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淮南王府正廳內, 此刻匆忙奔來二人,入內尚不及跪穩便急忙禀報。
“殿下!山南東道的朝廷軍隊沒去支援襄州,而是…向我安州攻來了!”
這人話音剛落, 另一個人連忙接上:“北軍欲控淮河,宋小将軍領兵十萬自泗水攻淮安而來,我們兵力本就不足, 又要守淮河沿線, 若無支援,楚州恐陷。”
室內衆人面色各異,何長史左右環顧片刻,衆人皆是猶豫模樣, 他只得起身, 向陸喻文道:“若北軍得淮河, 則南不複矣!殿下,唯今之計,只有請祁王殿下前來支援了。”
陸喻文面色依舊未動, 凝着何長史看了半晌, 忽而低頭極輕微的一哂:“那便如此吧。”
他擡起頭來, 視線掠過衆人,最後投向門外的一片虛空:“若祁王來不及, 便讓錢興手底下那幫人先頂上吧。”
說罷也不再管他們, 起身出了門。
衆人有些不明所以, 唯何長史略微一愣, 躬身應“是”。
錢興在江南各處給百姓放銀,抵債的并不止錢糧, 還有人。
那些人并非外界所傳出海尋寶, 而是成了淮南私兵。
十月朔風将起, 天氣已還有寒涼,陸喻文擡手扯下一片挂在枝頭顫顫巍巍的枯葉,握在手中,捏了個稀碎。
所以人都覺得朝廷此舉或是圍魏救趙,可他卻覺得,是一窩蛇鼠沆瀣一氣,轉過身來要置他于死地。
淮南兵力本就不多,若只靠兵力,取勝本就沒什麽可能。
因此他将大半心力耗費在錢糧之事上,可如今江南米糧之禍暫緩,外頭到處是承德郡主的英名。
此局,他已是輸了。
他擡眼遙遙望向西南院中的燈火。
Advertisement
可柳蘊然便那麽相信,他不會對慕芸下手嗎?
·
自那日後,張寅任如常來尋慕芸,也仍舊會同她說些外頭的消息,但很明顯,較從前散亂得什麽都說的消息比起來,之後的消息,便像是忽然尋到了重點。
她能通過張寅的消息大致知曉外頭的局勢發展,也在長久無人的寂靜思索中,窺見了那一絲蹊跷後的隐約真相。
柳蘊然願意将荊襄輕易給了慕梓堯,恐怕二人早就暗中聯手了。柳蘊然自然不會是有多相信慕梓堯這個人,此事,估計賀瑤在其中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但是,她都能想到的這種情況,那麽陸喻文看不明白嗎?為什麽張寅告訴她,王爺請祁王出兵援助楚州,今日便要到揚州境了。
自荊州至楚州,需借道揚州。若慕梓堯當真入了揚州,那陸喻文便無異于引狼入室、自尋死路。
·
暮色沉沉壓來,揚州城燈火如舊,然街巷空寂。
揚州素無宵禁,大小市徹夜喧嚣,如此安靜的情景,倒顯出幾分詭異來。
夜色中,有人扣響了慕芸的門:“郡主,殿下請您往水榭一敘。”
她心中猛然一跳,這個節骨眼上尋她,恐怕不會有什麽好事。
慕芸略收拾了一會,随人入了水榭,她借着朦胧夜色掃過上頭寫着的“臨淵”二字,而後才将視線投向早候在其中的陸喻文。
他玉冠錦衣憑欄而立,身後的桌上盡是珍馐玉馔。
外頭劍拔弩張,他卻仿佛跟沒事人一樣,泰山将崩而不形于色,連慕芸都開始有些佩服他的心性了。
尚未等慕芸開口,陸喻文聽見聲響轉過身來,指了指一旁的位置。
“坐。”
慕芸也不與他糾結這些,依言坐下,視線掃過一應布置:“你在給誰踐行?”
她看見陸喻文動作微頓,似乎輕笑了一下。
她皺了皺眉,仰頭看着他,仍有痛惜:“你此刻若罷手,淮南百姓,尚能逃過一劫。不管歷代淮南王是否當真存有反心,但你陸氏治理淮南百年,難道便沒有真心嗎?你便要看你治下百姓,如此死在你的手中嗎?”
陸喻文忽然笑了笑,他今夜卸了那些沉甸甸的心思,語氣反倒有些松快了:“郡主多番勸我,難道當真不知道我想要的,究竟是什麽嗎?”
他想要什麽,慕芸當然知道,不過就是血債血償的公道。
“若先帝仍在,你想要從他那裏讨回一個公道,我定攔你。可我皇兄,又做錯了什麽呢?”
陸喻文看向她:“那我又做錯了什麽?我便活該如此?”
