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柳蘊然回府後, 又取了紙筆。
慕芸看他在紙上點了幾個點,又彎彎曲曲畫了幾條線,沒大看明白。
“這是什麽?”看着也不像是畫, 反倒有點像三歲孩童的胡亂塗鴉。
柳蘊然在紙上點上一個點:“這裏,是宣城。”
慕芸一頓,她看着紙上極其抽象的幾個點和幾根線, 依舊辨認不出其餘幾個地方。
她就只能一個一個的去問。
于是便得知了宣城左上角與幾個點相連的便是京城, 下方一個點是建安。
京城斜上方左右還有兩個點,一為涼州,一為承德。
這幾個地方,京師自不用說, 涼州為父親勢力所在, 承德是她的封地, 宣城為柳蘊然故裏,至于建安,她腦中下意識想到的便只有——蔚明遠。
她直覺柳蘊然畫這個除了他自己沒別人能看懂的圖, 必然會與朝政有關聯, 她不應該再問, 可她總覺得蔚明遠有問題,甚至會讓她覺得不安。
她伸手撫上胸口, 試圖撫平其中不受控的微顫。
她分不清這樣的反應是因為不安還是緊張。
“你畫這個做什麽?”
柳蘊然看了她一眼, 随後又低下頭去看着那張紙:“我聽芨荷說, 你曾讓她查過蔚明遠。”
慕芸頓時有種秘密被戳破的感覺, 同時又覺得哪裏好像不對勁,她皺了皺眉, 尚未等她想明白, 柳蘊然就将她的心思都引到了他那邊。
“芨荷查不出蔚明遠的問題, 我亦未能明白建安有什麽不對。直到今日,提起揚州。”他邊說邊在宣城斜上方較近的位置點了個點,手上微微一頓,又改畫了個圈:“确切些說,是淮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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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芸目光微縮。
淮南是很特別的一處所在,雖地勢不險,卻居江淮之間,以揚州為治所,控扼江南。
最重要的,領揚州之人,是淮南王。
前朝末帝昏庸,致餓殍遍野,四處勢力揭竿而起,天下大亂。
□□與陸氏入關中,定天下,結兄弟之誼。
又因彼時天下初定,各勢力餘黨未歇,故封陸氏為淮南王,穩固東南。
因此說是淮南王,但其勢力其實已蔓延到了整個東南。
後來經過幾代的轄制削權,才漸漸将陸氏的勢力收攏,歸于淮南。
柳蘊然覺得淮南有不臣之心,其實很正常。
如今爵銜多數只有封號而無封地,親王雖遙領各州都督府,卻幾乎不親事,唯有陸氏這個異性王,實打實地掌控淮南。無論他都沒有異心,都是上位者的心頭大患。
所以才有一代又一代對淮南王勢力範圍的不斷打壓。
但是……
“但是淮南和建安有什麽關系?”
此時的建安早不在淮南王的掌控之內了。
“先帝宣德七年,建州海患,帝遣淮南王前往平定匪亂。而蔚明遠的父親,那段時間,恰好是府兵。雖身份懸殊,但同在一地一府并肩而戰,總歸是有結識的機緣的。”
“蔚明遠……”
慕芸嚼着這個名字,腦子有些紛亂,如果蔚明遠是淮南王的人,那他入京為的是什麽?他如今,似乎是跟着祁王……祁王的叛亂,與他有關?
她皺着眉想起蔚明遠那張熟悉的臉,直到頭開始隐隐做疼,終于在一片朦胧碎影中尋到蹤跡,拂去記憶深處沉積的灰塵,那道身影終于清晰起來。
昏暗逼仄的囚牢裏,唯有一縷夾着滿天飛塵的混沌光線照亮一寸天地。
四處彌漫着令人作嘔的血腥鏽氣,她被牢中四處傳來的哀嚎摧殘地一絲氣力也無,他們沒人對她用刑,卻讓她親眼看着別人受刑。
看那些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嚎叫,從拼命掙紮到血肉模糊再不動彈。
使她日日作嘔,夜夜驚夢,只為她給自己的父親和柳蘊然寫下勸降書。
蔚明遠從容淡定就在外頭,用仿佛平常聊天似地笑着問她:“郡主金尊玉貴,又何必非要受這樣的苦?”
他被罵了一句亂臣賊子,也不惱怒,只輕笑一聲,擡了擡手,讓人又拉一個人來……
這些人,皆是因她而死。
·
她頭痛欲裂,整個人都難受得弓着背,不得不伏案埋首,試圖求得片刻喘息。
柳蘊然尚未能想明白所有關竅,正在研究那張紙,就發現慕芸不對勁起來。
他慌忙将那張紙丢開,緊張卻又小心拍了拍她的肩:“阿芸,阿芸?!”
慕芸被卷在記憶的漩渦裏,浮蕩沉淪,随波逐流。
直到聽見他的聲音,從慢慢拉回一絲神智,她緊握成拳的手漸漸松開,急喘着氣,雙目猩紅,帶着一點淚意。幾縷發絲在方才埋頭時被袖子蹭下,有些淩亂的垂下來,擋住了她眼。
柳蘊然被她這模樣吓了一跳。
“你怎麽了?”
慕芸擡起有些呆滞的眼看他。
柳蘊然呼吸一滞,他此刻也大概猜到了什麽。
他伸手擦了擦她微濕的眼,很是自責。
又安撫她:“我們不談這個了,我不該和你說這些的。”
慕芸又微微垂下眼,分不清是在想什麽,但感覺總不是什麽好的情緒。
柳蘊然又哄她:“你要是累了就休息一會兒,你要不要睡一覺,我讓人去給你做你最喜歡的菱角酥,你醒了就能吃上了。”
慕芸又看他,她眼神不再如方才茫然呆滞,但其中隐有悲恸之色。
柳蘊然壓着略有些微顫的聲線,依舊溫柔的問她:“好不好?”
