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柳蘊然一手拿着燈, 一手拿着泛黃的紙張包起來的膏藥,那紙已經開始有些發脆了,手指從上面拂過, 能聽見擠壓下的清脆響聲。
似乎已放了許久。
他低頭半晌,不知所思,良久後才道:“抱歉。”
那老頭擺了擺手, 又就這昏暗的燈火看了眼躺在床上正睡着的孩童, 嘆了口氣帶着柳蘊然出去了。
但它終究什麽都沒說。
“都是些過去的事情了,沒什麽好抱歉,也沒什麽好值得說的。你夫人還等着呢吧,別在此處浪費時間了。”
柳蘊然便沒再說什麽, 只是借着火光在低頭應下的間隙裏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他一眼。
柳蘊然回去的時候, 芰荷已經幫着慕芸梳洗完了, 她奔波了一日,此刻放松下來,靠着洗的有些發白的枕頭就那麽睡着了。
一旁的桌案上燈火依舊亮着, 照着慕芸安靜的睡顏, 倒也叫他生出一種平實而溫馨的感覺。
他站在床邊看了慕芸一會, 然後低下身來将她垂在外頭的半只手放好。
但他在直起身正準備休息的時候遇到了一個新問題,這個房間只有一張床, 即便是被子也只有一條……
确實也沒有人會為一對夫妻準備兩床被子。
他直着身默默地又站了一會, 抿了抿唇, 然後轉了個身先去洗漱了。
他站在一旁面色如常地伸手, 卻磕磕絆絆地好了些時間才解下衣袍。
分不清是緊張還是激動。
·
Advertisement
月色入戶,剛熄滅的燭火在薄紗似的月色裏飄出的一抹輕袅煙。
柳蘊然小心地掀開略有些僵硬的被子的一角, 輕手輕腳地躺在慕芸旁邊。
他借着朦胧月色看了一眼慕芸, 不是他故意尋此刻未征得郡主同意與之同寝, 實在是天意如此難以違背。
他這樣想着,連自己也開始覺得有幾分道理,于是盯着黢黑的夜色躺了一會後,他又悄悄往中間挪了挪。
半晌後他側過身來看着與他近在咫尺的人,甚至能聞到慕芸頭發上傳來的清香,這個距離,只要他一低頭,就可以……
慕芸忽然側過身來,皺了皺眉,伸手摸索上了他的胳膊。
他心下一驚,慌忙擡起頭來,僵着身子盯了她半晌,發現她只是睡夢中的動作,才終于松了口氣。
他這才小心撥開慕芸的發,低頭偷偷親了她一下。很快又按捺不住心中歡喜,伸手摟上她的腰側,抱着她心滿意足地睡去。
·
慕芸一早起來,就看見柳蘊然穿着粗布短褐蹲在院角拿了根長樹枝,猛一用力,啪地一聲折斷,丢到一旁的地上,動作熟練。
柳大公子數年游學,學問上有什麽助益她并不清楚,但動手的能力卻是在此刻毫無保留地體現了。
地上已經有一小堆折好的細柴,主人家的阿公正蹲在他另一邊,将他折好的柴碼到廚房外,垂髫的小童正拿着棍子圍着他們繞着圈地跑來跑去。
芰荷同這家的阿婆正挎着還在滴水的籃子從外頭回來,一邊喊道:“哎呦,你可小心別摔着。”,一邊走過來奪了他手上的木棍丢到一邊,不大好意思地同柳蘊然道:“你看,我倆收了你的銀錢,竟還要你來幫着幹活,實在過意不去。”
芰荷便幫她将菜籃子放到廚房外頭的石墩上,然後走到慕芸身邊來。
“不妨事。”柳蘊然又折了一根:“總歸是多了我們幾個多才多燒了柴,我搭把手補上也是應當的。”
“那怎麽行。”那老婦正要說話,轉頭看見慕芸,又同她打招呼:“小娘子醒啦!腿腳好些了嗎?”
