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二天一早, 慕芸剛推開門,就看見張寅抱着蹴鞠站在門前。
“王爺說郡主初來府上,又沒什麽相熟的人, 想來很是無趣,便讓小人來陪陪郡主。”
慕芸答應陸喻文先前急着拉她結盟,不惜在碼頭親自堵她。如今她到了淮南王府, 他似乎又不急了。
看來, 她特意晚幾日來,以求讓人看起來的确是一副突逢變故後記起舊事一時接受不了,從而性情大變的模樣,終究還是未能讓他全然相信。
她看了張寅一瞬, 掃了他手上的鞠球一眼, 忽然問:“讀過書嗎?”
“?”張寅抱着鞠球的手緊了緊, 忽然覺得王爺吩咐他的這個差事恐怕并不如他想的那樣輕松。
他小心地擡頭瞄了慕芸一眼。郡主依舊是那樣一副淡淡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便愈發讓他猜不透。
“讀…讀過的。”
他如今快歲了, 家裏從前有營生, 尚拿的出錢來, 自然會送他入學啓蒙。
但他自然也是不太喜歡讀書的,只是爹娘非要他讀, 他才勉強讀上一讀。他從前總覺得, 那些之乎者也文字幹巴枯燥, 又不能讓家裏的肉賣更多的錢, 遠不如一上一下便是千萬之差的算珠來得有趣。
慕芸看了他一眼,忽然轉向一旁的博古架上随手當着的基本書, 那是她昨夜閑來無事要來打發時間的。
原取的是些閑談話本, 但時興的話本她都已看過, 更沒什麽興趣,便又換了些正經書來。
她挑出一本翻了翻,遞到張寅面前,然後才坐回去:“那便讀這個來聽吧。”
張寅只得放了鞠球接過,乖乖接過,他想,果然郡主這樣的貴人的意趣與他這等俗人是不一樣的。
于是便開始讀。
“昔者仲尼與于蠟賓,事畢,出游于觀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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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讀的是禮記的禮運篇,慕芸從小就不是在詩書熏陶下長大的人,自然對這些沒有什麽特別的偏愛。
但是柳蘊然很喜歡《禮運大同篇》,她曾在書房見過他放得極好的、親手抄寫的一篇。
她撐着頭看似有些無聊地望向窗外的天空,一只手有意無意的滾着鞠球。
一別近月餘,她其實,有些想念柳蘊然了。
張寅認認真真将禮運篇讀完,正要再往下讀,就被慕芸打斷了。
“就讀到這吧。”她微微偏頭看向張寅,陽光将她的發絲照亮,從張寅的視角看去,更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覺得并沒有多大的歡喜。
因為郡主說:“讀得不錯,明日便背來聽吧。”
但無論如何,或許是因為順了郡主的心意,郡主最後還是應了同他去花園裏,同他放風筝。
慕芸其實有些不太明白,陸喻文當初費勁心思地想要将她拉入同一陣營,如今難不成當真要将她擱置在一旁,每日知消玩樂打發時間,不過問那些事情?
那他想要的究竟是一個盟友,還是……人質?
她正想着,就見原本好好呆在天上的風筝,忽然沒了牽扯,晃晃悠悠地一頭栽下,隐落在亭臺間。
·
慕芸順着着風筝落下的方向,一點點尋去,終在臨水的灌木叢中發現了墜落的風筝。
她走過去将風筝撿起來,卻頓住身形,立在了原地。
此處是臨水的一處亭臺,兩旁地勢皆低,底下栽着花草樹木,将觀景的亭臺高高襯起。
她略微仰頭,較人高的灌木遮了她一半的視線,只能瞧見樹梢後飛翹的亭角和空隙間微露的一點欄杆。
“……錢興已從延陵撤回來了,只待殿下吩咐,招兵買馬,很快便能有足夠的兵力……”
“招兵買馬…自然也是要的。”慕芸聽出來,這是陸喻文的聲音:“可天下兵馬幾乎都在朝廷手中,豈是那樣容易得的,縱使招買,又能得幾何,是否當真誠心,可能比得過朝廷數萬之衆?”
對面那人似乎沉默了一下,半晌後才出聲:“敢問殿下之意。”
“何先生,你要知道,天子不仁,世道昏聩,民不聊生,自然怨聲載道。而萬民所歸,才是正道。”
慕芸低頭一點點拂過風筝的骨架,而後落在被枝葉撞破的五彩眼睛上。
隐約人語傳入她耳內,熾白日光撒下,她卻只覺寒涼。
陸喻文要人心向他,欲蒙蔽天下人的眼睛。
“……到那時,天下皆為我所用,又何愁兵馬糧草。”
人聲在她頭頂響起,她看見樹梢後露出一道青白的人影。
陸喻文撐着欄杆低頭笑着看向她:“郡主覺得可是?”
慕芸仰頭對上他的眼睛,兩道視線交疊,機鋒相對,陸喻文說得輕巧,可語氣裏的威脅之意卻十分明顯。
他是從什麽時候知道自己在這裏,又為什麽明明知道自己在聽,卻還是将那些話說完了。
是當真覺得自己的存在對他毫無威脅,還是……有意試探?
