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志

第4章 難測人心

未央山。

宮書萍度盡雷劫而未羽化、修盡人間道法卻終未成仙。

流霞派自掌門向下，皆看得清清楚楚，是夏媛媛召喚出北冥巨獸鲲，吞食了宮書萍的一絲先天之氣，而最終導致其功敗垂成。遂紛紛圍上來，要求讨一個說法。

然落地之後的宮書萍卻擋于衆人之前，說這一切都是自己苦求夏前輩所為，若夏前輩不願意，她必以死相逼；掌門雲鸾問及原因，宮書萍卻始終不答。只是吩咐流霞衆人，今日衆門派之賀禮，除了尋瀾往生池作為修真執法隊的仙器留下，以及莫公子的手鏈随她帶走，其餘無論是法寶靈器、靈獸仙草還是玉液瓊漿，理應全部歸還，以報書萍辜負衆望之無奈。

處理完畢，宮書萍又言，自己終究不再是一介凡人，修真界以後的種種俗事皆不便再管。說完，乘雲而去，不知所蹤。

流霞歸還各門派賀禮時又遭遇了各門派的一致推辭。

飛雲派長老上官瑤說：“書萍師侄渡劫已然成功，不管在哪裏，都是實實在在的仙人，就算不成功，賀禮也沒有歸還之理。再說方才渡劫之後，仙界降下的先天之氣，在場之人多多少少都有滋潤。所得好處非言語所能形容，流霞派若執意歸還，豈不是顯得衆門派小氣？”

衆掌門皆言不錯。

雲鸾這才作罷。

夏媛媛自從宮書萍渡劫之後，右眼皮就一直跳個不停，心頭又隐隐有酸痛之感。但凡修為高深之人，冥冥中往往有一些驚人的預感。媛媛心中擔心老莫的安危，只願立刻處理好這裏的事情回到中吳，不想再在未央山逗留。

跟雲鸾簡單說明情況後，朗聲道：“所有修真執法隊弟子随我進大堂議事！”

修真界慣例，大門派幾乎都有弟子在修真執法隊磨練。各中小門派或三個門派為一組，或五個門派為一盟，推舉最精銳的年輕弟子，在執法隊供職。

當今的修真執法隊，以夏媛媛為尊。

所以夏媛媛這一聲令下，人群中從各個角落都有年輕弟子走出，尾随着夏媛媛，往未央山山頂大殿中走去。

入得殿內，夏媛媛在最前面轉身，面朝衆弟子。旁邊站着執法隊目前唯一的執法長老，也是執法隊中最年長的一個人，正是剛剛發言勸谏雲鸾的飛雲派長老，上官瑤。

衆人按照資歷站定後，同時向夏媛媛行禮。

夏媛媛擺擺手：“不必多禮，長話短說。柳一檬！”

“在！”柳一檬在短短半天之內仿佛變了一個人，兩個小時之前還畏畏縮縮的模樣全然不見了，此刻既鎮定從容，又不卑不亢。

“提升你為修真執法隊長老，與上官長老一樣，有緊急調動執法隊的權利！”夏媛媛變出一把折扇，正面潔白如雪，畫着一個太陽；背面漆黑如墨，畫着一個月亮。交到柳一檬手上，“此扇名曰日月扇，有調化陰陽之功，也是昔日執法長老随身所帶的信物，如今就交給你。”

“是！”柳一檬接過扇子，在夏媛媛左側站定。

執法隊衆弟子有半數以上都皺了皺眉頭，但沒人反駁。

夏媛媛看着衆人，似是知道他們的想法，突然提高聲音：“馮荃！”

馮荃上前一步：“馮荃在！”

“你雖年紀輕輕，但修為深厚，在執法隊，甚至在整個修真界年輕弟子中，也無人能出你之右。更難能可貴的是，你在執法隊幾年裏，擒獲的修真界敗類多不勝數，且多次憑一己之力擒獲修為在大成以上的高手。此次前往安韻，更是拿下了昔日夢蝶派長老，罪惡滔天的金守源。我本想等你成年再讓你擔此大任，但你的能力執法隊有目共睹。所以趁今日之機，提升你為修真執法隊長老，賜法器容天珠。”夏媛媛把一顆佛珠送到馮荃的手上，又語氣一轉，“馮荃，你須謹記，以後做事，除非必要情況，切莫獨自行動，以身犯險。”

