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不訴離殇
鹹山山腰處,夜空澄澈的緊,明月高歌,灑落了一地銀輝;眼前不遠處的小溪鳴聲清脆,像是佩戴在美人腰間的玉玦相撞;草叢深處溢出了細碎的聲響,蟲子歡快地叫着,給這夏夜更添了幾分安谧靜美。小溪那半邊被逗啭黃鹂的陰陰夏木圍着;這半邊,安靜地坐着獨酌的白衣女子。
順着紅鹂指的路果然找到了她。扶橋看到姑娘靜坐在一塊石板上,披了一身銀華,一身白衣被月色染得使滾在上面的梨花暗紋若隐若現;扶橋不由得放輕了腳步,生怕驚動了她。
“你怎麽來了?”姑娘感覺到來人,也不回頭,只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聲音極其淡漠,言語之間有說不出的疏離。
“嗯?”扶橋知道自己被發現了,慚愧地撓了撓頭,站在姑娘身後也不言語。
“坐。”姑娘拍了拍身旁光滑的石板,收了先前臉上的疏離,淺笑着回頭看了看扶橋。
“嗯,”扶橋走到姑娘身旁坐下,理了理衣衫,笑着問道:“姑娘也沒吃晚飯,不才就過來看看。姑娘在幹嘛?”
姑娘聞言,像是思忖了半天,才開口輕道:“觀星。”
平平淡淡,安安靜靜,一點平日裏她驕縱跋扈的影子都沒有,都不是她了。
“觀星,不如觀心。”扶橋看着姑娘線條柔和到有幾分哀愁的側臉心中一滞,“山月不知心底事,更教枕溪客無眠。”
姑娘聽到“觀心”二字微微一愣,半晌後拿起擺在面前的另一只青瓷杯子給了扶橋:“你用這個吧。這百年來,每到這一日我都是自己一人呆在這,你倒夠膽量來這!”
“嗯,三月未見,只陪着姑娘坐着,就是不說話,也是很好的。”扶橋看着身邊觸手可及的女子,低聲輕道。
“哦?陪,怎麽陪?”白衣女子朝他微微一揚頭,一臉嘲諷地說道。
“‘醉笑陪公三萬場,不用訴離觞。’”東坡的豪放從這個俊秀到像個姑娘的清瘦男子口中吐出,別有一番堅定和不羁。
“‘醉笑陪公三萬場,不用訴離觞’?”姑娘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像是借由這個和酒入腸化開了什麽不悅,笑道:“扶橋好氣魄啊!你既已知道我名姓,為何還喚‘姑娘’?”
這話在別人耳中聽來,可是添了幾分溫婉多情,可扶橋總能幸運地準确理解其中含義:“等真到姑娘願意旁人叫你名姓的那一日,不才自會如此稱呼姑娘。”
“你呀你!”又被準确地點中心事,姑娘笑着搖了搖頭,又半晌不語。
“咳,姑娘,紅鹂姑娘怎麽沒跟随青彥兄離開,不才還以為這次上山看不到她了呢。”扶橋喝了一口酒,小心地打破沉默,看着身旁也輕抿一口酒的女子輕聲問道。
“‘妙哉美哉,珠玉之姿’,若是可以,紅袖的女兒就喚作蘇妙珠吧。’這是那日她以蘇玦友人的身份去送他離開,青鳥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鹂卿啊,跟青鳥走也沒用,雖然青鳥鐘情沈紅袖多半是因為她身上有自己記憶裏紅鹂的身影,但畢竟這一世青鳥已經做了選擇。況且,最可怕的是雙腿越來越近,心卻越來越遠。”姑娘微不可聞地的嘆了口氣,又道:“紅鹂還以為青鳥在哪裏,其實青鳥一直在她自己心裏,陪着自己過每一天日子,平淡的,或有趣的。他們啊,從不曾分開過!”
是呀,一擊就中:心中有她,一回頭便就能看到她。想到這,扶橋看着姑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由得紅了臉,低了頭也不再言語。
身後的蟲鳴和着眼前溪水的“嘩嘩”聲悉數入耳,就在扶橋以為要這麽沉默地度完一夜時,姑娘又朝水中月影澆了一杯酒,道了句“走了”就起身走了起來。扶橋也起了身,理了理衣衫,像往日在‘惘見山’時的跟在了她身後。
待二人走後,一青衫男子從對面一棵粗壯的樹木後繞了出來,月色照得他如刀雕刻出的臉上晦暗不明,一個小童也站了出來,拽着他衣衫仰頭問道:“清染,這百年來你每次這個日子,這個時辰,就在這個地方站上好久,一直站到她離開,她也恰巧每次都在;可你為什麽卻從來不去跟她說一句話?也從不讓她知道你在這呢?”
