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月照江流, 揚州城內燈火輝煌,游船畫舫倒影江上,立在船頭, 任夜風吹動衣襟,自有一番悠閑意趣。
但臨近的淮南王府卻沒有這樣的好氛圍。
王府長史小心翼翼将底下遞上的書信遞給陸喻文,他只打開看了一眼, 就冷着臉将那封書信甩到了地上。
“一群蠢貨。”
柳蘊然一番大動幹戈, 江南半數官員落馬,餘下要麽清白幹淨,要麽戰戰兢兢只求着戴罪立功、保全性命。
他在江南的勢力短時間內算是毀了。
何長史渾身瑟縮了一下,卻還是小心問他:“咱們可要幫……”
“幫他們做什麽?難道是我讓他們貪的麽?”他垂眼掃過那張被丢開的紙, 伸手拿起一旁黑骨繪金的折扇, 緩緩打開, 起身走到窗邊:“我收到蔚明遠的消息後,便讓他們不要輕舉妄動了,他們自己耐不住, 也是他們活該。”
他低頭看着扇上繪的山河景致, 金色的紋樣映着月光, 泛出清冷的迷人光輝。
“咱們的人撤了多少?”
何長史回他:“咱們安插的人撤了近半,但他們也都不與淮南王府直接聯系, 餘下的知曉的就更少了, 便是被抓也不會查到我們這兒。只是如此一來, 江南以後便徹底不受我等控制了。”
“遲早的事情, 本也沒給咱們剩多少了。我們如今重要的也不是江南官場,他們要, 就拿去吧。”他稍頓了一下, 又提醒道:“讓錢嘉運他們小心些, 柳蘊然他們近段時間都在延陵,讓他們自己掂量着看。若是覺得形勢不對,咱們要做的那些事可以先停一停。本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不急這一會兒。”
“是。”何長史領命,正要退下,轉身之際猶豫了一下,又停下來:“咱們此番就此忍下嗎?”
陸喻文将扇子轉了一下,極輕蔑地笑了一聲:“他慕家打的好算盤,北邊亂時,要我陸家替他守江南,便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等北邊定了,我陸家就是有狼子野心的亂臣賊子。是是非非,都由他們說了算。”
“我陸家是退得太多了,才叫他們忘了曾經的日子。”他慢條斯理的将扇子收起來,清瘦白皙的指節落在黑色的折褶間,就像一抹亮色被黑暗吞噬:“給北邊軍中弄出些亂子,讓他們也焦頭爛額一陣子。”
何長史躬身領命退下。
Advertisement
陸喻文看着眼前籠在黑暗中的點點燈火,卻不由想起一個人。
那個人,分明該是同他一樣沉在黑夜裏的,為什麽卻能坦然站在日光下。
他眼中閃過一絲興味,卻在擡眼的一瞬化作狠戾。
那把扇子在他指甲轉了個圈,他瞥向外頭的煌煌燈火面露厭棄,轉身負手步入黑暗的室內。
·
慕芸從杜夫人聽了一些她不知曉的事情,整個人都仿佛進浸在蜜裏,回去時紅光滿面,腳步輕快,若不是還記得自己出過風頭,許多人都認得她,她差點就要蹦着回去了。
她拎着外頭帶來的點心跨近院門,覺得花圃裏的花都比昨日的要鮮豔,連平日聽來無聊煩躁的蟬鳴聲都覺得格外悅耳。
她在院裏轉了一圈,柳蘊然不在,她又提着食盒繞去了前頭縣衙,在議事的廳院找到了人。也沒多說什麽,只是将食盒遞給他,盯着他就忍不住笑:“這是我和杜夫人從外頭特意給你們帶回來的點心,她說你們忙起來恐怕連飯食都将就,讓你們記得再忙也要記得吃東西。”
柳蘊然覺得她高興得有些莫名,卻被她感染不由跟着她一塊笑。
他接過慕芸手上的食盒,正要說話,杜九淵聽見慕芸的話從裏頭趕出來,打開食盒看見裏頭轉着的兩碗銀魚羹,十分感動:“夫人甚愛我!”
他說完又轉頭問慕芸:“夫人可有什麽囑咐我的話?”
柳蘊然往旁邊不耐得瞥了一眼,有些嫌棄站在一旁看他。
慕芸笑着同他說話:“有的,杜夫人讓你忙完就早些回去,若是被她知曉你外出……”
“诶,”杜九淵打斷她的話:“我自然時刻都念的夫人,若非有許多案卷需要與其他同僚一塊盤查,我恨不得将這些東西都搬回去,哪裏還會出去?”
慕芸覺得他也十分有趣,被他的話逗得直笑。
柳蘊然将食盒交到他手上,推了推他:“既然如此,你快些進去把事情處理完,別在這裏浪費時間。”
“我說你這人,愣不知趣。”杜九淵被他趕去幹活,忍不住嫌棄他一句。轉頭又對上慕芸:“郡主慢慢聊,我先進去。記得代我向夫人傳一句相思情。”
慕芸彎眼同他點點頭。柳蘊然在後頭面無表情地出聲:“你快進去吧。”
杜九淵不滿地瞥他一眼,撇了撇嘴,轉身走了。這人未免忒小氣,同郡主多說兩句都不讓。
慕芸就站着門外笑着看他,她眼中滿是歡喜,情愫坦然又直白,仿佛從前。
從前他心間微漾卻微微別開眼,這回心頭分明狂跳卻不願将目光移開半分。
他立在門邊,躊躇了一會,問:“你要不要進來坐一會兒?”