這下執法隊弟子們的眉頭都舒展開來了。

本該如此，如此才能心服于衆人。

馮荃卻心情複雜，雖手握容天珠，卻依舊保持着行禮的姿勢：“弟子有話要說。”

“你說吧。”夏媛媛道。

“此次擒獲金守源，實則是執法隊弟子寧天的功勞。寧天為了查出此人，只身潛伏于安韻三年，若沒有他，就無法将金守源的罪行查出，也無法治好當年被金守源禍害的姑娘，我也無法擒獲此人。弟子不過是仗着一年前承蒙莫老仙人關照，在墨池聖地修行一年得來的一身修為而已。”馮荃娓娓道來，“弟子舉薦執法隊弟子寧天，他雖然今日不在此地，但他有大智慧，大魄力。望夏前輩三思。”

夏媛媛看着馮荃良久不語，同時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絲憐憫。

“小荃！”上官瑤有些急切，朝着馮荃使了個眼色。

馮荃不說話。

夏媛媛上前一步，朝着衆人問道：“提馮荃為執法隊長老，可有人不服？”

“沒有！”

異口同聲。

“看，你當長老是衆望所歸，就不要推辭了。”媛媛撫着她的肩膀，輕聲說道，“至于寧天，你放心，他為修真界做的事，我都記在心裏。下次見到他，自有分說。”

馮荃這才擡起頭來，點了點頭：“是。弟子還有一事，金守源已被我擒來，如何發落？”

媛媛問道：“兩年前，莫老仙人處置夢蝶派的那個地方，你還記得嗎？”

“弟子記得。”

“嗯，你跑一趟，多帶幾名弟子，把金守源一并關進去。”

“弟子明白。”

媛媛又轉頭沖上官瑤道：“修真執法隊還請上官長老多多費心。”

上官瑤道：“前輩放心。”

終于把這一切都處理完了，媛媛一招手，七彩鳳凰緩緩而至，媛媛踩着鳳凰，飄然而去。

……

昔日昔時，中國大地上曾經有一副因為人名和地名的重合而顯得特別有妙味的對聯，上聯曰“閻錫山到錫山，錫山無錫”，下聯則可對“範長江過長江，長江天長。”

上聯中無錫的大名自然如雷貫耳，但凡國人，怕是沒有不知道的。但下聯中出現的地名天長，知道的人卻不算太多。

從地形上看，天長是一個特別有意思的城市。它本身隸屬安徽，卻意外地被江蘇的五個小城市相包圍。大概再怎麽大氣的名字，也掩蓋不了它局面的尴尬。

如果把天長當做一個對稱軸，滁州當做一個點，那麽它所對稱的鏡像則是另一個城市----江蘇高郵。一個憑借着鹹鴨蛋、秦少游和汪曾祺聞名全國的地方。

馮荃此行的起點是滁州未央山，終點是高郵；又因為修仙中的高手一貫喜歡直線飛行，所以說，天長是她此行的必經之路。

此刻已經是傍晚時分，天長的野外的一片密林之中，一個十七八歲、身穿白色運動服、挺拔而文雅、戴着一副黑框眼鏡的男青年慢慢踱行，仔仔細細地低頭看着地面，仿佛在用腳步丈量這片樹林的大小。

忽然他在一個地方停下了，低聲說：“來人！”

一個鬼魅一般的黑色身影出現在他身邊。

他并沒有什麽反應，繼續踱步，約莫跨出了五六十米，又輕輕說道：“來人！”

又一個黑色身影出現了……

就這樣，他邊走邊停頓，一連停了十六次，又一連叫了十六聲，終于，十六個黑色的身影圍城了一個大大的圈，他這才徹底停了下來。

看了看手表，他喃喃自語道：“快了，以她的修為，快到了。”

緊靠在他身後的黑衣女子冷冷道：“寧天，你是不是太擡舉她了，十六人截她一人，還需布陣？”

“在外面永遠不許叫我的名字！”寧天眉頭大皺，終于又強壓心頭怒火，輕蔑地道，“還有，永遠不要小看她！”

黑衣女子卻不以為然，嘲笑地看着他：“想到要親手殺死自己喜歡的人，什麽感覺？”

