱,居然對待這樣一個毛頭小夥子如此親昵。
林驚羽将斬龍劍抵在身前,稍稍側了一下頭避開水麒麟的供嗅。
巨獸輕碰碧劍,來回嗅着,“撕拉——”鋒利的獠牙劃破林驚羽的衣袖。
“靈尊……”從他清朗的聲線聽不出是什麽情緒。
水麒麟自覺做錯了事情,往後撤了撤,又再次拱上前來,“嗚——”
這不是第一次了。
饒是林驚羽做好了準備還是只能僵硬身體。
“無妨,看來靈尊挺喜歡你。”這是當時師父告訴他的話。
“呼——”
“靈尊,弟子還有事要辦。”
“呼——”大腦袋拱開他的手,又是幾聲布料被刮破的聲音,俊臉上筆挺的眉毛微皺,耳廓也漸漸泛紅。
“靈尊……”
“嚕——”
李鯉在一旁看得稀奇,到這時她才承認,這個少年郎乖馴的樣子,是有那麽幾分可愛。
在看靈尊,她也忍不住扶額嘆息。
青雲門的鎮山神獸水麒麟,還敢不敢再狗腿一點,說好的傳聞中威風赫赫震天撼地呢?
龍首獅身的大家夥也不知道嗅到了什麽,濕漉漉的墨黑大鼻子在林驚羽脖間停留了一會兒,轉而湊到李鯉面前。
她瞬間切換出溫盈的笑容:“小竹峰李鯉,見過靈尊。”
曾對着它見過禮,懶散撒曬太陽的時候。不過以對方少說也活了六千年的年歲、以青雲門弟子的人數,它多半是記不得了。
琥珀色的眼睛很純粹,絲毫不見風風雨雨下來的渾濁,是天地自然給予的祥瑞。
“呼哧——”
“呼哧——”
“嗚歐——”
李鯉的笑容僵硬在臉上,猶豫再三,尊敬是尊敬,但她還是提起衣袖在臉上抹了一把,擦幹水漬,黏糊糊的水漬。
是,她是在嫌棄這老人家的唾沫,糊了她一臉。
水麒麟對她的舉動似有些不高興,高高地昂起頭,抖了抖身體,水花淅淅瀝瀝從他大片大片的鱗甲中掉落下來。
李鯉想到她後面就是常箭,躲閃未及,本想着這下要被淋成落湯雞了,然而眼前碧光一現。
是林驚羽。
他禦起斬龍劍結成了一層碧綠透亮的光幕,将悉數的成柱滴水擋下。
“靈尊?”
“吼——”
現在誰能來給李鯉充當一下譯者,這靈尊的獸語到底是什麽意思?她看林驚羽那俊顏上面也是寫滿了大寫“懵”。
而且靈尊,你到底懂不懂,不能對女孩子這麽沒禮貌,要不然讨不着媳婦兒!
還是說,實際上,靈尊是個母的?
李鯉當然不會問出靈尊是公是母這樣大不敬的話來,只是對身邊的人開口說:“謝林師弟。”
林驚羽收起斬龍劍,并未說什麽話。
水麒麟看着他們,又擡頭看看遠處雲海廣場上的弟子,後再次低下頭看着他們,準确來說是看着李鯉,大鼻裏“哼哧”着氣,大搖大擺轉過身去。
絕對是嫌棄。
琥珀色的大眼也如琥珀般光澤玉良,李鯉敢發誓,靈尊看向她的目光就是嫌棄。
前後的反差也太大了,對林驚羽就這麽好,好挫敗,她想,她居然被一只說不出人話的野獸——不——現在是家獸,給、嫌、棄、了。
這樣的心塞直到見到通天峰弟子段雷的時候也未見好轉,反而跌落得更厲害。
段雷帶着她熟悉通天峰的情況,兩人停步在一間偌大的廚房裏,然裏面清清冷冷,半點煙火也沒有。
“……段師兄的意思是,自上屆七脈會武後,這間廚房裏就沒點過火?”
六十年,這得有六十年,那你們都吃什麽?
修仙至一定境界可達到辟谷,辟谷修煉期間不食不飲,但這不代表,修行成功後,人就可以不吃不喝了。
大底是李鯉的目光太過詫異,段雷不自然地低咳一聲,解釋說:“仙家苦行,豈能沉迷于口腹之欲。我等師兄弟輪班,每七天下一趟河陽鎮采辦幹糧。”
幹糧。
能夠儲存七天的幹糧。
腦海中浮現出幹糙幹糙的大餅,李鯉默默別開頭去,她大概能夠知道通天峰的吃食究竟是個什麽樣的情況。
是她的錯。
長門庭院古拙卻四處可見精巧珍寶做點綴,師兄弟們穿着樸素卻可見上好的絲綿質地……她以為,她以為通天峰這般財力就算再不善夥食也盡可以雇夥夫。
口腹之欲。
又不是吃什麽大魚大肉。
清修艱苦。
小竹峰的姑娘要是天天吃大餅,哪有現在這樣九天仙女的姿容?
