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他從前只知道淮南王不大安分, 江南的貪墨案便與他有關,卻證據不足,淮南王府有□□皇帝及先帝的嘉獎庇佑, 證據不足的一點兒關聯根本動不了他。
陛下又仁厚,朝中可用的銀錢本就不多,又要維持黃河河防又要維持邊關軍防。因先帝時諸王叛亂, 當年為避戰禍, 便有不少百姓棄田奔走他鄉,後來安定了幾年,雖慢慢又好起來了,但每歲應收的稅依舊收不齊, 只夠朝廷尋常的支出用度。
常平倉貯不豐, 時長還得額外撥出銀錢平調物價, 再加上還于祁王打了一場,朝廷的費用也經不起再與淮南較量,于是便覺得只要淮南王沒作出太過分的事情, 也不願再起兵戈。
朝廷自然需要改革, 但有淮南王這個隐患在, 便不可能大刀闊斧的改,否則一旦朝廷內部拱火, 淮南王便能坐收漁翁之利。于是他便只能日日與他提防較量, 直到最後互相設下殺局, 同歸于盡。
他此番原本的想法也只是先一步從江南下手, 趁陸喻文尚未發覺時遣人前往江南,循跡追蹤, 順藤摸瓜, 若能出其不意直接将他揪出來自然最好。若不行, 便也能先斷其江南臂膀,折了他的羽翼,将他困在淮揚。
這次祁王有賀瑤盯着,黃河有沈頤和王彥,江南此時有杜九淵,過些時日還有他,亂不起來。他倒想看看,他是就此束手,還是狗急跳牆,不得不反?
他略偏頭,慕芸趴在她背上昏昏沉沉地,怕她一個後仰跌去,又将手往上移了移,扶住了她的背。
他動了動頸窩,慕芸的臉就靠在那裏,他稍一動,脖子便能蹭到她的頭發,酥酥麻麻的,仿佛蹭到他心裏。
他眼中現出一片柔情,随後又被冷光取代。
淮南王既然與蔚明遠有關系,那未必就與慕芸的死沒有關系。
·
今日的天瞧着好看,天邊的雲層次分明,綴在湛藍的天幕上,顯得愈發的白淨透徹。
可天氣卻算不得太好,一絲風也無,反讓人覺得有些微微的沉悶。
又許是因為近午,正是一日裏頭最熱的時候,街上的人也不多。
賀瑤一早便讓人邀了慕芸一塊出來喝茶,柳蘊然昨夜吩咐了人跟着陸喻文,此刻也無旁事,便也跟着她們一塊來了。
宣城出名的除卻文房四寶,還有各種吃食,這茶,也是其中一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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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瑤邀慕芸去的茶館喚作“清茗妙香”,是宣城文人墨客常聚之地。
內裏布置典雅精妙,牆上幾處都有提詩。所提之字或飄逸灑脫,或遒勁自然,或勢巧形密,或樸拙或秀巧,或含蓄或張揚,各成風韻,自有風骨。
上前看過才驚覺這些詩句皆出自大家之手,不僅有當今的大家,更有從前的名冠天下的幾位老先生。
其中有一首是最顯眼的,書為:清茗洗積昏,妙香濾浮塵,一品令人醉,再品不思歸。
落的是俞宛陵的名。
慕芸于文學上的所知與賀瑤柳蘊然等人比起來,并不算多,但這俞宛陵她卻也是曉得的。
宣城舊稱宛陵,這俞宛陵便是出自宣城,曾為當今帝師,去歲剛致仕,卻也未曾回鄉,而是雲游天下去了。
如此看來這茶館該也有許久年頭了,可瞧着內裏布置卻無半分古舊模樣,想來店家該是時常修葺的。她瞧着裏頭坐着人,錦緞華綢,雖是文人,卻也是一眼就能瞧出是世家的諸位公子。
“賀姑娘來了。”裏頭的人見到她們便迎上來,仿若熟人。随後又與柳蘊然拱手行禮,最後才向慕芸。
慕芸從他的态度便看出來賀瑤往常來得确實也不算少。
不知是裏頭的氣氛還是布置太過雅致的緣故,她總覺得這茶博士都有些斯文,不像別家似的,上來便是一嗓子。
那茶博士長得也好,雖算不得什麽極其俊俏好看的人物,但也是面容标志白淨的。配着那丁點兒的斯文沉靜,倒也讓人瞧着舒服。
他迎的是賀瑤,賀瑤卻退了一步讓慕芸走在前頭,于是他一眼便瞧出來今日主要該招待誰。
慕芸等人随着他上了二樓,這一塊兒便不像樓下那樣熙攘了,便是氣氛都要安靜不少。
“您要用些什麽?”那人引她入座,一并問她:“此處最出名的便是敬亭綠雪,賀姑娘與柳公子也常點,瞧您似是第一次來,可要品上一些?”
