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京中常參官每日而朝, 逢朔、望日,則凡九品及以上者,皆朝。
今日便是初一, 朔日。
衆人原以為今日也不過如往常一樣是例行的朝會,陛下問政也不會問到他們這些小官身上,只安靜依隊而列, 等着結束後各自回官署。
但事與願違, 今日這一樁事,便不偏不倚的砸到的所有人的頭上。
陛下就江南物價之事問策群臣。
江南糧價步步高漲,值此秋收之季,竟已過了往常的三倍之數, 州府開倉平抑物價, 然常平倉的儲備根本控不住, 京中如今還好,卻也比往常高出了一倍之多,但如此而往, 出事也是遲早的。
但京官們遠不至如此發愁, 他們大多出身權貴世家, 家中本就有足夠的田地供吃食,為官時朝廷又會依品階賜田, 只這些明年上的, 便已能讓他們短時間內不用為此憂慮, 更不用說那些暗地裏見不得人的, 人情往來。
若只是問策,自然也都是說得上話的幾位重臣的事情, 他們仍只需眼觀鼻鼻觀心地立定蒙混過去便是。
民生政事嘛, 原本該便是朝廷要想辦法解決的。
沒人願意說, 便點名。
幾個倒黴蛋站出來磨磨蹭蹭的你一言我一句的說了半天,意思終不過就是:糧不夠便由朝廷想辦法派糧,朝廷無糧便拿錢想辦法拿錢買糧,若錢不夠,便開礦鑄幣……氣的戶部官員差點當場跳腳,幾近昏厥。
都是什麽馊爛注意!他們恨不得抓着這些人的腦袋按到折子上,動動他們的狗腦子想想,這能行嗎?
這麽簡單陛下至于在朔望的大朝上問這種事情嗎?啊?!
有人心裏急得直罵,也有人事不關己坦然站着。
立在後頭的衆人便這麽看着,其實這也都正常,照着朝廷目前的境況,此事也的确棘手。
直到,柳蘊然在這亂雜雜的局面中,上了兩道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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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道,是代郡主上的,以郡主府十一年所餘錢糧捐獻朝廷,以平亂局。
陛下看過後直誇了郡主半刻鐘,而後又傷心自責,最後鋒芒一轉,劈向了群臣。
衆人被訓得腦袋低垂,約莫看明白了陛下的意思,卻仍不死心的拿眼左右偷瞄,觀望別人的态度。
于是他們便看着柳蘊然又上了一道折,這回是柳蘊然自己的,其中洋洋灑灑,明裏暗裏又将衆人譴責了一遍,最終的意思大致便是,郡主身不在朝廷,無官無職,卻能心系百姓,傾盡財物,而其身為朝廷命官,百姓衣食父母,其中氣節遠不及郡主,實在羞愧,故願效郡主之行,奉家中錢糧以匡社稷。
而後陸續便是安王及所率将領。安王便罷,其中幾個武将說話簡單直接,盡說些什麽邊關苦寒俸祿不高,但朝廷需要,縱是一個銅板也要獻于朝廷這般聽見凄慘又衷心的屁話。
武将一片丹心向朝廷,文臣被這麽一激自然不甘示弱,更遑論其中亦有不少本就向着朝廷的,于是自諸相始,文臣中又有不少人開始陸續要捐銀,若只在常參官中便也罷,偏低階官員中又有剛入朝未多久幾個的寒門愣頭青,念從前苦寒,感百姓所受,跳出來也要捐銀。
其餘人無法,只能咬牙認捐。
捐一點也是捐。
陛下擦了擦眼角的好不容易泛出的淚,也不管他們捐了多少,長抒口氣,看起來十分欣慰。
衆人也松了口氣,雖都捐了些,但也不像郡主和幾位耿直重臣們捐得那樣多。
事後慕梓辰命人清點,拿着遞上來的折子看了看,然後遞給柳蘊然:“是不是還差些?”