寧天猛回頭，擡高聲音道：“今日行動，目的是奪物，并非殺人！不許你們有一人下殺手，這是命令。”

“笑話，你憑什麽命令我們？”女子哈哈一笑，“我們不過是合作關系而已。”

“這是金主的意思。”寧天不耐煩了，他此刻心裏沒來由地亂，并不想分心跟這些只認識錢的殺手辯論，“你們如果違背了命令，就拿不到錢，就這麽簡單。”

殺手終于不再說話，倒并不完全是因為寧天的威脅，更多的原因是一股玄而又玄的壓力突然從西方而來。

起風了。

馮荃這一路飛得很倉促，她心頭老是會不自然地悸動一下。她并未帶其他弟子一起前來，因為她很清楚媛媛姐迅速交待完就即刻離開的意圖：今日書萍姐成仙，衆多執法隊弟子都出現在未央山了，再加上媛媛姐一來，中吳就空虛了。

媛媛姐讓她以後不要單獨行動，她卻覺得帶再多的人也沒有多大用處，要是有她馮荃應付不了的局面，那麽其他弟子并不是助力，而是累贅。

她其實并不想接這個任務，她更希望可以和媛媛姐一起去中吳。雖說修真界已經太平兩年了，但是中吳實在是太重要了，一旦出現意外，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她今天很罕見地馭出了坐騎小白，只求盡快完成任務，然後趕往中吳。同時，她手中拎着一只鳥籠狀的法寶，那是關押金鐘的籠子，只要沒有人在外面給他打開，憑金鐘的道行，在裏面蹦跶一百年的結果也只能是活活餓死。

然而馮荃剛過天長，速度卻又不自覺地慢了下來、眼前的這片林子有些詭異。并未刮風，但林中的樹葉卻在紛紛起舞。

默默收起小白，馮荃一聲冷笑，之身從密林上空飛去。

她向來不怕水渾，只怕水清。媛媛姐剛剛給自己的指令就洩了密，看來修真界太平日子也不長了。既然有人尋死，她不介意多關幾個人進去。

果然，進入密林中央，十六道長條狀的黑色光芒沖天而起，又首尾相接，像一道道栅欄将馮荃圍在中央。黑光又化作黑煙，凡是觸碰到的樹木都迅速腐敗枯萎，其情形讓人觸目驚心。

“殺手聯盟？”馮荃暗暗思忖，已經認清了對方的來路。

殺手聯盟這個名字古老到修真史的開端，沒有掌門沒有傳承也沒有道統，唯一崇拜的就是金錢。它們是修真界的邊緣門派，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他們并不僅僅依靠修真秘法殺人，什麽刀槍棍棒都耍得有模有樣，槍支彈藥□□暗器，只要能完成任務，他們選擇手段的标準只是哪一種花費的成本更少。

那黑煙組成的牢籠在逐漸縮小，一旦觸碰到馮荃的身體，那她跟周圍的樹木并不會有什麽兩樣。馮荃卻安然地浮于半空之中，同時右手急速搖晃了起來，手腕上的鈴铛發出“叮鈴鈴”的響聲，在樹林□□振出一串串回音。随着這顫音的越來越響，那黑煙開始變得稀薄……

眼看着馮荃就要破陣而出，衆殺手自然不能讓她得逞，一個個翻飛而起，他們并沒有飛上天空，而是像殘影一般在林中不停的出沒；一個人離開原先的位置，那麽另一個人就會立刻補上，所以他們組成的圈就完全動了起來，死陣也就變成了活陣。

場面變得僵持起來，馮荃在不停地消耗，而殺手們則在不停地釋放出新的黑煙，照這樣下去，最後只能拼修為，看看馮荃的修為是不是高于下面的十六人總和。

馮荃知道自己遇到高手了，不是道法修為的高手，而是陣法的高手。

她向來不喜歡浪費時間的打法，遂停止了施法，冷冷地看着黑煙在空中凝聚，朗聲問道：“各位朋友，我能不能先問一問，我的人頭值多少錢？”

“你的命不值錢。”一個模糊的聲音在空中飄蕩，這聲音給馮荃的感覺既陌生又無比熟悉，“留下金鐘，你走！”

馮荃愣了一下，繼而臉色變得無比冷峻：“找死！”