清染聞言卻不言語,只聽得他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就化作一縷青煙消失了。
二人本來相安無事的走着,把本來長而無趣的山路走得短了一半,可這天“淅淅瀝瀝”突然落下了幾個雨點子,平白給他們添了一絲“妙趣”。
“該死的朔沣!”姑娘停了下來,看着周圍稀疏卻豆大的雨點子打了下來,不知所措。
扶橋看見眼前人停了下來,也擡頭一看,才發現下雨了。突然想起來了紅鹂姑娘說過上次姑娘淋完雨後果很嚴重,就忙脫下自己的外衫往她頭上一遮,說道:“姑娘,這雨是要大了,前面有個山洞,我們先進去躲躲吧!”
說罷也不等她回答,就拉了一臉慌張的姑娘往前跑了起來。
跑進山洞時,外衫濕了個透,二人也沒好到哪去。扶橋連忙生了火,又撐起了架子。看着坐在火旁像是在發抖的姑娘,扶橋又把火撥的盛了些。一邊蹲下問姑娘:“姑娘,你怎麽今日出來竟沒帶傘?”
姑娘勉強扯了扯嘴角,笑道:“我手裏不是拿了酒杯了嘛。”
“那你另一只手呢?”
只見姑娘右手握拳,左手成掌托起了右手,一本正經說道:“另一只不是托住他們嘛!要是再砸了一只,可沒有另一個扶橋再來我惘見山賣身作抵押。”
扶橋聞言,無奈地看着她。要是她不想回答什麽,你就不要問,問出來的也是她信口胡謅的。又看了看她濕了的衣服,急道:“姑娘,你把衣服脫下來攤在架子上烤烤吧!這樣子,怕是要難受了。”
姑娘聽完把頭一低,拉緊衣服,也不說話,撲起的火焰像是在舔着她的臉頰,給它鍍了一層暖和的緋紅色。
扶橋見狀才反應過來,站起身往後退了兩步,也臉紅得輕咳兩聲,說了句“不才到架子後面去”就慌張的去了架子後面。
架子上本來曬了扶橋寬大的外衣,把架子兩頭撇的幹幹淨淨,擋的嚴嚴實實。姑娘看了看,猶豫了一下,就脫下了外衣曬在上面,不然等雨水全滲到衣服裏面,可不是鬧着玩的,得快點烤幹才行。坐回到了火旁,姑娘聽到架子那頭人輕輕打了個噴嚏,才想起那頭沒有火堆,就輕聲說了句:“那個,扶橋啊,你也把衣衫烤一烤吧,要是你病了,我可不會照顧你!”
聽到那頭人低聲輕笑一聲,就傳過來了衣服摩擦的窸窣聲,在噼裏啪啦的火苗聲中,只顯得格外清晰。
雨在外面“嘩嘩”的不知又下了多久,山洞裏頭火光也跟着山風忽明忽暗的,在石壁上把影子投的颀長。
“我不能淋雨的,每次沾到雨都會重受那日的剔骨之痛,”姑娘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說了出來:“我乃淵蛟一脈,因我師父淵旸出走,雖未過千歲,我就成了這代水主,司四海之水,掌雨露恩澤。”架子那頭男子聽完,沒有發出一點聲響,不過也能想象到他現在吃驚的樣子,畢竟他像旁人一樣,一直把自己當做有了道行的白蛇。也不多加理會,姑娘又說道:“而他在天帝門下司衆仙刑罰,在誅仙臺把我龍骨剔了去。我淵蛟一族與他神凰一族都是上古遺留下來的種族,幾萬萬年的好名聲就這樣栽在了我手上,自此我不得以淵蛟一族自居,所以從未告訴過外人我的名字。”
聽到架子那邊的人還不作聲,姑娘不由得懊惱起來,後悔地問了句:“扶橋,你在聽嗎?”
“嗯,”他像是嘆了口氣,又甚是溫柔地補了句:“淵煦,我在聽。”
“淵煦”,整整百年沒有人叫過自己這個名字了。這個語調甚是熟悉,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地鑒湖旁,和那人把酒言歡。自己原以為再聽到這兩個字會極其憤怒,可是沒有,姑娘疑惑地轉過頭問道:“你怎麽又叫我的名字了?”
“因為現在我才知道,原來因此介懷的,一直只有你自己而已。”
扶橋緩緩道來,就像是說出了心中壓抑了好久的老故事,帶着莫名的熟悉感,“那人,剔你龍骨的那人,就是九曜吧!你帶兩個杯子每年此日溪邊獨酌,也是為了他吧!”
