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柳蘊然在山嶺上翻遍了衆人的軀體, 也未曾見到慕芸的蹤跡,山間的夜風裹挾着露水,徹骨寒涼, 他卻覺得莫名生出些熱意。
只要未曾見到屍首,那邊還有希望。
他頂着昏沉的腦袋和猩紅刺痛的雙眼,強撐着去尋了沈頤, 而後又一塊去了府衙, 率餘下的大半護衛直将尚在溫柔鄉裏的荀縣令拎到了庭中,涼風一吹,教他清醒了大半。
荀縣令被衆人壓着,盯着柳蘊然怒道:“柳蘊然!你這是做什麽?!”
柳蘊然面上依舊是那副表情, 他一步一步走到縣令面前, 身姿挺立, 擋住了斜照而來的光芒,在荀縣令身上投下一片陰影。
“謀害郡主,你該死。”
一夜未眠, 他的聲音有些幹澀微啞, 聲量雖不大, 卻生出一絲陰沉可怖的感覺來。
荀縣令被他陰鸷的眼神盯得心中一陣慌亂,這是他第一次見柳蘊然, 卻也聽說過世人稱其清和平允, 頗有君子之風。
但眼前的人, 卻與傳聞中的那些毫不相幹, 他面色清冷不見怒意,然目光幽黯, 如終年不見光之深潭, 冰冷潮濕的黑暗後, 是毒蛇盤繞,微微吐信。
他有些慌亂地咽了下口水,強做出幾分氣勢:“大人怎能如此污蔑我!昨日郡主欲離府時,我還勸郡主夜路難行,不如留宿一夜再走。郡主挂念黃河事,不願多留,我還調了近二十衙役随護。此事衆人皆可為證,我又怎會……”
“随護。”柳蘊然漠然念着這兩個字,掐住了他的話頭:“郡主護衛所佩為橫刀,而衙役則佩鐵尺,山匪武器多為槍斧棒之類。”
他盯着荀深微變的面色:“倒要問荀大人,你那随護的二十衙役身上,為何盡數是橫刀所傷。是山匪盡數瞎了眼将他們看作同夥,還是軍衛瞎了眼全将他們看作了敵人?”
“你……”荀深張了張嘴,半晌後又無力地止了聲。
日頭漸高,照的他眼前盡是重重黑影,但他強壓下那點不适,緊盯着他:“山嶺上一百六十三具屍體,我盡數翻過,荀大人還有什麽欲辯的嗎?”
荀深覺得柳蘊然此刻瞧他的眼神,分明虛散無光,深黑一片,卻又緊緊地盯着他,十分駭人。他忍不住往後退去,卻被人壓着,動彈不得,只能慌亂搖頭:“你…你不能殺我。縱我有罪,也該啓奏陛下……”
他已知難逃一死,卻直覺若落入柳蘊然手中,遠不如等朝廷問斬來得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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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蘊然聞言低笑一聲,輕聲道:“自然。”
柳蘊然這次做得并不如延陵仁慈。他不止拿了荀縣令,府衙縣尉、主簿等人,皆被關押入獄。
至吩咐完衆人搜尋郡主蹤跡,他正欲往外跟去,方一挪動,只覺天旋地轉,直直往一旁栽去。
原站着他旁邊的沈頤被他這一倒撞得一個趔趄,倉促間回過神來,又慌忙去拉他。
“唉!柳大人!”
他一碰到柳蘊然的衣衫便感到滿手的潮意,這傻子竟穿着濕衣捂了一夜?
他連忙伸手去探他的額頭,果然燙的出奇。
“哎呦,這都是什麽事兒……”郡主還下落不明,柳蘊然這又病倒了,他急得直拍大腿:“還不快來人去請郎中來!”
柳蘊然是穿着濕衣在山上吹了一夜涼風,又加上心神消耗太過,才起了高熱。
但他并未昏迷多久,大夫開的藥剛端上來,沈頤正發愁怎麽讓他喝藥,他便已醒了。
他強撐起身來,看向沈頤如看向救命稻草:“有消息了嗎?”
沈頤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我們派人在各處搜了個遍,那山更是翻了個底朝天,皆未尋到郡主的蹤影。”
柳蘊然略垂下眼,目光落在那碗湯藥上,沉默了一剎,而後端起藥碗來一飲而盡。
他還不能倒下。
他得好起來,才能有精力早點找到慕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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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衆人開始滿城搜尋慕芸下落,并且搜尋範圍逐漸從荥澤向外擴大的時候。
一道纖瘦的人影卻在夤夜叩開了淮陽王府的大門。
陸喻文看着站在眼前的人,稍稍沉默了一會,猶豫着問:“你……要不要先去休息?”