她已經判斷出，這個聲音并不屬于殺手中的任何一人，而且她也聽出了此人的藏身之處。

“容天珠！”馮荃一喝，容天珠出手。

此珠一被灌輸法力，半空中就出現了一個黑洞。風更大了，而且東南西北風什麽風都有，刮得林中草木一片東倒西歪。

而空中的黑煙，紛紛被這異風吸入容天珠的黑洞之中。眼看她已經破了此陣，馮荃立刻就要朝着剛剛那聲音的方向飛去。此刻她心裏無比想知道，是哪位陣法高手在背後。

“砰”地一聲，一顆子彈貼着她的秀臉飛過，她甚至感受到了子彈表面的灼熱。

狙擊手？！

馮荃不動了，陰晴不定地打量着地面。

“留下金鐘，你走。”那聲音又出現了，這次的語氣比上一次更加地急切。

馮荃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你告訴我你是誰，我給你金鐘。”

那聲音沉默了，似乎并不想再說話。

馮荃的手心出了汗，腦中在飛快地旋轉，想着一些事情。

“砰砰砰砰”，林中突然槍聲大作，子彈從各個方向飛來，都是貼着馮荃的身體飛了過去。

這是示威？

要是平常，馮荃早就給他們些顏色瞧瞧了！真以為幾個殺手幾把槍就能堵住自己麽？但今天，她并不想這麽做。

“你要金鐘，我給你。”馮荃重重地道，又将那籠子朝着林中的一個方向擲去。

馮荃這一擲用上了五分力道，她就等着那人伸手來接；若是他不接，也能把他給砸出來。她太想知道這人到底是誰了。

然而結果卻令她失望，七個殺手一起施法攝住了籠子。她終究沒能看見那人的模樣。

“我們後會有期！”馮荃并不再糾纏，而是調轉了方向，不再去高郵，而是向着中吳飛去。

一群殺手，誰也沒追。

她走後，寧天緩緩地走了出來。

“她居然就這樣把金鐘給了我？”寧天的表情并沒有大功告成的激動，相反卻有些憂傷，“她就這樣給我了？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我還以為-----”

“這是我們搶到的！”一個殺手在他身後冷冷地說。

哼，你們搶到的？她身上起碼有兩件護體仙器，就憑你們？

寧天心中暗暗冷笑，表面上卻不動聲色：“你們任務完成了，去找金主拿錢吧！”

“金鐘必須讓我們帶走，不然金主不相信我們。”黑衣女殺手道。

“金鐘我還有用，籠子你們拿走，一樣的。”寧天不容置喙地道，然後施了個法，金鐘就從籠中飛了出來，身體越來越大，最後變成常人一般的大小，昏迷着倒在地上，“你們快走，他一會兒就醒來了，不能讓他看到你們。”

殺手們不再堅持，撿起鳥籠，匆匆離去。

寧天蹲下身子，又從口袋中拿出執法弟子才有的解藥，放在金鐘的鼻前。

金鐘悠悠地醒來，一看見寧天，立刻驚叫道：“你---”

“我救了你！”寧天冰冷地看着自己三年的班主任，“你想自由就必須聽我的。”

“哈哈！”金鐘一聲獰笑，“殺了你我就自由了！”

“你可以試試。”寧天看着金鐘宛若看着一頭蠢豬，“你中的是修真執法隊的毒，我的解毒丸只有半個月的功效。我身上只帶了這一顆。”

金鐘陰晴不定地看着他，良久之後才恨恨地道：“好，你要我做什麽？”

“去中吳，找一個人，找到他之後，告訴他一些事情。”寧天不廢話，“這個人的資料和你要做的具體的事我會發給你，你即刻動身，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為什麽非要是我？”金鐘試探地問。

寧天笑了：“不要跟我讨價還價，不要覺得你對我有多重要，我只是順手救了你，然後又順手讓你去做這件事。你可以不做，看看後悔的是你還是我。”

“那半個月之後如果----”

“沒有如果，半個月你完成不了任務，就死，很簡單。”

金鐘不說話了，良久後才擡頭：“你到底是什麽人？”

寧天轉身，身影慢慢消失在地平線：“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麽人。但我終于明白，她剛剛把你給我的那一刻，我就只剩下這一條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