慕芸其實并不太懂這些,便看向賀瑤與柳蘊然,見他二人皆點頭,便要了一壺他薦的茶。
柳蘊然又添了一句:“再看着上些茶點。”
那人應了一聲便退下。
慕芸四處觀望,轉眼便瞧見自己這處屏風上的字,目光微頓,那字書來娟秀,筆劃間暗藏風骨,秀而不弱,逸而不虛。
引她注目的并不是提詩的內容,而是落款的名。
賀瑤。
她拉了拉賀瑤,有些驚訝地指給她看:“你是你的字吧?咱們這來得也太巧了。”
賀瑤順着他的目光瞧了一眼那字,略微一愣,随後又被慕芸晶亮的目光瞧得有些不好意思:“這樣瞧起來,反倒像是故意邀你來看這個的了。”
柳蘊然忍不住瞟了她二人一眼,太奇怪了。
慕芸除了從前,似乎都不曾再拿這樣的目光看她。賀瑤從來自負才學,就喜歡別人誇她才學好,竟還會不好意思?
但他明智地未将這話說出口。
“賀姑娘太過謙了,咱們宣城誰不知曉您的本事,那可是絲毫不輸那些才子的。”茶博士端了一應用具過來,又問她:“姑娘是自己沖泡,還是由小的代勞?”
京城人士多愛煮茶,江南卻多愛泡茶。
這品茶之趣也不止品其味,沖泡的過程更是賞心悅目,值得品鑒。故而又講究現沖現泡。可也有不願意自動手的,便會有這麽一問。
慕芸并不會泡茶,便興致勃勃地讓他來。
她瞧着人以熱水溫杯,之後才将幹茶投入杯盞,注水時高提水壺,上下提拉,反複三次,引得茶葉上下浮動。連着上下幾次注水時的聲響都是不一樣的,不論是動作還是水沖茶葉,都顯得優雅好看。
她聽着潺潺水聲,心裏都變得熨帖。便随意地同他搭話:“我方才瞧你這裏的題字,是賀姑娘的,那有柳公子的嗎?”
但不等人答,柳蘊然便先開口了:“我從不在他人處留詩。”
那茶博士又接到:“是,其實連着賀姑娘也少有,這詩啊,還是那次舒姑娘陪着他們兩個一塊來時,舒姑娘讓提上去的。在這宣城,也是難得的一份,為此而來的客人也不少,論起來還是小店沾了賀姑娘的光。”
“舒姑娘?”慕芸得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答案,忽然有些看向柳蘊然:“舒姑娘是哪個?”
他微愣的片刻,茶博士便已替他答了:“宣城有兩大世家,一個自然是衆所周知的柳家,另一個便是舒家了。這舒姑娘便是舒家的三小姐,因兩家交好,舒姑娘倒也同柳家的公子小姐們常有走動。”他頓了頓,将杯盞小心放到慕芸面前:“茶好了,便不打擾您。若有吩咐,再讓人喚小的過來便是。”
慕芸端了茶盞,略微點了點頭。
柳蘊然覺得這個茶博士答話的速度好似很有眼力見,但說出來的話又好似非常沒有眼裏見,十分多餘。
只是經他那麽一說,慕芸便想起來那舒姑娘是誰了,舒大學士的侄女兒,舒二老爺嫡出的閨女舒柔玉,曾經也是見過的,同賀瑤的關系似乎還算不錯,只是和她沒什麽往來,舒柔玉後來嫁得遠,她也不常回來,便是回來也遇不上,自然也就沒了印象。
慕芸撐着下巴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與柳家的公子小姐們常有走動啊……”
柳蘊然端着茶杯,道:“不大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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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前,一架馬車自門前經過,忽從中伸出一只素淨的手略微挑開車簾,有丫頭探出頭來又縮了回去。
“小姐,那邊停着的好像是柳家的馬車。您可要上去瞧瞧?”