慕芸看着他忽然頓了一下,這一場亂局,原本誰都沒有錯,不過有人不甘有人自保,錯在帝王多疑卻又心軟,可先帝已死,他要的那條,早無處可讨。
“我曾問阿寅,若有朝一日知曉你我也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情,他該如何。”她看向陸喻文,繼續道:“他說,他願用性命替你我抵過。”
陸喻文看向慕芸的目光忽然動了動。
慕芸這麽些天的憂慮、驚惶還有難過都忽然平靜下來。
她仰頭看着陸喻文,燈火将她的眼眸照得明亮:“我承皇兄的照拂庇佑這麽年,若殿下非要他的性命抵過,那我,甘願代他受過。”
“你在這世上一人獨行十年,冥府陰寒,這一趟,我願意陪你走。”
陸喻文只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下。自顧斟了兩杯酒,而後将其中一杯遞到她面前。
“可以。”
慕芸垂眼看着杯中清澄的液體,燈火投在其中,晃出一圈耀目的漣漪。
她動了動手指,擡婉接過那杯酒,看了他一眼。
她白皙的指節捏着玉色杯盞,相得益彰得好看,陸喻文的視線卻在一瞥後投向了她手腕上垂下的那一點朱紅,似乎想到什麽,他眸中溢出些欣然喜色來。
“既是同路人,你我便坦誠些。沒想到你我自京中一別後再重逢,這般同坐共飲,竟是在這…将死之時。”
他說起将死,卻似乎一點兒都不難過,反還有幾分歡喜。
慕芸握着手中杯盞,同他說起幼年往事,忽然道:“我其實時候看着阿寅的時候,我也會想,你入京後若便呆在京城了,會不會,就不會如此了。”
“會。”陸喻文笑着觑她一眼:“若在京中,我恐怕活不到現在,自然不會這樣的機會。”他頓了一下,又繼續道:“你知道慕延祯錯在哪嗎,他錯在…對我父親母親動了殺心,卻沒能将我一起殺了。”
慕芸又沉默下來,她微微垂下眼,半晌後才輕聲道:“他原本,也不是多壞的人。除了那件事…他其實待我一直很好,他也曾抱過我哄過我,待幾位叔父也不錯,有什麽好東西,也都記着父親和幾位叔父的份。可是,三位叔父反了…”
她轉了轉手腕,晃了晃上頭的镯子,看冰涼玉色泛出燭火暖光。
陸喻文看着她的動作,慕芸這人,從小被關懷着長大,幼年的那些事情又因為忘卻因此對她沒造成什麽太大的影響,所以她能無憂無慮的長大,能将一顆純善的心養得很好。
他初見慕芸時,她還尚未經涼州一事。彼時他剛經變故,尚未來得及安置亡靈,便要入京向仇人謝恩,何長史一時間教不了他許多,只能告訴他先忍下,撐起了淮南王府,才有可能替父母親報仇。
沒人會将一個十二歲的稚子放在眼裏,他入京得了為難也只能隐忍,她攜花打馬而來,三兩句話頗不講理,卻解了他的難。
她便如破曉之光,在他灰暗的天地間,不由分說地照進來一束光。
後來他得知了涼州變故,他擔憂也有欣喜。他們以為他們遭遇了同樣的事情,自此便是天涯同路人。
但卻并非如此,她病了一場,卻依舊肆意明媚,同從前似乎并沒有什麽不同。
他其實,有些羨慕。也有些嫉妒。
他想将那些歡喜明媚從她眼中剝奪,想讓她知曉苦痛,想将她留在黑暗裏,陪着自己。
可當她夜半而來,當真失了那些光彩的時候,他又并沒有多少歡喜。于是他知道,他想要的不過一寸只照的他、與他同行的光。
可是光在外頭,只是恰巧照進來,并不會随着他走。而他,沒有出去的路。
“不提這些無用之事了。”陸喻文忽然擺了擺手,然後動作緩慢地以肘撐着桌面,笑看着慕芸:“你要陪我共赴黃泉,你舍得柳蘊然嗎?”
他說這話說得極其輕巧,仿佛共赴的不是黃泉,只是出去逛街那樣簡單。慕芸伸手握上那對镯子,吸了吸鼻子,有些難過:“舍不得的。”
陸喻文忍不住哼笑出一聲來:“你都答應我了同我一塊了,也不遮掩做個樣子出來,弄得倒像是我逼你似的,好生叫人嫌棄。”
慕芸酒都喝了,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也不同他客氣。她紅着眼哭道:“我反正都要同你去死了,還不能舍不得他嗎。那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夫君啊!”
“嘁。”陸喻文瞥她一眼,忽然從一旁丢出個小匣子丢到她面前,止了她的哭聲:“這麽舍不得,那邊多看看,一會兒死了可就再見不着了。”
“這是什麽。”慕芸吸了吸鼻子,一邊問一邊推開了匣子上的木片,取出了的一堆紙條。
那些紙條綿綿軟軟的,滿是皺痕,像是被揉搓捏扁後又展開的。
她就着燈火将上頭的字看清,又開始哭。
“你還攔柳蘊然給我寫的信,你好不要臉。”
“誰知道他給你傳信有沒有寫什麽機密,我攔下不是很正常。”
“那你看過沒有問題了就不能讓塞回去繼續送到我手裏嗎?”
