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慕芸自那日後便沒再出過門, 也沒怎麽用過膳。
她過得混沌又迷茫。
若沒有她,若她那夜之後沒來揚州,而是去了荥澤, 又或者直接回京,芰荷都不會死。
是她太過天真,為了追尋一個幾乎渺茫的可能, 而連累了旁人。
她明知道這件事背後藏着的危險, 卻依舊将芰荷留了下來,借着她家中的方便,成為了她的耳目。
可是,若不如此, 她又該如何?安心呆在皇城, 等着他人的庇護嗎?兩次, 她兩次親眼目睹過旁人如何為護她而死,她當真心安理得的接受他們的保護嗎?
難道,便要由着陸喻文去做他那些計劃, 明知他要陷天下于水火, 卻依舊無動于衷嗎?
她有時候也想, 陸喻文難道不該如此嗎?若自己的父母遭此難,她難道便什麽也不做嗎?她不知道自己會如何, 該如何, 亦分不清誰對誰錯, 甚至不明白為什麽要再活這一遭。
外頭日光大盛, 可她四野盡是昏暗混沌。
張寅便在這個時候站在了她的門外。
慕芸半伏着案掃了他一眼,神情難辨:“你來做什麽。”
張寅莫名地瑟縮的一下, 郡主遠比他第一日見時還叫人生寒, 但他忍住了想要後退的沖動, 僵硬地立在原地,擰了半刻的手指後,才小聲道:“我聽他們說你被王爺關起來了,我…我想來陪陪你。”
慕芸被他擾亂了沉浸的思緒,倒回過些神來。
她看了張寅一眼便收回目光,又重新趴在案上,并沒有什麽說話的心情。
張寅站了片刻見她沒反應,又壯起膽子往她那兒挪了幾步。
慕芸聽見他靠近的腳步聲,仍埋着頭,卻輕嗤了一聲:“有什麽好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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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寅頓了頓,猶豫了一會,道:“郡主待我好,我就應該來。”
他的聲音聽起仍舊是有些害怕的,但語氣聽來卻又帶着幾分倔強。
案上埋頭趴着的人忽然動了動,慕芸撐起身來看着他,無力的笑了笑。
她瞧起來實在沒什麽人氣兒,張寅覺得自己瞧着都難過起來,便更覺得應該安慰安慰她,奈何年紀太小,也着實想不出什麽安慰人的好話,只能緊張道:“我,我背書給你聽好不好,我不止會背《禮運》,後面的《禮器》我也會背了。”
郡主平時總讓自己讀書給她聽,他覺得如此應該能高興些吧?
但慕芸只是微微低下頭,視線轉向腕間,若有所思地伸手攥住了那對叮當镯下懸着的一點朱紅,仍舊沒有說話。
張寅便不知道該怎麽勸他了,吞吐了一會,只能上前去,跪坐到她對面:“您不要難過了,王爺他人很好的,他們和我說,只是您惹了王爺生氣,王爺才不讓您出去。等過一段時間,自然就好了。”
“他們哄你的…”慕芸低着頭,動了動嘴唇,忽然又頓住。
陸喻文待治下百姓用心她知曉,但待張寅還要不同些。
張寅不過尋常商戶子,失了父母被他養在淮南王府裏,卻沒個明确的身份,任他跟着下人們端茶倒水也不管他,卻沒人真拿他當仆從,未曾見有人呵斥他,如今竟還有人哄着他。
要說這王府裏個個菩薩心腸可憐他一個年幼的孤兒,她是不太信的。
若當真盡揣着這樣仁心,她如今也沒有這樣的問題了,只這府中的灼灼光輝便能将陸喻文度化了。
她重新擡起頭來,定定地看着張寅,忽然道:“看來陸喻文待你确實很好。”
張寅有些莫名地歪了歪頭,卻是理所當然的:“王爺待人一向很好的。”
慕芸淡淡扯了扯嘴角,沒接他的話。
“那賊人害了你父母的性命,你恨他嗎?”
張寅不明白她為什麽忽然有此問,小臉微微皺起來,手攥着衣擺,沉默了許久,最終還是微微點了點頭。
他自然是恨的,可是王爺告訴他,他會為他讨回公道,報仇這樣的事情,尚有他這淮南一方之主操心,無需他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惦記。
王爺是一方之主,他相信王爺可以替他讨回公道,所以,他其實也沒有太執着這件事。
“若有人替你将那賊人捉拿伏法,替你報了這血海深仇,你會不會高興?”