舒柔玉正坐在車裏把玩欣賞着新買的收拾,聽她這樣說,忙叫停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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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亭綠雪乃茶中珍品,其回味爽口香郁甘甜,連續沖泡兩三次香味依舊不減。
慕芸便端着茶吃着茶點,隔着撐起的窗瞧了會街上的人流。
柳蘊然看了慕芸一眼,正想同賀瑤提一下蔚明遠的事情,又怕觸及慕芸往日傷痛,剛開口半句又猶豫了。
但慕芸過了這麽幾日,卻不再如上次那樣了。
她看柳蘊然有些擔心猶豫地瞧着她,便大概猜到她要說什麽了。她端着茶杯小啜了一口,看着外頭,一副輕松随意的模樣:“沒事兒,你說就是,我還不至于那麽脆弱。”
她這樣說,放下的手卻不自覺得握住了杯子。
即便那些人是因她而死,但蔚明遠的罪孽,遠比她深重。
她因為恐懼而忘記,可如今記起來了,她便不能再忘。
賀瑤有些莫名的看着他們兩個,什麽事啊這麽神秘?
柳蘊然被她這樣一打斷,卻改變主意臨時問了個別的問題:“你覺得祁王此人如何?”
賀瑤皺眉思索了一會道:“也算謙和有禮,進退有節,的确頗好風雅文章,看起來……也并沒有太多的心機城府。”
言外之意就是不太贊成柳蘊然先前的推測,祁王看起來也沒有謀反的心計和腦子。
但這回柳蘊然卻沒有再反駁她了,反而點了點頭有些贊同的意思,他随後又問慕芸:“司天臺蔔算,恐祁王會反。你覺得,有可能嗎?”
慕芸緊攥着茶杯的指節微微發白,她猶豫了很久,眼中閃過一絲茫然:“我不知道。”
她知道祁王謀反是事實,但她心底裏,依舊不大願意相信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兄長有朝一日會謀反。她眉宇微微皺起:“也許……是被人挑撥受人蠱惑?”
“能被挑撥,就說明心中原本就有芥蒂。”柳蘊然從兩人話裏便知曉,根據各人自己的判斷,都不覺得祁王會反,那祁王謀反之事便只有兩個可能。
要麽其中卻有蹊跷,要麽,他藏得太深。
但便如賀瑤所言,他也不太相信慕梓堯有這樣的心計和手段。如果一個人看走眼便罷了,但他們三個人都看走眼,那就不太可能了。
他一開始讓賀瑤去探祁王,便是有這樣的猜疑。如果能找到其中症結,祁王未必不能為他們所用。
他這才同賀瑤說起他的推測,然後又囑咐賀瑤之後多留意蔚明遠與祁王之間的事情。
他們剛說完這事,外頭忽然就傳來一道清亮的女聲:“瑤姐姐!”
門忽然被推開,露出一張歡喜又清麗的臉,她興沖沖地進來,看到柳蘊然又愣了一下,看起來像是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站直了身行了個禮:“柳哥哥也在啊?”
慕芸倏地皺眉,不滿地一眼掃過去。
舒柔玉雖是年幼,柳蘊然的确是要大一些,可聽她這麽喊,怎麽就覺得別扭呢……?
她本來就因為慕梓堯和蔚明遠的事情心裏不大爽利,此刻見她一頭撞過來,一絲客氣都沒想給她留。
“我倒不知道,舒家什麽時候同柳家成了親戚。”她放下茶杯,目光從柳蘊然身上掠過,冷冷地看向舒柔玉,嗤道:“舒姑娘是家裏沒有哥哥,所以要到外頭來到處攀親戚嗎?”
舒柔玉從未被人這樣諷刺過,她家中叔父與大哥皆在朝為官,三哥哥才學也極好,在這宣城,自然沒人敢同她頂嘴。
此刻被慕芸毫不客氣的這樣說,頓時心中不爽。但賀瑤與柳蘊然都在,她也只能強忍着皺了皺眉,解釋道:“你許是不知,因着兩家交好,我與賀姑娘她們也相熟,便喚一聲哥哥姐姐來的,也顯得兩家親近些。”她說着又頓了一下:“不知你是?”
