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志

第3章 北冥有魚

密布的烏雲遮不住未央山頂的那一抹秀色。

在人群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宮書萍已站在了山峰最頂端的巨石之上。裂開的天空像張開了一張大嘴，火蛇和閃電在那裂口處放肆地盤旋和咆哮，看上去就似乎是判官的胡須、惡鬼的獠牙。

雷未起，雨先至。

最先只是牛毛般的小雨，恍若陽春三月的春眠不覺曉，潤物細無聲。但當它們落在地上時，卻并非期待中的淅瀝瀝聲，而是叮當作響，刺得耳朵既酸且痛。這雨落地之時不但不化，反而像是無數的銀針從仙界落下，縱使未央山是傳說中的仙山，此刻山頂廣場也被紮得坑坑窪窪。

衆人都是修真界高手，紛紛祭起法寶仙術，剎那間未央山被各種七彩霞光映照得紫氣東來。

宮書萍卻未動聲色，那雨竟然落不到她周圍三尺。她微微舉起右手，食指指天，清喝一聲：“開！”

只見一道光柱從天而落，穩穩當當地落在了宮書萍腳下，就在這雷雨交加的未央山頂，她居然開辟出了一米陽光。

這雨似乎怒了，淅瀝變為瓢潑。像是從天際往下倒，往下潑。落地之時砰砰作響，宛若鐵石。

緊接着風又來了，這風來得狠，卻并不猛烈。令人驚奇的是，山中草木在風中依舊挺拔而直立，未受到絲毫影響。但刮在人身上，就是另一番滋味了。風勢就像一柄刀，透着修羅的陰寒，吹在人臉上仿佛能将血液凍住，讓人回憶起隆冬三月的北風，更讓人覺得仙道竟是如此無情，如此孤單。

流霞派衆長老毫不遲疑，他們早就料到今日渡劫非同小可，都有所準備。遂聯手布置了一道結界，囊括了山頂萬人，不受天劫餘威之苦。

宮書萍依舊沉默不語，只是定定地看着天。她的那一米陽光就宛如狂風巨浪中的一葉扁舟，每每将被這黑暗風雨所吞噬，又此次奇跡般地在最危險的一刻險死還生。

那天空裂口終于按耐不住，火蛇在空中邊打轉邊凝聚，又化作一支支被射出的疾箭，透着绛紅的血色，萬箭齊發般，直奔宮書萍而來。

至此時刻，宮書萍周身尚未沾一粒風雨。但看到火箭的一刻，她忽然動了。身體像一片秋葉，乘着風扶搖雲端；又像一葉浮萍，踏着浪嬉戲淺水；更像那書中的洛神，淩波微步，羅襪生塵。

她并未用任何法寶，還是舉着食指，随手一點，一根火箭就掉轉箭頭，朝天空而去；這火箭剛剛好遇上另一根下降的火箭，兩箭相撞，化為無形，繼而又迸射出一圈絢爛的火光，像極了凡間百姓慶祝過年的禮花；書萍像似閑庭信步，漫步在半空之中。然她每次舉手，就有一支火箭掉轉箭頭，又每次都能打中另一根火箭；與其說是在渡劫，倒更像是一場宮書萍的獨舞，每一個舞蹈的節拍，都恰逢禮花的四射，原本兇惡異常的天空，變得美不勝收。

這一刻，她不再是人間的修真仙子，她是真正來自于九天之外的女仙。

雷，終于動了。

随着“轟隆”一聲巨響，劈下的第一道雷劫居然就粗若木桶。拉扯着狂風，卷積着黑雲，撕裂了天空，直直地往宮書萍頭頂落去----

雲鸾看得駭然，忙轉頭呼喊道：“媛媛！”

夏媛媛早明白她的心意，光華一閃，一頭張着翅膀的巨龍驟然出現，夏媛媛腳踩巨龍，頂着風雨，飛身天際，直到宮書萍的頭頂。

“遮天傘！”媛媛一喝，尚在賀禮臺上的遮天傘就飛落在她手中，“開！”