扶橋說出這話時,眼中神色很是複雜,像是在把自己的珍寶拱手讓人,後來才知道這珍寶原來本來就是別人的。
扶橋看着地上姑娘颀長的影子,微微出神。火光一躍一躍的,她秀美的鼻尖也跟着一隐一現,他嘆了口氣,擡起手來,任由自己手的影子摸了摸她的頭,說不出來心裏到底是輕易的滿足還是異樣的不滿足。
“介懷的從來只有自己”嗎?姑娘聽到這話一愣,心裏最不想被拆穿的秘密此時公諸于世人眼前,也不再逃避什麽:“是了,就是百年前這一日,我被貶了下來,此後再也沒見到過九曜。後來聽清染說他去了東海閉關修煉,我就想着‘百川東到海’,若是……“
“若是把酒灑在溪裏,他一定會喝得到吧!”扶橋突然接了句,一反先前地軟弱可欺和不善言辭,此時他線條柔美的臉上,多了幾分道不明的情緒,不知是憤怒還是別的什麽,讓他一雙桃花眼熠熠生輝。“如此便又像你們從前一樣飲酒了吧!你雖怨他,即使你認為是他把你逼到這個地步,你還是在心裏把他當朋友吧!那下一次若是有緣見到了他,你就收一收臉上強裝出來的別扭,好好地好人家敘敘舊吧!”
“嗯,”像是長舒了一口氣,本來一直沉默不語的女子應了一聲,笑道:“舊要敘,但我們之間的仇怨也要解決。唉,居然被你教訓了呢!也罷,百年了,我也不必自己別扭了。衣服也幹了,我先穿上,我們這就回去吧!”邊說那頭就響起了穿衣聲。
“好了。”聽到她說了一聲,扶橋也拿起了架上剩下的衣服,入手馨香,仔細一看,這竟是女子衣衫。
“姑娘!”扶橋苦笑一聲,早沒了先前的優勢,知道這是她在捉弄自己。
“怎麽了?快穿上吧,小心着涼,再不穿,本,本公子可就過去幫你了!”
女子銀鈴般的笑聲傳入耳中,扶橋只恐她真的過來,只好拿起她外衫披在身上,把自己白色的裏衣擋的嚴嚴實實。她剛才那麽安靜地聽着,就是真信服,也不會白聽你教育。早知道,剛才就不該那麽慷慨陳詞,跟姑娘那不叫慷慨陳詞,那是視死如歸啊!
扶橋一臉無奈地走了出來,姑娘看到他,笑着沖他拱手施了個禮:“好生俊俏的小娘子,小生這廂有禮了!”扶橋緊緊握住“披風”,看着穿自己衣服的女子,雖然袖子甚長,可卻真真是別有一番風度的文質彬彬好少年:可這哪裏是謙謙君子,這明明就是衣冠禽獸嘛!
想完一陣懊悔,就率先走出了洞口,想早點回去,好換身自己的衣服。姑娘在他後面跟着,一臉得意的笑着,邊走邊安慰道:“沒事的扶橋,都這個時候了,鹹山哪裏還有人了,你就別擔心啦!”
她邊說邊轉到他身前,倒退着饒有興味地看着他。這張讓人又愛又恨的臉在重現的月色庇護下,生機盎然。
誰知說完這話,還沒往山上走兩步,居然就遇到了一對下山的老夫妻,與他們擦肩而過時,看到老太婆鄙夷的眼神,姑娘和扶橋都慌了一下:大晚上的怎麽還有外人在啊!只聽得那老太婆邊走邊小聲說道:“老何,你看看現在的年輕人,唉呀,真是不懂得節制!”
老頭也小聲安撫道:“好了,芳兒,咱當初不也是在這荒郊野嶺上好上的嘛,狗娃現在也成家了……”
聽着身後二人刻意壓低卻無比清晰傳來的聲音,姑娘和扶橋均是一愣,漲紅了臉,看着姑娘加快了步子匆匆行着,扶橋心中卻沒由來的一陣舒暢:惡人自有惡人磨啊!
這雨真怪,忽下忽停。山洞裏火星子還殘留一點一點,洞外岩壁上水珠子一串一串滴了下來,像是卷不起的珠簾,在地上水窪處打起了一朵朵水花。
君不知,煙花雖好,易冷易散,空餘離人把簫嘆;君不知,百花雖妍,敗謝無念,多情游人空牽念;此時,水花正好,此情此景,與君共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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