“哦,你不認得我。”慕芸瞧了她一眼,一邊搖頭嘆了口氣:“既要攀親,怎麽只認得你哥哥,不認得你嫂嫂,這可不好。”
賀瑤無奈拉了拉她:“郡主……”
慕芸被賀瑤拉了一下,對這舒柔玉翻了個白眼,決定算了。
但舒柔玉被她激了兩下,哪裏肯就此罷休,她上前一步盯着慕芸:“你就是那個讓陛下賜婚逼着柳哥哥娶你的郡主?呵,什麽嫂嫂,不過是仗着權勢壓人,好不要臉!”
“舒姑娘。”柳蘊然頓時出聲呵了她一聲:“請慎言。”
“權勢?”但慕芸此刻并不領他的情,她揮開賀瑤的拉着她的手,步步逼向舒柔玉,直将她逼得連連後退:“你既知道我有權有勢,還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她極輕蔑地看着舒柔玉,笑道:“我就是有權有勢,怎麽了,不服氣?可有什麽用呢?你知不知就你方才所言,便可以算僭越犯上,別說是治你這個什麽都沒有的民女,就是你父親和兄長,也可以被彈劾一個治家不嚴教養無方的罪過。”
“啧。”她故作憂愁地擡眼望天,嘆了口氣:“哎呀,若是你父兄因此被降罪,你說到時候,你可該怎麽辦啊……”
柳蘊然默默地看着,不得不說,郡主氣人真的很有一套。
由此可見,郡主平日裏,對他真的是極好了。即便是從前鬧和離,也都是客客氣氣的。
慕芸一副你看不順眼卻又拿我沒辦法的嘚瑟模樣,将舒柔玉氣地快要失去理智。
她在慕芸擡手時,忽然瞥見她手上的一對手镯,她從前在柳夫人那兒瞧過一次,一時有些震驚:“這镯子怎麽在你這兒。”
慕芸擡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說這個?我是柳蘊然的夫人,在我這兒不是很正常?”
這是她今日早上高興特意拿出來戴上的,沒想到還能有這樣的用處。
“你!”她驀地紅了眼,盯着慕芸:“這樣蠻橫無理,怪不得柳哥哥不喜歡你。若沒有你從中作梗,我瑤姐姐才該是他的良配!”
“不可胡說!”賀瑤忙斥她。實則她此刻頭也很大,她是同舒柔玉關系不錯,但萬萬沒想到這還能扯上自己。
慕芸同賀瑤處了這麽久,當然知道她對柳蘊然沒什麽別的心思。
她又翻了個不屑的白眼,舒柔玉若能坦然承認自己喜歡柳蘊然她還要佩服她幾分,她最看不起這種明明是自己喜歡還要假裝是為了別人的人了,實在虛僞得很。
若不是她清楚賀瑤,此刻便要對賀瑤心存芥蒂,日後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還不知道要鬧成什麽樣呢。不管她是不是存心,都是在挑撥她和賀瑤的關系,實在可惡!
“你是有什麽毛病?”她皺起眉:“自己喜歡就自己喜歡,一天到晚瑤姐姐瑤姐姐,你問過你瑤姐姐嗎就在這兒喊?有色心又沒色膽,竟還敢在我面前叫嚣,是在丢人。”
柳蘊然不得不咳了一聲。有色心沒色膽這種話,多少有些輕浮了。
慕芸不爽地瞥他一眼,他咳什麽?想替舒柔玉求情?做他的夢吧,她還有帳沒同他算呢。
“你胡說什麽?”舒柔玉被她氣得快要哭了。
“我胡說?”慕芸楞是給聽笑了:“你敢說你不喜歡?你接近賀瑤不是為了接近柳蘊然嗎?行,就當我胡說,那賀瑤都沒意見,你一張嘴叭叭叭的那來那麽多意見,管你屁事兒。”
“阿芸。”柳蘊然終于沒忍住:“你說話不要如此粗鄙,有失你的身份。”
“嘁。”慕芸才不理她,她小時軍營裏聽父親和叔伯們說話可比這粗魯多了,她已經十分收斂了。
“舒姑娘。”柳蘊然走到慕芸身邊,同舒柔玉道:“我不知你是從哪裏聽來的消息,但我可以同你說明。雖有陛下賜婚在前,但郡主确實是我一心想要求娶的。此次便罷,若有下次,我便要以此治你蔑視君上的罪過了。還有,郡主所言也不錯,我從前也與你說過,你我兩家雖是世交,但你我卻也并不多相熟,我也不是你兄長,哥哥二字,希望你以後不要再喊。”
舒柔玉這回是真的要哭了,她眼裏蓄着盈盈淚水,搖搖欲落:“一定是她逼你對不對?”