她微微眯了下眼,而後輕笑了一下,揚了揚手裏的風筝:“真是不巧,沒想到我來撿個風筝,竟能聽到王爺議事。”
她說罷,拎着那個殘破的風筝,登入亭內,将那只風筝輕飄飄的擱到桌上,坦然坐下,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這光天化日,乾坤朗朗,應不會有什麽是不能讓我聽的吧?”
何長史看了看她,又轉頭看看陸喻文,有些擔憂為難。他同殿下說過郡主投誠來得蹊跷,縱無憑證,卻依舊未必全然可信。
陸喻文卻全然未看他,只看了慕芸一會,便饒有興趣地打開扇子:“自然,郡主與我為盟,自然沒什麽不能知曉的。”
他這樣說,慕芸便知曉自己在他眼裏不至于毫無威脅,否則他完全不用說這些假惺惺的客套話來哄自己。那便只能是試探了。
慕芸也不同他客氣,當真就順着他的話一臉關心地開始問:“你們說的那個錢興,就是我之前在延陵見到的那個錢老爺?”
那便讓她也來試一試,與其暗地裏懷疑揣着,不如她也主動出擊。
陸喻文眼底似乎閃過一剎訝然,很快又消匿不見,薄唇勾起弧度:“正是。”
“他竟也是你的人,好厲害。”慕芸感嘆了一句,然後又問:“那你還有什麽別的可用的人嗎?”
這回陸喻文便沒再說了,只看着她笑道:“不急,你到時便知曉了。”
……
慕芸又問了許多,陸喻文能答的倒也基本都答了,她大概是聽明白了,江南的錢糧大半在他手上,餘下的經過稅收之類層層剝削,落在百姓手裏的便已所剩無幾,若再遇上稍微嚴重些的天災,這糧便會不夠。
可朝廷實際上也并未收上多少糧食,更多的糧食是積壓在地主鄉紳手裏,自然也拿不出多少糧食赈災。
但百姓的并不會去探究其中的彎彎繞繞,也不會去探究朝廷和地主誰拿了他們更多的糧食,他們只知道,被鄉紳們剝奪地為數不多的糧食,本是夠用的,可朝廷又要收去一些,如此便有些不夠了。是朝廷的稅收讓他們步入如此境地。
如此,對他們來說,便是天災之下朝廷卻不肯放足夠的糧,自然便會抱怨朝廷。
到時,他在使人開倉放糧,便是掏空淮南王府的家底,也不能讓百姓們餓死,百姓自然會感激。
慕芸大致知曉了他的意思,甚至能裝模作樣地給他提供大膽的思路,比如讓人去劫了朝廷的糧,又或者将朝廷的赈災糧換成荥水的那種陳米腐米……
她提的大膽,根本不考慮能不能實施——陸喻文手上兵少,京師又沒幾個他的人,且都不在要職務,這樣大批量的攔截替換,與直接舉兵謀反沒什麽區別。可他有直接反的能力,也不會用這樣迂回的法子了。
陸喻文所言未必盡數為真,但也不會盡是虛言,得将此事讓柳蘊然知道才行。
又過了一兩日,陸喻文看起來似乎終于對她放松了些警惕。
她閑總在府上呆得無聊,決定出門逛逛。
·
她想着辦法将消息遞出去,卻沒想到,柳蘊然會親自尋上門來。
“柳大人來得氣勢洶洶,非說是王爺拘禁了您,王爺無奈,只能請郡主去見上一見。”
下人是這麽回禀的。
她其實有些沒法将柳蘊然和氣勢洶洶四個字聯系起來,映象裏他從來矜持有度,不落下乘,對旁人總是溫溫和和的好脾氣,縱不喜歡,也只是在一旁淡淡地瞧着,偶爾不動聲色地損一兩句,便已是極限了。
他既知曉陸喻文存有異心,還貿然上面來,實在不夠穩重,有失他往日作風。
但無論如何,她聽到消息時,指尖還是不知覺的顫了顫,被她很快掩藏在袖底。
她忍着心頭悸動,克制着臉上的表情,淡淡地應了聲:“知曉了,我換身衣服便過去,先退下吧。”
待人退下,她才松了口氣,用發顫的指尖捂住胸口。
近日強撐起來的堅硬冷漠的外殼仿佛都在這一刻被柔軟擊碎,她迫不及待地想見柳蘊然。
日光透過樹梢,在地上投下斑駁碎影,她聽見裏頭熟悉的人聲,在門外頓了一下,而後微微垂眼,推開了淮南王府前廳的門。
她有些漠然地看着聽見聲響猝然轉過頭來的人。
似乎較之前瘦了些,氣色也不如之前好……叫人有些心疼。
她努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正要平淡地開口,卻忽然撞進了一個溫熱的懷抱,鼻尖盡是熟悉地另她朝思暮想的松墨香氣。
“你還在,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