張寅興奮的點頭。
“那…若是有朝一日你發現,王爺…或是我,也因一己之私害了旁人如此。你覺得,他…與我,該死嗎?”
張寅頓時就定住了,他望着慕芸,微微搖了搖頭,一瞬掙紮後,堅定道:“不會的。”
慕芸便笑了笑,心想終究還是個孩子,縱經了一遭變故,卻依舊有人庇護,仍年幼單純。
她原也只是好奇問一問,也想借此知曉他若是來日得知,會怎麽辦。
室內靜默了一瞬,張寅垂着頭忽然開口:“若真如此,我用性命替王爺與您抵過。”
他說這話時聲輕似呢喃,落入慕芸耳中卻依舊如巨石入水,濺起滔天駭浪。
她半晌後才回過神來,卻換了話題:“我如今出不去,實在無聊得很。你若要來陪我,日後能給我說說此時外頭的事情麽?”
張寅受了她剛才那一問的沖擊,忽然被委托了這樣一個簡單的事情,認真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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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秋風剛起,便連着下了好幾場雨。
柳蘊然立在勤政殿外,斜風裹挾着冰涼的秋雨打在他身上,幾滴飛落入衣領頸間。
他剛同陛下議完事,分明是秋收時節,江南糧價卻不曾降過,甚至隐有上升之勢。
杜九淵及各州府皆以倉禀糧草以平物價,原還指着秋收米糧填補此中空缺,偏今秋多雨,剛收上來的谷子若曬不幹,便又要黴了。
他有時候都分不清,到底是天欲降風雨為王朝洗禮,還是當真偏向陸喻文。
但他并沒有機會去考慮這些,他有他的道要走,縱天意是要幫陸喻文,他也只能逆天而行。
自半月前他與芰荷失了聯系,他便知曉慕芸恐有危險,但他依舊只能呆在京城,如從前一般,按着計劃一步一步地走。
分明恨不得就此不管不顧殺到淮南去,卻依舊要克制,要求穩,要以最小的傷亡得勝。
曹帥剛從殿內出來,便瞧見他現在廊下,濕了半個身子,忙取傘替他擋了。
“柳大人怎麽也不打個傘就站在這風口上,小心風濕雨寒的,傷了身子,這朝中諸事可還仰仗着您呢。”
柳蘊然擡手擰了擰眉心,同他客套了一句:“朝中還有諸位大人呢。”
曹率知他也不是愛聽這些奉承話的人,只說一句讓他知曉自己的态度便是,說多了反要讨嫌。于是只将傘遞給他:“秋雨寒涼,大人早些回府吧。”
他見柳蘊然只是點了點頭,卻并沒有接。便又勸他:“大人惦念郡主,又怎知郡主不曾如此惦念着您呢?欲以皮肉苦痛解心病,終不過傷人傷己。”
柳蘊然看着他遞過來的傘柄,忡怔片刻,終是接過。
“多謝。”
摧殘身體以忽略心頭所痛的事情,柳蘊然其實幹得多了。
多到,成了慕芸不在時,下意識的習慣。
他尤記得從前慕芸剛去時,他恨不得就此死了,卻又在午夜夢回時聽見慕芸質問他,為什麽未能早些來,為什麽未能救下她,說她不願再見自己。他便不知該如何了。
他似乎死也不該,活也不對。于是便只能渾渾噩噩地過,以期哪日眼睛一閉就再也醒不過來了了才好。直到安王殿下來尋他,同他說了與曹率今日類似的話。
“若她愛你,必見不到你如此摧殘自身,若她恨你,也得看你受盡這世間苦才會罷休。你若真在乎她,便無論如何,都不該死。”
他不知道慕芸是否還愛他,但他覺得應當是有些恨的,因此能那樣果斷決然的放棄。
他便那樣活了下來,日日夜夜的熬着,終成疾時,他便想,應當是慕芸原諒了他一分。
他受着身上的苦痛折磨,離死越近,他便越高興釋懷,越覺得輕松自在。
便如此刻他不知慕芸生死何如,但他依舊要一步步走下去,只因那是慕芸所希望的,他無論如何都得将此事辦好。
他心裏難不難過,其實都不重要,慕芸會高興,便足夠了。
曹率看着纖長的身影踏入雨中,秋風攜卷衣袍,使他愈發蕭條,直到徹底被雨霧吞沒,再無蹤跡。
他站在廊下微微搖了搖頭,嘆出口氣來,轉身回了殿內。
嘈雜雨聲蓋下,掩去了所有聲響,沖散了所有嘆息,便仿佛,什麽都未曾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