“言已至此,望你自重。”他伸手牽着慕芸的手就要走,卻又停了一下,轉回來。
舒柔玉又期盼的看着他。
柳蘊然道:“郡主是千金之軀,也是我親娶的夫人,不容你如此冒犯。今日這樣的事,若再有下次,便不能怪我罔顧兩家交情,不給舒大人留情面了。”
他說完便拉着慕芸頭也不回地走了。
獨留她一個人備受打擊地站在那裏,半晌後才反應過來,蹲在地上期期艾艾地哭,賀瑤被她哭地頭疼,但又顧念往日交情,只好勸她:“郡主說得也沒錯,你确實不該如此。”
她一邊啜泣一邊傷心:“連你也不幫我了。”
“柔玉。”賀瑤微皺着眉看她:“你對我兄長從前不管是什麽心思,我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你不該摻和進去。我兄長與郡主,感情很好,郡主也很好。确實許多話我都曾與你說過,但你今天既又提了,我便也再同你說一次。”
“你以後不要再說我與兄長是合适的這樣話,我與他,其實是天底下最最不合适的。我對我兄長,也并無男女之情。你喜歡一個人,也并不是什麽錯,但他既有自己的姻緣,你便不該再越雷池一步。壞人姻緣,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賀瑤頓了一下,還是忍下了,并沒有對她說太過分的話。只是道:“你要記住今日之事,郡主未懲治你,已是寬宏大量,日後切莫行挾私報複只舉。否則,你我情意,也就到此為止了。”
舒柔玉一邊哭一邊不服氣:“為什麽,為什麽你們都喜歡她。她有什麽好?”
“她有什麽不好呢?郡主本性善良,純白無瑕,率性直爽,這本事就已經很難得的,我原本以為,你也是這樣的。若非你要在她面前使心眼,叫我兄長哥哥,她不會對你如此。”
她皺了皺眉,最後還是道:“我送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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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芸倚在車廂裏,斜斜地睨着柳蘊然,陰陽怪氣地開口:“哎呦,哥哥,你那妹妹被我罵哭了,你心不心疼?”
柳蘊然知道她心裏不舒服,它自己也不舒服,但被她這樣一句語氣奇怪的哥哥一搗亂,反而又沒那麽氣了。
他有些無奈:“別鬧。”
這慕芸就很不高興了,頓時拉下臉來:“誰鬧?”
柳蘊然靜了一瞬,接道:“我鬧。”
“嗯哼。”她尾音上揚地哼了一聲,有些滿意地愉悅。
“郡主昨日才同我說,你又不喜歡他們,我有什麽好生氣的,今日怎麽你也氣了。”
慕芸借着他的話反駁他:“你都氣了我為什麽不能氣。”
“而且這能一樣嗎,她就差在我面前對你眉來眼去了,難道我還忍着嗎。”她說着又想起剛才,故意氣道:“你方才為什麽打斷我不讓我說,你是不是覺得我說話不如人家好聽,丢了你的臉。”
“怎麽會,你生氣有什麽不應當,若有這麽個非親非故地在我面前喊你妹妹,我也會生氣。只是為她這點事兒說那些話,反折了你的身份,實在不值當。”
她嘀咕一句:“有什麽不值當的,不痛快了為什麽還要憋着。”
柳蘊然便只笑了笑。
慕芸看他笑,忽然湊近危險地盯着他:“你能不能解釋一下,她為什麽知道你不喜歡我?”
