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黑夜沉沉, 室內燃着的燭火微微跳了跳,忽明忽暗地照着人臉。
蔚明遠立在下頭,問:“祁王生性優柔, 若日久後又念起舊情,恐生反水之意,若真如此, 當如何?”
上頭的人撚着案上一枚扇墜, 輕哂:“反水?他都已反了,難道還有回頭路可走麽?難道…還有人會信他?”
蔚明遠擡起頭來對上他的眼睛,一瞬後了然。
他料得的确不錯,在得知他們要挾持郡主之後, 祁王的确反悔了, 可也如殿下所言, 他沒有退路。
又或者說,只要他踏出了那一步,之後的路是不是他走的都已經不再重要, 只要世人覺得是他。
蔚明遠架空了祁王, 挾持郡主以求拖延時間逼退援軍, 但沒想到郡主會自盡在城牆上。
陸喻文撐着有些昏沉的頭坐起來,這些破碎的情景總是時不時的出現在他夢裏, 有時僅是一兩句話, 有時便要長些, 但總是模糊的, 他一開始并未放在心上。
因為他清楚那些事他從未經歷過,便只當是平時思慮過重, 但久了之後, 便開始有些不一樣了。
雖如今看來并非昭示之夢, 今日慕梓堯遞了信來,已順利得了先帝時叛亂的三王殘黨的支持,若有需要,便可支援淮南。
郡主亦在他府中,根本不可能發生被祁王挾持的事情。
可他仍有無法克制的不安,他雖未夢見自己交代蔚明遠挾持逼迫慕梓堯和慕芸的那些事,卻下意識的知曉,其中必有自己的首肯。
他有些煩躁地推開窗戶,冰涼夜風自從打開的窗口灌入,消去了腦中昏沉。外頭傳來何長史的聲音:“殿下又睡不着了麽?”
他轉頭看去,何長史手中端着個冊子,微勾着背,向他走來。
“是有什麽事嗎?”
何長史入內來,将一封折了又折的書信遞給他。
Advertisement
他展開一看,上頭密密麻麻寫着些數字,淩亂無序,看不出寫的什麽。
他拿着信紙的手一頓,微微蹙眉,聲音如夜風般投着微微涼意:“哪裏來的。”
“郡主今日出府,見了一個人,此物,便是從那人身上搜出來的。”
陸喻文垂着眼将那封信折起來,他縱不知道內容,也知道這是什麽。
軍中便有各式的密信,陰符、陰書、反切、隐語…其中便有選定詩詞,以信中字所在序列為意,然軍中所用總需考慮适用快捷,民間私下通信卻不需要考慮這麽多。只需雙方選定一則詩文或是書本,列出對應字符在第幾頁第幾列幾行,用來随不便捷,卻簡單,且除卻通信雙方,旁人若不知解密書冊,根本無從得解。
何長史見他并未說話,摸不透他什麽心思,又道:“我早便說郡主投誠未必可信,殿下留她無意于養虎為患,我們的事情,也不曉得傳出去多少。事至如今,”他将手上的冊子遞上來,“還請殿下早日動手,以免夜長夢多。”
陸喻文接過冊子看了一眼便收起來,并未多說什麽,只是問:“他人呢?”
他說話時聽起來沒什麽別樣的情緒,何長史一時沒明白他問的到底是郡主還是那個同郡主接頭的人,不禁有些奇怪地擡起頭來,得了他冷淡一瞥,很快反應過來,郡主早就回了府,這個時候自然在房中,沒有問的必要。
那便只能是同郡主見過的那個人了。只是聽他的語氣,似乎并沒有什麽太多的影響。
他心有些不平,殿下為此籌謀多年,總不能在這樣關鍵的時候放任一個明知有問題的人攪亂棋局,但他卻沒急着多說什麽,只是認真回道:“已押在後院了。”
“帶她過來吧。”
何長史應下,去外頭守衛傳了話。而後才轉回來,有些為難道:“那…郡主那邊…?”
陸喻文入了座,聞言略看了他一眼。
何長史便道:“殿下今夜既召了人來問,郡主總會知曉…縱您想瞞……”
桌子傳來一聲輕響,是陸喻文那些冊子在上頭不輕不重的磕了一下。
“讓人看着她,莫讓她再出門了。”
未能處置慕芸,何長史自然是不滿意的,但他也知曉陸喻文對這個在京中長大與他經歷看似同命相連實則全然不同的郡主有着對旁人全然不同的情感,能将她軟禁已是最大的限度了,斷不能再強求什麽。
“何先生。”
他方應下,便又聽見陸喻文喊他,連忙擡起頭來。
“父親母親去時,我尚年幼,先生助我撐起這偌大的淮南王府,我很是感激。”
他坐在案前,自顧看着文書,未曾擡起頭來看他。
“只是先生也該知,我已不是小孩子了。”
輸贏利弊,自有決斷。
何長史微微頓了一下,躬身道:“是臣多慮。”
陸喻文也并不是想為難他,見他應了,便道:“夜深露重,先生早些回去休息吧。餘下的我來便好。”
“是。”
·
慕芸一早打開門看見門外忽然增加的守衛,便有些不太好的預感。
果然,當她一只腳剛要踏出門,就被攔下了。
她面色頓時有些不好。
“什麽意思?”