“……好。”她聲音虛而微啞。
她有些清楚自己的狀态不好,知道柳蘊然很擔心她,她想讓自己開心一些,卻根本控制不了身體本能的情緒反應。
柳蘊然忙繞過桌案來抱她,步履匆忙間還在桌角狠狠地磕了一下,卻根本沒能顧上。
他抱着慕芸到床邊坐下,想将她放下來,卻發現她埋在自己懷裏,雙手緊緊摟在腰上,半晌才發出嗚咽的哭聲。
柳蘊然上次看她傷了腿哭過之後的模樣都心疼得很,更不要說如今這般了。
他伸手回抱着她。
慕芸悲恸鋪天蓋地地裹挾着他,他并不知道慕芸被俘的那段時間到底經歷過什麽,此刻卻在她的感染下,與她共承刻苦剜心般的痛。
他從前只知道她死前手上除了繩索捆縛的些許勒痕外,并無其她傷痕。他當時得知後還松了口氣,慶幸她未曾受什麽刑罰折磨。
他以為祁王的目的只是以慕芸為質,逼他們退兵,以此求得一條生路,這些只要慕芸在他手上就能辦到,所以念在往日情分上,并不會對她怎麽樣。
但他忘了,那些根本看不出傷口的殘酷刑罰有多少。
他還是太天真,将祁王想得太好了。
他擁着慕芸,拍了拍她的背,側臉抵着她的發,妄能以此擔她一分痛苦。
·
他等慕芸睡下,替她掖好被角,才擡手揩去面上不知何時落下的、有些微涼的淚。
他起身燃了安神香,讓人去做了慕芸最喜歡的糕點,又轉回來,守在她旁邊。
怕她再起驚魇。
·
外頭下起雨來,柳蘊然解開慕芸腕上的五彩繩,丢入院旁的溝渠。
願苦厄随流水,從此皆消。
與此同時,賀瑤正策馬趕回宣城。
杜九淵在延陵有些憂慮地望着陰沉的天,半晌後轉身入內,與衆同僚舉杯推盞,談笑風生。
黃河邊衆人喊着號子,日夜不休,要趕在夏季大汛之前将堤壩修整完畢。
宣城內,亦有繡娘陸續趕往一處,只為一副繡圖。
芰荷與沁柳坐在檐下閑話,她忽然彎腰撿起一顆石子:“沁柳姐姐,你看過打鳥嗎?”
她說完就将手中的石子擲向院外一棵茂密的樹,引得一片枝葉晃了晃。
“唉,可惜,鳥跑了。”
·
老夫人的壽誕很快便到了,賀瑤終于在當時晨間趕了回來。
慕芸要的百壽圖也在上午順利到了她手上。
柳蘊然被喊去幫着謄寫今夜賓客的名錄。
慕芸拉着賀瑤一塊逛了園子,臨了才道:“你一定要離那個蔚明遠遠些。”
賀瑤看她這次神情比上次還要嚴肅,便笑了一下,應她:“好。”
慕芸知道她根本不會真的答應,她問:“你為什麽一定要待在祁王身邊呢?你知不知道……”
“他會反?”賀瑤擡眼看她,心中有疑,面色卻如常,試探着問:“小嫂嫂也覺得……祁王殿下有反心?”
柳蘊然凡事多思,因一紙箴言懷疑祁王倒也正常。但據她所知,慕芸與祁王、陛下從小一塊玩到大,情意比親兄妹還親,竟然也會懷疑祁王?
是柳蘊然同她說的,還是他們兩個,當真便如此巧合地想到的一處?
慕芸知道,她沒有證據,不能貿然這樣說,而且,這種情況下賀瑤也不會聽她的。
最後她只能憋出一句:“反正我同你說過了,你自己注意着點。”
賀瑤拉着她彎眼笑了笑:“我知道小嫂嫂擔心我,我會注意,但郡主也可以相信我的分寸。”她忽然低頭自嘲似的笑了一下:“畢竟,我可不是為了盯着祁王才長這麽大的。”
慕芸看着她有些無奈,聰明人總是自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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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微垂,唯有些許灰暗,柳府已處處燃起燈火,賓客盈門。
就連慕芸也被賀瑤拉着一塊兒到門口随衆人接引賓客。
慕芸與賀瑤跟在柳夫人後頭,探出個頭,待柳夫人每每同衆人介紹自己時,來人都要再她行一次禮。
她沉默了一會,拉着賀瑤悄悄嘀咕道:“他們分明是來給祖母祝壽的,可他們這樣一個一個的同我行禮,我卻覺得我好像廟裏菩薩,他們是來觀摩我的。”
“累了嗎?”柳夫人轉過頭來,面上帶着親善笑,慕芸分不清她是同客人笑太多尚未收回來,還是的确對着她的:“也站了許久了,你若是累了,便讓阿瑤同你先去席上坐着吧。”
慕芸愣了一下,縱然知曉其中緣故,一時間卻還是有些不太習慣這樣親和地同她說話的柳夫人。
尚未等她想明白應該是推辭還是應下,賀瑤已經替她應下,拉着她往院內走了。
“我帶嫂嫂去瞧瞧其他親眷。”
慕芸忽然覺得眼前一黑,柳夫人不強求她,柳蘊然也凡事随她,唯獨賀瑤,天天一口一個嫂嫂的叫的,是實打實的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