柳蘊然很無辜:“不過是她自己随意揣測罷了。與我無關。”
慕芸的目光在她身上轉了一圈,将他盯得有些發毛。
柳蘊然又道:“而且,我喜不喜歡,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慕芸雙手抱胸,故意裝傻:“我知道嗎?我不知道啊。”
她歪頭挑眉:“我怎麽不記得你什麽時候說過喜歡我。哎呀,哥哥怕不是還有旁的妹妹,記錯了人吧?”
柳蘊然舒了口氣,拉住慕芸的手,道:“我喜歡你。你…”
“嗯,現在知道了。”她打斷了柳蘊然要問的話,心裏頭舒坦極了,偷偷轉過眼來看他,果然耳尖又有些微微的泛紅。
她忽然湊過去,伸手覆上他的耳朵,那對手镯随着她的動作發出叮當的碰撞聲,響在柳蘊然耳畔。
他聽見慕芸的聲音随之而來:“哥哥,你的耳朵好燙啊。”
他呼吸一窒,這下連臉都有些紅了。
他拉下慕芸的手攏在掌心,微微低頭:“你別這麽喊我。”
“幹什麽,別人都喊了我不能喊?”
“不是。”柳蘊然壓着微亂的心跳,不由又想起昨晚的那個親吻,他微微抿唇,心裏忽然有些癢。
情動确是心魔毒藥,便又讓人甘之如饴。
慕芸正等着他說個理由出來。
他卻微微擡起頭來,心跳如雷,臉上發燙,看着慕芸,忽然道:“我想親你。”
“?”
他這一句來得也太突然了,根本不像他平日能說出來的話。慕芸心下微驚,頓時退到了他對面。
柳蘊然看她的動作,十分失落,頓時雙眉微垂,配上他那樣好看又微紅的臉,灼灼目光望過來,看起來竟還有些讓人心疼的委屈。
慕芸心下一窒,唉,長得好看,果真是要命。
她又有些心軟了。
她手指絞着衣裙的布料,左右看了看,心底十分緊張,最後湊過去,極快地在他嘴上親了一下,蜻蜓點水,一觸即分。
在柳蘊然看來,這個親吻只比上次醉酒的那個好一點,好就好在,她這次是清醒的。
他當然不滿意,在慕芸就要退回去的時候伸手拉住了她的手,又将她帶了回來,他忍了忍心底的欲望,最終也只是湊過去在她唇上輕輕地親了一下。
太過了恐怕她要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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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自這日之後,慕芸就總愛在戲弄她的時候喊他哥哥,多是陰陽怪氣地語調。
非得将柳蘊然氣到恨不得堵了她的嘴才肯罷休。
他們兩個人在宣城待了幾日,便又該啓程回京,賀瑤這回便是同她們一道回去了。
衆人一早收拾了東西,便在一群人注視下出了城。
這回柳蘊然仍坐馬車,行至半道休整時,卻忽然取了匹馬來,向慕芸道:“此處離延陵也不算太遠,我在延陵有一好友,想借此機會去探望一二。你們先行,不用等我。”
慕芸聽他提延陵好友,便想起來他上次同自己提過的杜九淵,頓時便猜到估計不只是探望好友這麽簡單,忙挑了車簾:“我也要去。”
柳蘊然有些猶豫,他之後應該都要呆在江南,一開始的想法确實是同慕芸一起,但又怕慕芸再被往事刺激,平添憂愁。
他勸了兩句,但慕芸就那麽一動不動得盯着他,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他那點猶豫頓時就成了一邊倒的趨勢。
最終他點了點頭,又提醒道:“但是此行恐帶不了太多人,以防萬一,你也只能帶芰荷一人。”
慕芸揮了揮手,毫不在意:“放心吧,我也沒那麽無用。芰荷不去也可以的。”
“不行,得有個人護着你。”
慕芸在此事上其實十分随意,只要柳蘊然帶她去就行了,其他的都不是什麽問題。
于是便又大致收拾了些東西,又囑咐了賀瑤一路上要注意的事情,讓沁柳等人行事如常,便當他們未曾離開。
一切安排妥當,三個人這才打馬往延陵趕去。
但他們卻也并沒有急着去延陵,而是入了途經的一個小鎮,換了些極簡單的粗布衣物。
慕芸身上被布料硌得有些不大舒服,但她沒說話。
是她自己要來的。總不能拖了柳蘊然的後腿。
她忍着身上的不适,問柳蘊然:“我們究竟要去做什麽?”
