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慕芸眼睫微動了動, 卻只安靜的站在那裏,未曾予他半分回應。
柳蘊然抱了她一會兒,也察覺到她的反應有些不對, 這才擡起頭來将她松開了些。
“聽聞大人要見我。”慕芸對上他有些錯愕的眼睛,語氣有些疏離:“如今見着了,可還有別的事情?”
“你……”
“既無它事, 便早些回去吧。”慕雲略退後了一步, 錯開他,走到陸喻文旁邊的位置上坐下,慢悠悠替自己斟了一杯茶,“聽聞大人在江南的事情已畢, 還是早些回去交差為好。”
柳蘊然視線追随着她, 眉宇微攏, 有些不解:“你不回去嗎?”
“淮南王殿下留我在此多住些時日。我久居京城,尚未體會過淮揚風情,今既得殿下相邀, 自然卻之不恭。”她端着茶杯笑着看向陸喻文, 又回過頭來繼續趕他:“大人盡管先行回京便是。”
柳蘊然一時未能明白她為何如此, 他聽聞她在淮南王府時唯恐陸喻文對她做出什麽事情來,水陸兼程地趕來, 往事反反複複在他腦海中上演, 使他一路寝食難安, 卻未想到迎來的是這麽個結果。
她極自然地坐在陸喻文旁邊, 似乎理所當然,卻與他相對而立, 泾渭分明。
他所想象的、憂懼的那些事情, 仿佛無稽之談。
“郡主何必如此, 柳大人也只是挂念你。”陸喻文在一旁饒有興致地看了半天,悠悠然出聲,說的是勸慰的話,卻沒有半分真心實意:“柳大人若是不放心,便與郡主一塊兒多留幾日吧。”
“誰要同他一塊兒。”慕芸便有些不情願:“他還擔着朝廷的差事,留着做什麽,讓陛下差人來诘問麽?”
似乎覺得太沖,她又遮掩似地緩了口氣:“不過留一兩日也行,瞧瞧淮南的治安民情,淮南王殿下兢兢業業這麽些年,政通人和,你回京時也可同我皇兄說說,淮南有殿下在,讓他盡可放心。”
縱緩了口氣,聽起來也沒有要留柳蘊然一塊兒的意思。
柳蘊然在一旁站了一會,看了看陸喻文,又看了看她,緩緩立直身來,恭恭敬敬同慕芸行了個禮:“郡主既為臣妻,又怎好一個久居外男府邸,若傳出去,實在有失體統。恕臣,不能從。”
“柳蘊然!你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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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這一聲怒喝而來的,是慕芸手中的杯子。
那只尚盛着半盞茶水的紫砂茶杯,毫不留情地砸向柳蘊然的衣袍,打翻的茶水濡濕衣襟,又猝然落下,“啪”的一聲在腳邊炸開,四分五裂。
他這句話的确成功點燃了郡主的怒火,慕芸拿杯子砸了他尚不覺得解氣,沖上來猛地将他向後一推,腰身撞在後方的桌子,發出一陣刺耳的嘈響,他尚未顧得上腰後的不适,又被慕芸拽着袖子往前一扯,使他身軀不得不微傾下來,對上她含着怒意的雙眸。
“本郡主給你留面子,你別不識好歹。”
柳蘊然看着她的神色有些怔然,他一雙手抵着身後的桌子,使自己尚能勉力站着。
一段時日不見,郡主的功夫,似乎還長進了些……
慕芸緊緊盯着他,看他似乎呆了一會,有些急。
無論如何,總得給個反應才是。
四周都靜了一瞬後,柳蘊然終于動了,他擡起手來緊緊抓着她的胳膊:“郡主縱是與我有不愉,也不該鬧到外人面前來,更不該……”
慕芸背對着陸喻文,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一副鼓勵又期待地眼神,卻讓他原本要說的話一時說不出來了。
縱是逢場戲語,也恐傷人。
他只能将有些厭惡的眼神投向陸喻文:“更不該這惡人為伍。”
“……”
陸喻文聽着他二人吵鬧,低頭端了茶正要飲,聞言端茶的手微微一頓,又擡起頭來瞥了柳蘊然一眼,卻也沒生氣,一頓後反笑了一下,繼續飲茶。
好挑釁。
“他做了些什麽,郡主當真知曉嗎?”柳蘊然盯着他,歷數他的罪過:“與江南官員沆瀣一氣,為禍鄉裏。支使錢興出江南,勾結官府,致江南百姓舉債無數,直至賣身抵債。便是荥澤害你的那些山匪,也未必沒有他的手筆……”
“如此,郡主還覺得他——兢兢業業,政通人和,要同此人在一處嗎?”