“那不知……上屆會武,師兄們如何安頓參賽弟子的飲食?”
“請山下草廟村民上山相幫。”
草廟村?
林驚羽和張小凡的那個草廟村。
李鯉心裏湧上深深的無力感。
所以現在草廟村沒了,你們就燒不出飯了是嗎?
那何必借她過來,河陽鎮上應該有多的是鄉民想要上山來一睹神仙道人的仙容。
“我知道了。”她說道:“還請段師兄放心,夥食這一塊,我會負責好。”李鯉雖然沒有張小凡那樣奪巧的廚藝,但是大鍋炖的夥食飯菜,她還是能一手操勞起來,“我記得段師兄方才介紹說,通天峰上還有好幾個不參加會武也無要事的師弟……能否相借?”
“當然,李師妹相助,通天峰上下定當配合打下手。”
李鯉嫌棄地看了一眼暗色的大廚房,也輪到她嫌棄。這通天峰的師兄弟,包括掌門和另外幾位長老師伯,日子過得實在是太糙了。
“啪——”
“咔——”
“嚓——”
李鯉由段雷引着,行至一處院落前,傳來聲聲孔武的伐木聲。她放慢了腳步往裏面看去,一個樵夫模樣的大漢正舉着斧子劈伐,動作幹淨利落,小小的木樁應聲而斷。
林驚羽站在大漢身邊,斬龍劍随意放在石桌上。身長玉立的挺拔清秀與那大漢的粗犷莽野并不相稱,可偏偏叫人覺得溫馨又自然。
他在笑。
林驚羽在笑。
他的笑意很淡,笑容也很淺,可是切切實實地,他就是在笑,從眼底慢慢升起,慢慢擴散到唇角,慢慢上揚,像極了雪山上淡争的一葉松針。
這樣的笑容李鯉是見過一次的。
河陽鎮上,張小凡跑着過來的時候。
兩個少年的笑容都很真誠,眉目間,一派天真無憂。
“那就是王二叔。”李鯉耳邊響起段雷的話,“當年草廟村全村四十二戶人家共二百四十七人,只存活了三人,王二叔雖然瘋癫,但是這些年情況好轉很多,漸漸忘了自己是誰,又從哪裏來……李師妹,這邊請。”
“……好。”
作者有話要說: 1V1,絕對不會出現言情意義上男二女二這些情況,遠在魔教卧底的蕭逸才大師兄會是助攻……(我并不是很喜歡蕭鼎在《誅仙二》中描寫蕭逸才成了狹隘之人,奪齊昊的權、也逼迫手下的師弟師妹,怎麽看青雲都像是要衰微的樣子。于是——還是和在水之湄中一樣,要給他們刻畫一個情義千秋的大師兄。)
另:靈尊是萌寵呀,怎麽能放過。
☆、靈尊之怒
七脈會武為青雲盛事。
李鯉這幾天忙得幾乎腳不沾地。
雖然說,她就是動動嘴皮子,使喚這,使喚那,使喚誰誰誰,但是,那也得建立在那些誰誰誰有才幹在胸的情況下。
龍首峰協理,是真的協理,打個雜,操辦好所有賽程諸事後,連着好幾天再也沒有見到過一個人。
通天峰的弟子确是少,除了大竹峰八人外,就數長門這一十八人看着人丁稀落。
大師兄蕭逸才不在,一十七人;常箭和段雷兩位最是在庶務上一把好手的師兄自個兒就要參加會武,滿心信任地将幾個師弟交到她手上,直接走人修煉去。
你能期待幾個小犢子會懂得七脈會武除賽事以外還需要做點什麽嗎?