衆人終于看清了這把傘的真實模樣，像極了影視小說中、文人墨客筆下的油紙傘，細細的撐杆，薄薄的傘面，讓人不禁懷疑，這把傘真能抗住那麽大的雷？

媛媛用事實回答了他們。

只見這傘越遮越大，最後居然趕在雷劫之前擋住了整個未央山。

“砰”地一聲，雷電打到傘面，傘面開始顫抖，撐着傘的木頭骨架立刻就好像支撐不住了，似乎就要斷裂。但下一刻，一道金色華光開始沿着傘柄蔓延開來，又覆蓋到每一根細微的骨架上，撐住了傘。傘面開始随着雷劫共振，在這震動之下，雷劫變成了一塊一塊，又變成一顆一顆，最後變成一粒一粒，在傘面的抖動下，紛紛落在半空中，消散于無形。

尋瀾派的一個長老瞪大了眼，喃喃自語道：“吸收雷劫本身的力量以抗衡雷劫，以此作動力引發傘面與雷劫的共振-----太不可思議了，太不可思議了-----墨池派的煉器手段果然非同小可，這已經不是人間道法了---”

雲鸾露出了會心的笑容，同時流霞派的長老弟子開始歡呼，這歡呼感染了山頂衆人，于是所有人開始歡呼鼓掌-----夏媛媛所言不虛，此傘确有遮擋雷劫的功效，那也就是說，宮書萍的渡劫已經提前結束了，她羽化成仙，已經不再有半分懸念！

人間仙道，終究不滅！

但宮書萍的下一個動作，卻讓所有人的心再一次提了起來。

只見她再一次攀升，瞬間就轉移到了遮天傘之上，竟是不用遮天傘的庇護，企圖以肉身相抗雷劫！

夏媛媛沒反應過來，一個愣神已然遲了。

“書萍，不可魯莽！！!”雲鸾心急無比，法寶脫手而出，“流霞殿！”

流霞派仙器、同時也是流霞的道場，終于被用了出來！

與此同時，飛雲派長老上官瑤也不甘落後，大喝一聲“飛雲舟”。

柳如風狠狠地瞪了身邊的柳一檬一眼，柳一檬終于在這如癡如醉的一幕裏清醒過來，聲音顫抖卻毫不猶豫：“往生池！”

一座金碧輝煌的殿堂、一艘乘風破浪的大船、一塊古樸無華的石碑先後出現在半空之中。

這正是當初飛雲派、流霞派、尋瀾派得以在修真界成三足鼎立而賴以的三大仙器----飛雲舟、流霞殿、往生池。此刻通通用了出來，為保宮書萍渡劫成仙！

但終究還是慢了，宮書萍一心想跟雷劫較量較量，既然之前放棄遮天傘，那麽此時也斷無依賴三大仙器之意。

雷劫通靈也記仇，眼看這一堆法寶要護這女子渡劫，也明白若是讓它們趕上，今天就算是讓她舒舒服服地過了。于是那天際裂口處的雷劫竟然自動聚合起來，幾十道雷劫合為一處，直徑居然超過了未央山的大小，一起劈了下來！

“不！”雲鸾失聲地大叫。

但沒有人注意她叫了什麽，所有人都被這景象吓傻了，天空就好像是被捅了一個窟窿，雷劫就宛如一條雷龍，瞬間就覆蓋了宮書萍的身體，宛如一個滔天巨浪，将她淹沒在雷海之中。

夏媛媛忙将遮天傘撐到最大，雷劫打在傘上，劇烈的顫抖竟然讓她支撐不住，幾要脫手。看着下面的人群，媛媛對流霞長老布置的結界并不抱希望，她也不敢賭這沖宮書萍而來的雷劫會不會傷害他人。

“通臂猿王、仙界金剛、恐懼力魔，聽我召喚！”

通幽管再次射出漆黑的光，三條時空裂縫顯現出來，三個巨大如山的身影出現了，一只滿身肌肉的大雪猿，一個身着金甲的紅面金剛，一頭渾身黝黑頭上長角的魔頭，紛紛圍在夏媛媛身邊，将遮天傘穩穩撐住。