慕芸攥着他領口的手不由松了松,卻依舊道:“是。”
“安王殿下半生戎馬,為天下止戈,你當真要縱賊子起兵禍,毀他半生心血嗎?”
“是!”
慕芸不再揪着他了,他失去了向前的力道,又跌坐下去,再一次撞在案邊,疼得他兩腮緊繃,卻不能顯露。
慕芸盯着他,擡手虛指向一旁,厲聲質問:“你且去問問他,若當年我與母親死在涼州,他還能如現今一樣安安心心的當他的安王殿下嗎?他領兵歸來時,看見滿地鮮血,看見那些曾經同他并肩而戰的将領死不瞑目的時候,未曾有過一絲恨意嗎?他這些年安居京城,與先帝兄友弟恭君聖臣賢的時候,念及往昔,未曾有過一絲愧意嗎?”
陸喻文這回先前總是一副看戲的态度,這回卻擱置了杯盞,視線轉向慕芸,神色認真,略有所思。
慕芸緩了口氣:“柳蘊然,我不願與你回去。并非因你我之間那點小事,而是你我終不同路。父親能原諒兄長背離傷親之過,可我不能。”
柳蘊然終于沉默下來,她所說的這些皆為秘辛,是被知情人盡數掩埋的過往,他無從得知,亦無法解答。
慕芸說完,緊接着又無聲同他做了個“別問”的口型。
陸喻文在一旁聽了半晌,終無意再聽,開始替慕芸逐客。
“柳大人若要回京,還是早些回去得好。”他擡眼看向柳蘊然,目中之意明顯。他若不願走,便當真不用走了。
柳蘊然擡眼與他對上,一瞬又嫌棄似得移開,深深看了慕芸一眼,抿了抿唇,終究什麽也沒說,轉身離去。
·
柳蘊然出了淮南王府,走入偏僻深巷,左右環顧,确認四下無人,自懷中掏出一張折疊地整齊細小的紙張。
那是慕芸方才拽着他領口時偷偷塞進去的。
他将紙條展開,上頭只寫了幾個字——“太平巷,同興。”
同興镖局。
他垂眼将紙條撕碎,在行走間撒入了一旁溝渠。
太平巷貫穿市坊,他想了想,并未急着去,而先尋了個客棧歇息,次日才踏入街市,四顧環繞,兜兜轉轉,确認無人跟随後,才踏入了同興镖局的大門。
裏頭有人迎上來,他略寒暄了兩句,向人遞交了自己的印信。
一番等待後,終由人引入後院,見到了慕芸要他見的人——芰荷。
芰荷未入安王府前,家中做的便是走镖的營生,後經慕芸暗中幫襯,如今在各重要城鎮皆有據點。
且芰荷之事知曉的人并不多,慕芸也不常提及此事,旁人便只當她是個有些功夫的尋常的丫頭。
芰荷見到他,似乎終于松了口氣,自袖中取出慕芸的令牌交給他,又同他說了慕芸前幾日同她說的消息。
“郡主讓我将她的令牌交予大人,可調用郡主府一應事務。郡主自受封以來,食邑承德已有十載,縱不及淮南,也可抵一時之急。若真有那一日,大人可以此令,借郡主府所存錢糧物件,應一時之需。”
“淮南王如今依仗的便是朝廷缺銀糧,而淮南富足,又有錢興奪江南之財相助,若這天下亂起來,便正中他下懷了。郡主還請大人稍安,先回朝助陛下穩定局勢,待她摸清了淮南王的虛實,再動手不遲。”
芰荷稍微猶豫了一下,終還是将慕芸最後一項囑咐告知:“郡主還說,淮南王縱有過,然先王卻也因先帝而死,此事終是朝廷有愧在先,若能解此結,淮南之亂或可不刃而解。”
柳蘊然聽罷靜默片刻,喉間澀然:“這些,便是她非要留在淮南王府的原因嗎?”
對于柳蘊然的這個問題,芰荷無法替慕芸回答。
柳蘊然摩梭半晌令牌上的繁複紋路,半晌後才道:“我知曉了。”
淮南王經營多年,此結難結,不刃而解的可能,實在渺茫。慕芸不會不知道,卻依舊要說這一句,便是仍要為那恐不及萬一的可能搏上一搏。
此舉未必盡是為了淮南王,更多的是這天下歷經一朝戰亂,正入休養之際,難受兵戈之苦,若能避自然是最好。
他也知亂局中數不盡的鬼蜮伎倆,所有心軟良善皆是自困,可他仍願托住那一片柔軟,珍惜那一點熹微之光。
若世道無光,便只餘永夜,哀鴻遍野,生如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