不能。
內務供給,四個字概括,精辟又難為人。
食飲麻煩是第一可見——早上吃什麽、中午吃什麽、晚上吃什麽;參賽的師兄弟吃什麽,觀賽的師兄弟又要吃什麽;弟子們吃什麽,師長們又要吃什麽;正餐、茶水、點心,哪個時辰點送上,哪個時辰點撤下,送到哪裏,又撤到哪裏;有不夠吃的怎麽辦,有剩下的又怎麽辦……
而像通天峰這般糟糕的內廚情況,李鯉已經不想再說什麽,只能自己抓,親自。
此外,住宿又成問題。原本所有安排都是遵循往屆慣例,這一脈住這一廂,那一脈住那一廂,都是既定好;雖然今年人數有所改動增加,可房間的數量還是綽綽有餘,滿足兩至三人一間不成問題。但是……
李鯉看到放置在倉庫裏那堆積成厚灰的床褥用品,直接扭頭就走人。又是六十年,有人告訴她又是六十年前的東西。去到廂房也是一樣:非常雅致,真的十分雅致,古色古香古仙氣,貴物貴寶貴陳設,無一處不精巧;如果她手指上撚不出灰的話。
李鯉昳麗的笑容破碎得一幹而盡。
基本的東西都成這樣,她就不提各種小細節了:會武時間拉長了要如何安撫衆人,比預期時長早了又要如何安置衆人;有師兄弟受傷了要提供多少傷藥,提供專門場所還是就廂房休整;六脈師長要是想小聚暢談得安排在哪裏,門中師兄弟想額外切磋功法又該安排在哪裏;若是觀賽者想賞覽長門風光該提醒他們注意哪些點,标明哪些地方“禁入”……
以上種種。
掌門師伯自然不會管。
陽師伯、範師伯等長門長老自然也不會管。
他們就是擔個總理的名頭,具體實施,還得是他們這些小的。
而說實話。
李鯉自上長門以來,一位長輩都沒見到。
不是她不懂事不去拜見,而實在是,沒、時、間。
蕭師兄……
她偶爾會想到蕭師兄,謀略經緯也能內外一手抓。
原本她還在想,蕭師兄不在,讓齊昊師兄僭越一下也不行嗎?可此後才明白,蒼松師伯何等英明睿智,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才不會讓自個兒得意的大徒弟做。辦好了是應該,不會有多少人贊嘆到會武以外事情的好;辦不好,或者說與上一屆相較,一般爾爾,那不是矮人一頭?
到頭來,吃苦受累的人成了她。
她想念她的姑娘們,玲珑剔透,而不是一幫沒什麽用的誰誰誰。
累。
好累。
當李鯉跟個陀螺團團轉忙活了好些天後,七脈會武終于到來。
她很沒有形象地趴在小竹峰院落裏的石桌上,周圍附近也沒有人,看不到她這懶洋洋的樣子,就等着有師妹趕緊來給她捏肩捶背。
石桌輕輕震顫起來,通天峰上方的天際風雲變色,烏泱泱雷鳴電閃,獸聲可謂穿透蒼穹破九天。
靈尊……黛眉凝起疑惑。
這個時辰,前頭應當該是弟子們陸陸續續彙上通天峰來。
然而一大把年紀的靈尊又在整什麽幺蛾子?這般淩厲洶湧,吼聲連連,雖未親眼瞧見也可猜到,與哪日對待林驚羽的溫和親昵截然相反。愠怒、激動、憤恨,聲聲狂吼像是沖着什麽不共戴天的仇人。
有什麽好生氣的?她累死累活都沒有這麽生氣。
抱怨是這樣抱怨,然而李鯉還是認命地拿起花刺往外走去,不自覺間周身已經運轉起太極玄清道,披上淡淡光霞。
水麒麟是上古洪荒遺種,青葉祖師将其馴服成為青雲門鎮山靈獸,守護青雲上下,坐鎮通天峰,其靈性強盛蓋過世間人與物千千萬萬。
凡有異動,必有妖邪。
可七脈會武在即,諸位高手齊聚長門,哪兒來的妖邪?
“鬼,鬼!鬼啊……鬼……”凄厲的男聲帶着撕裂心肺的恐懼,陣陣寒意在這靜寧的仙居中間彌漫開來。
李鯉緊了緊手中溫涼的法寶,頓下腳步。裙邊上淡青色的花蔓纏繞輕舞,轉向另一個方向。
清靜靜的廂居除了她就再也沒有別的青雲弟子,魁梧大漢抱着頭四處亂竄,空敞敞的院落裏亂七八糟,本來就零散的木柴因為撞擊滾落了一地,被打碎的瓷碗也濺開白粥和小菜。
王二叔被魇住了,窩在一棵大樹下,看一眼漫天烏雲又低下頭去,嘴裏反反複複叨着鬼啊鬼的。
“王二叔?”李鯉走進幾步,看着瑟瑟發抖的男人,膚色黧黃,應該還不到四十的年齡,然而兩鬓已經斑白。
什麽樣的屠殺能夠讓一個成年人瘋癫,一看見風雲變色就會病發?大抵,是人間煉獄般的場景,幽冥血腥。
李鯉能夠想象得到,草廟村覆滅的樣子。
屍橫遍野,血流滿地。
她也曾,也曾見到過讓人癫狂的場景,無一處不透着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