柳蘊然接過來看了看,點了點頭:“似乎确實還差些。”他伸手指向其中一個人:“先前似乎便聽聞察院同僚提起,謝郎中在南曲只為博美人一笑,便能豪擲千金……”
慕梓辰湊過去看了一眼,沉重道:“看來在他眼裏朝廷還不如美人重要。”
……
于是就在衆人以為此事就此翻篇的時候,祠部郎中謝靖連夜從南曲匆忙回府,次日又上了道獻銀的折子,道是家中女眷知曉郡主所為,紛紛效仿,願為朝廷獻一分力。
陛下十分感動,誇了他家中女眷識大體,可見其本身品行端正,大有前途。
很快後宮中人聽聞此事,又開始“自愧弗如”,紛紛效仿。此事很快又被衆人知曉,于是慕芸這個“第一人”成了衆人傳頌的對象。再之後又有謝郎中最愛的花魁阮氏捧了箱子入了京兆府的門,竟也是獻銀的。
朝廷怎麽能收百姓財物。京兆尹幾番推辭,終不敵美人态度堅決,最終只好勉為其難的收下了。
陛下聽聞此事,一高興,特意寫了诏書嘉獎——但當下也沒什麽好賞的,便賞了她一壺宮中禦酒。
當然賞了什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的贊賞。
那可是陛下啊!縱是天子腳下,尋常卻連見都見不到,更不要說今上不愛風流事,登基至今後宮中仍是從前先帝賜下的那麽幾個人。
如今阮玲玉便這樣得了陛下青睐,旁人如何不羨慕。自然又要不少人開始紛紛效仿。
實則阮玲玉捐銀時也沒想圖這些,她只是在那夜有人連夜來尋謝靖時,聽到了些緣由。知曉是陛下不滿他給朝廷的銀子尚不如給她的多,恐叫旁人覺得那些如謝靖一般拿不出許多銀錢的官員是都将銀錢花在了她身上,便想着拿出些來,也免得以後有什麽多餘的麻煩。
萬沒想到,竟還歪打正着,得了這樣一樁好事。她自然是不會說的,旁人也自然不會深究。
而在這些事中間,又夾着些別的事情。
近來朝堂衙門倒都很是熱鬧,不是今日誰家兒子當街鬥毆被京兆府拿了、就是明日誰家侄子賭輸了銀錢當場大鬧不認賬被參了一本……若論,倒也都不是什嚴重的大事,之前很不巧,偏都是家世不錯卻沒捐多少的。
這樣的事情一多,那些存着僥幸只捐了一點的,便難免開始整日惶惶,于是“家中女眷”們,便又紛紛捐了一次。
陛下看着陸續清點完交上來的折子,臨風而嘆:“有如此大義之臣民,實乃我大景之福啊。”
随行幾人抹了抹風吹幹了眼泛出淚花,俯首道:“還是陛下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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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芸這些日子從張寅那聽了不少事,但都不甚重要,大多是府裏的消息,左不過是什麽今日殿下請了人議事、看了多久的公文、今日心情看起來如何這類随便誰都能知曉的事情,剩下的便是府中小厮們的瑣碎事了。
但也并不是完全沒用,在這一大堆的瑣碎事裏,慕芸知曉了外頭糧價似乎漲了不少,但淮南要比其他州縣好些。
她讓人尋過幾次陸喻文,但陸喻文都不願見她。
而在這些日日遞來的消息後,張寅是狀态似乎也隐約開始有些不對,他從前在慕芸面前雖也有幾分膽怯,但終究是有小孩子的稚氣活潑勁兒在,但近幾日來,他便總有些魂不守舍、欲言又止的,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直到,他今日來,告訴慕芸:“祁王殿下反了。聽說只用了半月不到,便已奪了荊州、複州和郢州了。”
慕芸楞了一下,她自從知曉從前那些事很有可能都是陸喻文的手筆以後,再加上此番賀瑤于慕梓堯來往頗多,便沒怎麽留心他的情況。
沒想到,竟還是反了。
可慕梓堯在京時一直是個沒什麽權柄的閑散王爺,從前起兵所依仗的便是那些先帝時兵變失敗的殘部,這樣一支隊伍,其實從前敗了也并不意外,若沒有以她為質,估計敗得還能再快些。
他便是如今再英勇,半月連奪三州……較之從前,變化未免也太大了些。
這三州中,複州與郢州緊臨淮南,若其中有陸喻文的手筆,奪這兩州不難。但荊州歷來便是軍事要地,荊襄兩地皆有重兵,真要打起來,數月都未必能奪下,他這速度,恐怕只有朝廷守軍沒守幾輪就自己棄了,才可能有這樣的奇跡發生。
而且奪了荊州,之後便必然是要奪襄州……淮南只要守着淮河便足矣拒北,若再加上荊襄,長江便也算在手中了。據了兩條水路要道,在如今這個物價紊亂的局面下,江南淪陷是遲早的事情。
但她怎麽想,都覺得不應當得有些古怪,柳蘊然不是同旁人一樣什麽都不知曉,他明知陸喻文有異心,知曉祁王會反,怎麽會就這樣輕而易舉的失了荊州……
“郡主。”張寅看她低頭半天沒說話,估計是在想事情,但他挂念着自己心頭的事情,猶豫了好一會,最終還是出了聲。
慕芸被他喚回神思,擡頭看着他。
張寅兩只手有些局促地捏了半天,抿了抿唇,為難了半天,終于看向慕芸:“您是不是早就知道,這些……都和王爺有關?”
他看慕芸沒答,似乎想起來什麽,瞥着嘴揉了下眼睛:“你那天問我,說如果王爺和您也害了別人,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您是不是因為這個,才被王爺關起來?”
他剛開始說時,尚能穩住聲線,但後頭便帶着哽咽的哭腔,卻終究沒有哭出來。
慕芸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可看着張寅的模樣,卻又不知該如何說。
她知道張寅在經歷着什麽。
那是她年少時原也經歷過,卻最終借着失憶逃避了十多年才開始面對的事情。
她當時十歲,身邊還有疼愛她的父母。
可張寅不一樣,他剛失了父母親人,正是孤苦無依時,好不容易在淮南王府得了一份關愛,重新看見了希望,陸喻文成了他黑暗中的信仰與光芒,而現在,他的信仰在開裂瓦解,只剩最後一絲倔強将碎片黏連。只要她一開口,便會徹底崩塌。
慕芸只能伸手攬着他,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背。
但即便她不說,他自己的心裏也會有答案。
待張寅終于平靜下來,他也沒再說什麽,只是擦了擦眼淚,像往常一樣行禮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