“我等只遵殿下吩咐,還請郡主恕罪。”
她想再說些什麽,但未來得及開口,便看見陸喻文背着手往這邊來。
她便擡起頭來看着他:“你什麽意思?”
她看起來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倒讓陸喻文都不禁好奇,她究竟是當真不知,還是明知理不直氣也壯。
“門口不是說話的地兒,不如進去說?”
慕芸看他的眼神又現出他曾經熟悉的戒備,但僵持了一瞬後還是妥協,讓了一步,由他入內。
他看着桌上還好端端擺着的膳食,甚至還有閑心問她:“不用膳麽?”
慕芸只瞧着他,沒動。
“沒胃口便算了吧。”陸喻文也不強求,他說罷自袖中掏出那份疊的整整齊齊的信紙,遞到了慕芸面前,“郡主昨日出府似乎落了東西,我替你尋回來了。”
慕芸只瞧一眼便猜到是什麽,卻還是匆忙接過來,展開看了看。
陸喻文便那麽平靜地盯着她,看不出是氣是惱。
他看她面色微變,從微怔到慌張,問他的第一句話卻是:“你将她怎麽樣了?”
他覺得有些莫名的煩躁。
她不問他如何知曉,也未曾辯解一句,便這樣認下了自己的所作所為,她關心的,只有她那個侍女。
他微微皺起眉來,理所當然道:“自然是死了。”
“你…!”
她話只出了個音便被他截斷:“你以為,本王待誰都同你一樣客氣麽?”
他盯着她發紅蓄着淚的眼,繼續道:“背叛,是要拿性命為代價的。”
“那個侍女,是叫芰荷是不是?我似乎曾見過她一兩次,武功不錯,不愧在你身邊待了這麽些年,也算是一身鋼筋傲骨,寧死都不肯交代……”
他看着她手上的紙被揉成一團,手用力得發抖,卻依舊倔強地站在那裏,用她那雙猩紅得分明連淚都止不住的眼睛,狠狠地盯着他。
他轉身尋了個位置坐下,對上那雙眼,忽然問:“郡主,我殺了你的侍女,你恨我嗎?”
她不過只是你身邊一個侍女,你便如此,那你能否想象,我當年得知慕延祯害死我父母的時候,我有多恨。”
慕芸張了張嘴,出口盡是氣音,發不出聲來。
“可是…”慕芸努力了好一會,終于發出聲來,因方才壓着嗚咽聲此刻顯得聲音發顫:“可這與她沒有關系。”
陸喻文看着她,頓了一下,而後道:“原是沒有的,是郡主你的背叛,将她拉入了這局中。”
“是我的錯。”慕芸擡着一雙通紅的眼,此刻已沒有力氣去盯着他了,目光甚至有些呆滞麻木,連聲音都發啞:“那你便該殺了我。”
“我不會傷你。”他看着慕芸,目光微沉有如實質,壓得人透不過氣來,“你想護着他們,那我要你親眼看着這天下亂局,鹿死誰手。”
“為什麽?”慕芸皺着眉盯着他看了好一會,愈發覺得難過,眼底滿是水光:“陸喻文,我原以為,你不是這樣的人。”
陸喻文微愣了一下,這似乎是慕芸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但說的盡是些他不喜歡的話。
她說:“你也起過善念,你救了阿寅,留他在府上,也費心治理淮南,庇佑一方安寧。你分明,可以有更好的路可以走,為什麽非要将自己困死在這裏?”
“天下動亂,淮南的百姓難道就能獨善其身嗎?你在他們身上也曾耗過心血,看這天下衆人飄零受苦,當真是你想要的嗎?”
她看起來又傷心又難過,連方才眼裏對他的那點狠勁兒都消散不見了,他從她的眼裏竟看出着對他的悲憫哀痛,如針如棘,細細麻麻地刺入他的心扉。
他起身走過來,盯着她看了看,半晌後才輕嗤了一聲:“郡主在京城受着衆人的寵愛關照長大,的确是天真得很。”
“郡主那日要柳蘊然問你父親三問,我以為,郡主是明白我的。你我皆得慕延祯背叛算計,我落得家破人亡,而你,差一點家破人亡。我原以為,你我該是一路人,可到頭來才發現,你我是不一樣的。”
他看着慕芸的眼神帶着些許的嘲意,卻分不清是對誰的:“雖是差一點,可你還有家,所以你可以原諒,可以心安理得的當做不知,但我不行。”
慕芸便再說不出什麽來。
陸喻文不願再與她談這些說不明白的舊事,轉身離去。
“郡主便只管好好呆在這裏,看看最後,到底誰輸誰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