陸喻文又嗤笑了一聲:“我看起來這樣好心?”
慕芸懶得與他争吵。
陸喻文此刻渾身都疼得有些發抖,藏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強忍着腹中灼燒的痛苦,他就這樣靠着桌子,看她一邊擦眼淚一邊看柳蘊然的那些字條。
她看完了字條,忽然想起來什麽,擡起頭來:“你這毒酒到底什麽時候發……作……”
慕芸的話忽然頓住。
陸喻文此刻滿頭是汗,面色青白,終沒忍住吐出口血來,整個人栽倒下去,吓得慕芸下意識地起身扶向他。
他已經控制不住雙手的顫抖,卻還是勉力笑了笑,回答了慕芸的問題:“現在。”
慕芸此刻是真的有些慌亂,她先前覺得自己要死的時候都沒這樣的慌亂。
陸喻文血吐得停不下來,她連手都不知道往哪抓,只能揪着他寬大的袖袍:“你、你不是說…要我陪你……”
陸喻文看着她笑了笑:“你心不誠,我不稀罕…”
慕芸便什麽都說不出來了,陸喻文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她給他賠命。
“慕芸。”陸喻文喊她,“你別哭了,我托你一事。”
慕芸連忙止了聲:“你說。”
“勞你…照顧好阿寅…別讓他拿性命陪我……我……”他已經沒什麽說話的力氣了,他渾身疼得近乎失去知覺,卻還是勉力将這句話說完。
他倒在地上,滿身鮮血,一片狼藉,說罷了此生最後一句話。
他說:“……我不值得。”
室內徹底安靜下來,陸喻文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裏,再也沒有痛苦的抽搐顫抖。
慕芸也跟着靜了一會,她仰頭看向一旁的燭火,眼淚控不住地流下來。
外頭隐約想起慌亂的人聲,她忽然想到什麽,胡亂擦了眼淚,跌撞起身往外狂奔去。
·
府中衆人驚叫奔走,外頭隐約響起兵戈之聲,應是祁王領兵入府了。
但她根本顧不上這樣,她略轉頭看了看,漆黑夜色下,西邊隐約閃出光亮,灰黑的濃煙飄搖而上。
她急忙往那處奔去,幾次險些跌倒都不曾停歇。
“阿寅!出來!”她一邊跑一邊喊,房中濃煙滾滾而出,火光多在房中,應是剛燒起來不久,還未能将此地徹底吞沒。
她剛到門外,就被翻滾而出的濃煙嗆得喉中一窒,激得眼睛發紅,淚流不止。她只能拿手捂住口鼻,低下身來,努力拿空出的手揮開煙霧,才勉強看清屋內的情形。
屋中火是從後頭燒起來的,如今已經燒了将近快一半。
張寅就在中間,聽見她的聲音,略有些錯愕的向她望來。
慕芸沖他大喊:“你給我出來!”
張寅未曾應他,只是稍靜了一刻後,緩緩立直了身,擡起手來,跪伏在地,同她恭敬而認真的行了一個大禮。
慕芸才沒心情受他的禮:“你若再不出來,我就進去了!”
張寅很明顯的頓了一下,最終卻還是未動,只是沖慕芸喊道:“請郡主保全自身。”
他身後的火舌瘋狂舔舐而來,慕芸不欲再同他浪費時間,起身便要沖進去。
“阿芸!”她身形一振,手臂忽然被一只手扯住。
她紅着眼有些不敢置信地緩緩轉過頭去。
柳蘊然抓着她往後扯了一步,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來。”
慕芸一顆驚惶的心便忽然安定下來了,她站在那裏點了點頭,仍有些發懵。
柳蘊然見她安靜下來,轉身踏入室內。
裏頭的煙反沒有外頭的多,他一眼便瞧見站在火中的張寅。
張寅是絕對沒有想要牽連別人的意思的,他此刻看見有人進來,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
柳蘊然看了看他站的位置,好在火燒得不就,梁柱尚能支撐一會,他在的地方還算安全。
他冷着臉沖過去挾起他便向外跑去,張寅唯恐連累旁人,此刻連掙紮都不敢有一下。
外頭的兵将也已經趕過來了,柳蘊然挾着張寅,牽過慕芸,同來人吩咐道:“先将火滅了。”
“是。”為首的一人同他拱手應下,随後便開始張羅手下的人:“快快快。”
待走出人群,柳蘊然才将張寅放下來,喚了個正要去別處搜尋的人:“帶他去休息。”
那人應下正要離開,慕芸忽然喚住了張寅。她蹲下身來,理了理張寅的衣襟:“阿寅,殿下托我告訴你,他不需要你拿性命陪他。”
張寅靜靜地看着她,忽然輕輕道了聲:“好。”
如果王爺的願望是要他活着,那他便活着。
慕芸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才讓人領他下去。
待張寅走後,她忽然一下往柳蘊然那邊栽去。
柳蘊然心中一驚,連忙伸手攬住她,防她再跌下去。
慕芸低頭埋在他頸側,翁聲道:“我好累,你能不能背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