慕芸又笑:“我不進去啦,你們議事呢,我進去又要顧及我。我就是來給你們送點東西,順便看看你。”
“啊……”他似乎有些遺憾,卻又在聽見後面那句話的一瞬又歡喜起來:“算算時間陛下關于此事的決策诏書應該就要下來了,到時候能用的人比現在多,就沒現在這麽忙了。”
“嗯,好。”慕芸伸手扶上門邊,沖他揮手:“你也快進去吧。”
柳蘊然站着沒動,好像有什麽想說,又有些猶豫。
慕芸知曉他的心意,這個時候也不糾結那些,只催促他:“你快些去忙,忙完了早些回來。”
柳蘊然只是想同她多說兩句話,他如今這每日早出晚歸的,來時她沒醒,回去時她已經睡下了,兩個人連話都難說上一句。但聽她這句話,頓時又覺得心滿意足,應了她一聲,目送她回去,才轉身走內堂。
杜九淵看他一副歡喜又隐約有一分澀然的模樣,拿着勺子的手頓了頓,而後搖了搖頭。
沒出息,太沒出息了。
·
陛下的旨意果然很快就下來了,由柳蘊然全權查辦此事,又從各部及待诏官中挑了些人來幫忙。
慕梓辰此舉也有幾分大換血的意思,而被送來幫忙的這群人,待此事完畢,朝廷論功行賞,前程如何自不必多說。
而帶頭處理此事的柳蘊然,便更不用多說了。陛下鐵了心要捧他,但朝中也十分忌諱一家獨大,朝臣自不會就此坐視不理。
但無論朝臣各自有什麽想法,此時也都只能煩到獨守京中的陛下,柳蘊然得了人幫忙,松快了不少。
最起碼他如今已經能同往常一樣點卯散職,下午便能得空與慕芸待在一塊了。
慕芸見他得空,終于忍不住開始戲弄他。
柳蘊然此刻同她坐在水榭中,面前桌子上擺了些冰鎮的茶飲瓜果,芰荷在一旁給她打扇。
她側身看着水中的游魚,抓了一撮魚食抛散而下,看它們紛紛聚過來,十分歡喜。
柳蘊然看她額頭仍是有些冒汗,将綠豆湯端近了些,提醒她:“先将這綠豆湯喝了吧,解熱的。”
慕芸正看魚看得高興,聽見他的話擡起頭來,看了看綠豆湯,又看了看自己手。
她捏着手上的魚食袋子,擡了擡下巴:“你喂我。”
柳蘊然自然不會拒絕,他高高興興地端起碗來,舀了一勺喂給她。
慕芸低頭就着勺子飲下,對上他的眼,同他一塊笑:“杜大人教你教的不好,竟連這都不會。還是我來教你。”
柳蘊然的笑便有些僵住了,他僵着手端着碗捏着勺子,最後連勺子也沒拿住,又落在碗裏。
他低頭看向湯碗,面上發熱,眼神避開:“你說什麽。”
慕芸伸手同芰荷揮了揮,芰荷拿着扇子,偷偷捂着嘴笑了一下,乖乖退下。
“你不是同杜大人學了一些讨女孩子歡心的方法嗎?”慕芸含着笑看他:“可是我覺得你學得一點兒都不好,你還不如同我讨教呢,最起碼我能保證我自己一定能高興。”
“你怎麽……”柳蘊然覺得自己此刻臉應該都是紅的,面上的熱延到耳根,他恨不得一頭栽進湖裏,好叫自己冷靜冷靜。
沒有什麽比這些小心思被戳穿更讓人窘迫的了,他在慕芸心裏恐怕要變得和杜九淵那樣的浪蕩子一般模樣了。
慕芸看他臉忽然就紅了,覺得有些好笑。想伸手去摸一下,又想到自己剛摸過魚食,于是端過那碗冰涼的綠豆湯,彎着眼貼在他臉上:“我不是取笑你。”
柳蘊然臉上的熱忽然碰上湯碗的冰涼,心頭忽然一怔。
他擡起眼來看着慕芸,她說不是取笑,卻笑得十分燦爛,一絲掩飾也沒有。
大概是柳蘊然的眼神太過直白,慕芸不大好意思地清咳了一聲:“我其實只是想說,你去找杜九淵的事情我知道了,但是你原本不需要去找他的。我要的也不是那些哄女孩子的手段,我在乎的從來都只是你的心意。”
她看着柳蘊然繼續道:“你若早将這份心意給我,我當時就不會在新婚夜還同你提和離的事情了。”
柳蘊然心頭有些不服:“我當時分明同郡主說過……”
慕芸微微眯眼,持着笑将碗往他臉上摁了摁:“我說不信你就不說了嗎?你不能多說兩遍嗎?”
柳蘊然被她手上的碗摁得整個人都有點後仰,慕芸将碗收回去,放在桌上:“而且你當時說的都是些什麽呀?”
她收起笑,學着柳蘊然從前的樣子,微微垂眼,眉目溫和:“郡主很好。”她說完又皺起眉來:“我自然知道我很好,誰知道你是在說什麽呀?”
于是柳蘊然便只能舉手認錯,慕芸略擡下巴哼了一聲。
柳蘊然這回便學得十分好了,他拿起一個荔枝撥開,送到慕芸嘴邊:“消消氣。”
慕芸就着他的手将荔枝吃下,低頭吐了個核來。認真道:“荔枝是上火的。”
“那再嘗嘗這片瓜吧,看起來就很甜。”
·
杜九淵同他夫人站在一旁的窗邊,一臉嫌棄地看着遠處水榭裏的兩個人。
“都這樣了,他竟連郡主的手都沒能碰到,實在丢人。”他說着又嘆了口氣:“唉,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主動些。再這樣下去,咱兒子都娶妻了,恐他還在琢磨怎麽牽郡主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