沒見過探訪親友還得換這樣一身的。
柳蘊然騎在馬上遙看前方,道:“巡查民事,考較官吏。”
“子靜兄來信同我說,延陵已到了官官相護,衆人貪腐的程度。但我去直接去了,他們見着我,恐怕也只有兩個結果:懼怕防備我,又或是拉攏賄賂我。但誰都知道我與陛下的關系,想來多少防備我。且這些事都有子靜兄再,并不需要我再去做一次。”
慕芸恍然:“所以……你想親自去百姓間看看,順勢搜集證據,然後和杜大人裏應外合,将他們一網打盡?”
“郡主聰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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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又行了大半日,夜間才到了延陵縣下的一個不大不小的村莊。
柳蘊然個芰荷架着帶着一瘸一拐地慕芸扣開了一戶人家的門,出來的是個精瘦的老頭,微佝偻着身子,行動卻還算利落。
柳蘊然擦了擦滿頭的汗,同他行禮,道:“我與夫人本欲往縣中投靠親眷,卻不想半道傷腿,您看……能否行個方便,允我夫妻二人在此借宿些時日,将傷養好?”
那老頭瞧着面前幾個人,個個蓬頭垢面,頭發淩亂,衣服上才蹭着許多泥,看起來就像經了什麽大,看着着實有些慘。
他把着門,沉默了一會,道:“并非鐵石心腸,實在是家裏沒有多餘的糧,實在是無能為力。”
“您放心,我們自然是會給借宿的銀錢的。”
那人聞言,猶豫了一會,便退開一步,讓他們進來。又沖裏頭喊了一聲,出來個婦人,頭發斑白,與他年齡相仿,行動時看起來很幹練,氣質卻瞧着很淳樸溫和。
“你去騰間屋子出來給她們住吧,這姑娘傷了腿。”
那婦人應了一聲便轉去了一旁的屋子裏,老頭便就地找了個石墩坐下,道:“屋舍簡陋,你們先将就一下,等這位姑娘的傷好些了,你再帶她去鎮上看看。”
他看出來這一行人的身份不簡單,卻沒有多問。
柳蘊然也深知平日養出來的氣質壓不住,索性就編了個家道中落投奔親戚的幌子,多少也能蒙混過去。
沒多久,那婦人收拾好了房間出來:“先扶這位姑娘去躺着吧,傷了腿的藥膏家裏還有,都是老頭子親自去采的,一會兒拿來,你給她敷上,很快便能走動了。”
柳蘊然十分感激地應了,又小心扶着慕芸進去。
慕芸憑着上次傷腿的經驗和記憶,咿咿呀呀地□□,在柳蘊然将她扶到床上時,猛地倒吸了口氣,又急又忍耐着顫聲道:“哎呦,你輕點兒!”
這一聲喊得又突然又像,叫柳蘊然都吓了一跳,以為自己真的哪裏弄疼了她,下意識地連忙道:“好好好,小心點兒。”
那婦人站在門外看了他們一會兒,又笑着轉身走了。
柳蘊然連忙問她:“我真傷着你哪了?”
慕芸收了面上痛苦之色,狡黠一笑,有些得意:“我裝得像不像?”
柳蘊然無奈:“像。”
他拍了拍慕芸的肩膀:“那你先好好休息,我去給你拿膏藥。”
慕芸裝模作樣地揮揮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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芰荷跟着出去,那婦人正打了熱水來,見她出來,便将熱水遞給她,又道:“家裏的房間都不大,只能委屈你們。你一會出來,我領你去你的房間。”
芰荷連聲應好。
柳蘊然跟着那老丈去他房裏翻他的膏藥,在一旁替他提着昏暗的燭臺照明。
他瞧了瞧四周,朦胧間能瞧見床上睡着一個孩童,自入門起,便一直是兩個老人在忙碌,未曾見過旁的身影。
“恕我冒昧,怎麽不曾見過另郎?”
他從櫃子深處掏出個木匣子,小心取了兩貼膏藥給柳蘊然,然後又默默蓋上。
室內燈火昏暗,顫顫巍巍仿佛下一刻就要滅掉。
他在昏暗跳動的燭光裏嘆了口氣,但說出的話聽來并似乎并沒多傷感,只是略微有些惆悵。
“死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