慕芸同她點點頭,被她這麽一提醒,又一颠一跛地走過去。
那婦人瞧着她便笑:“小娘子好福氣呦,夫君能幹又體貼,哪裏像…”她說到這裏猛地斷了一下,連笑都滞了一瞬,複又道:“哪裏像我這老頭子,連柴都馱不動了,只能檢這些枯細枝葉來燒。”
“夫人說笑了,我看老先生也不差。”
“哎呦,我們這些粗人哪裏受得起什麽夫人先生的稱呼,你若不嫌棄啊,便只管喊我一聲趙嬸子,喊他霍老頭就行。”她說話間站在廚房門外将籃子裏的菜抖了抖水,又同慕芸招呼道:“你先坐會兒,我先去給你們準備飯菜。”
慕芸就同她點了點頭:“那便勞煩趙嬸子了。”
芰荷将慕芸扶到一旁的小竹椅上坐下,又跟着趙嬸子進了廚房:“我來幫幫嬸子吧。”
那個沒了玩具的小童兀自蹲着玩了會,忽然轉頭看了看慕芸,怯生生地有過來,遞給她幾顆石子。
慕芸不明所以的接過,那小孩忽然笑了笑,蹲下身來把自己手上的石子放在地上,拿起一顆丢起來,趁着這個間隙又連忙拿起第二顆,再回頭去接落下的那顆。
但他的速度明顯不夠快,只來得及拿,卻來不及接。
慕芸看他嘗試了幾次,終于看明白了,頓時覺得十分有趣,玩心大起,彎下身來學着她的樣子将石子放在地上,撿起來一顆丢上去,然後飛快抓起地上的一顆,翻轉手腕接住原先的那顆,如此往複,直将那小童看得目瞪口呆。
“哇,你好厲害。”他說話聲音軟軟糯糯的,其中仰慕之情卻滿滿當當,一分不減。
慕芸心中自豪感油然而生:“那是。但是你還小,這個有些難了,我教個別的玩法吧。”
她拿了顆石子在地上畫了幾個框,又用線将對角連起來。她畫完轉着腦袋左右看了看,支使他:“再去撿幾個石子和樹葉來。”
那小童聽完立馬起身颠颠地去找她要的東西了。
霍老頭在一旁蹲了一會,同柳蘊然道:“要不這房錢便免了吧,我們這樣的條件,本就不該收你們銀錢的,你又幫我們做這些,哪裏還好意思再要你的錢。”
“無妨。”拎着手上輕飄飄的枝條:“還是得砍些柴來燒才好,這樣的枝條燒得太快,抵不了多少時日。現在還好,若是冬日便難了。”
他微微皺眉,霍老頭看起來腰不大好,馱不了重物,家中又沒個像樣的勞動力,還要養着個孩子,也不知道往年的冬日是怎麽過來的。
“害,有一日算一日吧。平日少用着,咱們這兒的冬天也沒那麽冷,只要不餓死,熬一熬便熬過來了。”
柳蘊然聽他說餓死這樣的話,便順勢又問:“我看家裏只有你們三個,冬日糧食也不夠麽?”
霍老頭又擺手嘆了口氣,整個人都變地惆悵:“哪裏夠哦。”
他同柳蘊然呆了一早,只覺得這一行幾人都是實在又好心的大好人,心裏頭又憋着這樣的一個擔子,便也願意同他說許多。
“朝廷原定每戶每個成年男丁撥田百畝,但到我們這兒,能得半數便都是好的了,家中如今便只我一個有田,卻只得土地十三畝,其中四畝為永業田,種不了糧。另外九畝還得交稅,根本夠不了三個人一年的口糧。”
柳蘊然有些奇怪:“我來時,見村外所繞皆是田地,這村子瞧來似乎也不大,一丁竟只能分十畝田地?”
“可不就是因為村小,上頭說用不了那麽多田,便撥給旁邊大些的村了。”
“是臨村借故挪了你們的田,導致你們的田不夠用?”
“這天下,咱們這樣的窮人,誰不都一樣?”霍老頭搖了搖頭:“隔壁村的農戶也分不了多少田,分給我們的田不夠,分給鄉賢貴人們的田,可一分不少吶!”
“竟無恥到了這樣的程度!”柳蘊然一邊幫他理柴,一邊忿忿道:“既然大家的田都不夠吃飽,就沒有人鬧嗎?”
“唉。你這人一看就是從前不愁吃穿的,民哪裏鬥得過官呢?”他低下身去撿一根落得較遠的柴,柳蘊然順手遞給他,他道了聲謝,又繼續:“要餓死了,自然是有人鬧過的。隔壁劉啊牛家一家五口,根本挨不過去,自然就領着人去鬧了,結果被人以妨礙公務尋釁鬧事的罪名給活活打死了!”
“不鬧,挨一挨說不定還能挨過去,鬧了,便只有死路一條了。本就是為了活命才去的,既然沒有活路,自然也沒有人去鬧了。”
慕芸坐在一旁,聽他們說話略微擡頭看了他們一眼。
那小孩撿了石頭個葉子來給她,她接過又低下頭,指着地上的格子教他:“你看,裏頭這一道,便叫‘宮’,你也可以理解成咱們住的地方,外頭這個呢,就是外圍,中間這個呢,就是保護的城牆。每個點都可以有一名士兵……走的時候,只能走直線,若我的棋子占領了任意一邊的三個點,就可以吃掉你一顆子……”
這便是她從小與宋珩他們常玩的“走直”,亦稱“擺山陣”,是一種極簡單的小游戲。
霍老頭收拾完東西過來看着他們,笑道:“姑娘教他這些沒用,他可沒有排兵布陣的機會。”
慕芸茫然擡起頭,然後便想到,除邊關地區有募兵之策,滿朝皆以府兵為主。府兵,力者取其富,富者取其力,霍家這樣人丁凋零甚至勉強果腹的人家,根本不可能供出一個府兵。
趙嬸子和芰荷端了煮好的粟米粥進屋,路過的時候招呼他們:“都站着做什麽叫,快過來吃飯。”
那小孩頓時擡起頭來,霍老頭便伸手拉住他的手進廚房裏打了水洗手:“小滿,去吃飯了。”
慕芸有些失落地丢了手上的石子。
柳蘊然同她站了一處,看着爺孫兩的背影,忽然低聲問慕芸:“你不覺得有些奇怪嗎?”
慕芸有些不明所以的擡起頭:“什麽?”
“他家已拮據至此,食難果腹,卻又上告無門。可你看他提起這些事情的時候,卻也只是有些惆悵而已,并不像一個走投無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