眼前的人一身狼狽,衣裙沾染污漬,頭發叛亂,臉色憔悴,與他上回在揚州見時,判若兩人。
若非府中管事曾看過幾次她的畫像,恐怕她連府門都沒法靠近。
慕芸略打量了眼周圍,而後才轉向他。
陸喻文略微楞了一下,她上回看向自己的眼裏總帶着散不盡的疏離與防備,如今卻只餘下如夜般的沉寂,周身落索,壓得他說不出話來。
慕雲淡淡看了他一眼,未曾理會他的話。
“那日你說我自欺欺人,其實也不是,我只是,忘了……”
陸喻文瞧着她,忍不住微微蹙起眉來:“那你……”如今想起來了?
“托你的福。”慕芸極輕的笑了一聲:“我記起來了。”
她盯着陸喻文,瞧見他臉上一剎的變化,扯了扯嘴角:“你說得不錯,我确實,也該看清誰是敵誰是友了。”
陸喻文瞧着她的模樣,縱聽她說這樣的話,一時也生不出多少愉悅來。
這事與他想象的有些出入,他想看見的,并不是這樣一個看起來麻木又壓抑的慕芸。
她此刻的身上,看不見從前丁點的鮮活靈動了。
但他并不敢在此事上想太多,只能應她:“自然是。即是好友遠道來訪,自然是該在府上多留幾日的。”
慕芸對上他的眼,勉強露出一分笑。
陸喻文道:“你一路奔波而來,我讓人帶去去歇息吧。”
慕芸未再推拒,她近幾日來腦子便如繃着根弦,一刻不敢放松,如今倒也勉強能緩上一緩。
将出房門時,稍頓了頓步子,略微偏過頭來,似乎想說些什麽,但最終未在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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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頤最近看向柳蘊然的眼神裏盡是擔心。
他從前在京城上朝下朝也見過柳蘊然幾次,他從前只知道這人出自宣城柳家,知他聰慧有才幹,是衆人傳的什麽文曲轉世,如今卻只覺得他實在可怕。
柳蘊然一邊每日按時吃藥,一邊卻又日夜不停的處理事務,每半個時辰便要問一次搜尋郡主的結果,一刻不得停歇,一副要熬到油盡燈枯的氣勢。
他便看着他這樣熬了許多日,直熬得眼下青影重重,終得了一個消息。
搜尋的官兵自漁夫那得了個消息,約莫六七日前,他撐船捕撈,在城郊蘆葦蕩曾見小條小船,其中往南的一只船上的少女,身形便與郡主相似。
那日他終在柳蘊然臉上瞧見幾分人氣。
柳蘊然處理了幾日,朝廷新派來接受的官吏也已快到了。
如今郡主有了下落,黃河的修固也已在大汛前完成,府衙更沒什麽事情,他便催着柳蘊然快些往南去。
朝廷新派的官吏已在來的路上,明日便會到,他便暫替柳蘊然待新官上任。
新縣令是自京中來,攜了獄中關押的一幹人的判決而來。
他看着衙役拖着奄奄一息的荀深出來,身後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靜默了一瞬,最終嘆了口氣。
荀深是死有餘辜,但柳蘊然卻不該為此沒入泥濘塵埃。
他轉頭遙望南邊天際,唯願柳蘊然能順利找到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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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芸到了淮南王府後,依舊并不太出門。
她除了與陸喻文議事,似乎對其他事情并不太感興趣。
傍晚時,有人送膳來,跟在最後頭的,是一個怯生生地少年。
看起來約莫七八歲,低着頭緊跟在衆人身後,端着盤子對他來說似乎有些重,瞧起來有些搖晃,卻依舊用力端平了。在她同旁人說話時,還會耐不住好奇地偷偷擡起頭來看她。
侍奉的婢女見慕芸瞧了他幾次,覺得她是有些興趣的,才鬥膽開口,卻是同那小兒說的:“阿寅,怎麽在這裏?”
那孩子便擡起頭來,那婢女又招呼他:“來同郡主見禮。”
他便放了端着的盤子,挪到慕芸面前,乖乖地行了個禮。
慕芸靜靜地瞧了他一會,她不開口,他便只能那麽站着,直到他有些莫名地又悄悄擡起頭來,慕芸讓他起來,又問:“你是誰家的孩子?”
淮南王府怎麽會有這麽小的孩童,瞧起來,衆人對他還有些縱容。
卻不想他問出這話後,那孩子卻低垂下頭去,良久未曾開口。
慕芸有些莫名,那侍女便低身同她解釋。
“他父親是城西的張屠戶,前些日子家中遭了賊,獨留了他一人。王爺心善,便留他在府內過活。”
她便想起來,上回在揚州碼頭,陸喻文說要捉拿要犯的事情。
我原以為不過是借口,原來竟是确有其事。
她轉頭看向張寅,他方才只是垂頭不願開口,待聽到侍女提及他的身世時,卻将背脊挺得筆直,徒生出幾分倔強來。
“你過來。”她猶豫了一會,才開口道:“我也是近日才來這兒,也沒什麽認識的人,你可願同我說說話?”
張寅猶豫了一會,終于慢吞吞的往前挪了一步。
慕芸動了動有些僵硬的臉皮,難得生出些笑意來,請他坐在一旁與她用膳。
陸喻文站着門外陰影裏,看了一會,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