這一刻夏媛媛的真實修為顯現了出來，震得底下一衆看客張大了嘴，心中暗自思忖：宮書萍成仙後，夏媛媛在人間還有敵手？墨池聖地就是墨池聖地！

而流霞衆人則更加關心宮書萍的安危，看着這還在不斷沖下、不斷消逝的雷劫，就算平日裏他們再怎樣對宮書萍有信心，此刻也要動搖了……

就在這焦急而漫長中度過了約莫十五分鐘，雷劫終于耗盡，天空中又一次放晴。

修真仙子正穩穩地站立在空中，俯視着山頂衆生。

宮書萍頭發未亂，風采依然。

掌聲和歡呼再一次蔓延了整座山峰，而流霞弟子則一個個喜極而泣，相擁而抱！

成了，終于成了！

仙界的亭臺樓閣在半空之中若隐若現，渾厚而濃郁的先天之氣從仙界流下，灌溉着宮書萍的周身，這是在洗滌。洗盡她身上的紅塵與鉛華，重塑她的道心道骨，讓她以一個真正仙人的身體，前往仙途的另一條路-----

山頂衆人皆跪拜。人間修真界本無跪拜之禮，但此刻他們拜的不是人，是仙。

上天有好生之德，道家更講究仙緣二字。此刻先天之氣多多少少也覆蓋到了未央山修士身上，仙界恩澤，雨露均沾。

山中靈獸紛紛舒服地鳴叫起來，今日之仙緣，又不知少了他們多少年的清修之苦。

媛媛落于地面，看着宮書萍，心有惆悵之感。

再過一時半刻，等先天之際修盡宮書萍周身靜脈，她便要去往另一個世界了。

宮書萍突然轉過身來，看着媛媛，她的聲音直達天際：“媛媛，我托你的那件事，此刻你應該做個抉擇了。”

所有人聽了都愣住了，宮書萍所托何事？

“書萍，你有什麽囑托，盡可跟流霞衆師兄弟說！”雲鸾說道。

宮書萍不看雲鸾，只看媛媛。

于此同時，先天之氣還在不停地流轉。

夏媛媛緊閉雙眼。她想思索，思索這其中的得失、思索對錯、思索到底該不該。可是閉上眼睛，眼前依舊是一片白茫茫。

“媛媛，我求你了。”宮書萍又說。

到底是什麽事，當得仙人一個“求”字？

衆人又看夏媛媛，夏媛媛依舊閉着眼，不答。

此時，先天之氣已經接近了尾聲。

“想想你師父，想想莫公子，他們難道錯了麽？”宮書萍輕聲問道。

是啊。媛媛心中苦澀，如果老莫或者小莫在，他們也許會告訴她答案。然而，他們不在。

最後一絲先天之氣正緩緩地飄蕩下來，即将灌入宮書萍頭頂-----

夏媛媛突然飛起，通幽管越來越大直至天際，像一根天柱，橫在了仙界和人間的當中。

“北冥有魚，其名為鲲！”

随着夏媛媛的朗聲大喝，一條巨大的魚突然出現在天空之中，此魚一出來就遮住了整個天空，把陰影留給了人間。

傳說中的上古巨獸，鲲！

鲲一看到宮書萍頭頂的那一絲先天之氣，就張開了大嘴，用力一吸，那仙氣改變了方向，直朝鲲的嘴裏而來。

媛媛內心猶在痛苦地掙紮，宮書萍卻欣慰地笑了。

終于，那一絲先天之氣被鲲所吞下，吞下後的它立刻化作了一直金翅大鵬，飛往天際。

仙界的門，緩緩地關上了。

宮書萍終究差了一絲先天之氣，未能成仙。

山頂衆人傻傻地看着這一幕，久久不能清醒。

宮書萍受了雷劫，身體也被淬煉成仙體，卻強留人世-----那她豈不就是-----在世仙人？

柳如風閉着雙眼，喃喃道：“又一個莫洗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