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星月皎潔, 映照人間。
慕芸躺在床上,聽着外頭隐約響起的蟬鳴,想着賀瑤同她說的話, 翻來覆去地睡不着。
簾外忽然傳來些許聲響。
“郡主怎麽了?”
慕芸擡頭,撩開床幔看見外間燃起一星燈火,映照出簾外立着的一道颀長的身影, 被紗幔擋着, 若隐若現的,看不真切。
但她知道是柳蘊然。
她略微愣了一下:“是我吵到你了嗎?”
柳蘊然的耳朵未免也太好了。
然後她便看見兩片垂落的紗幔間忽然探出一只修長如玉的手,抓着一邊剛略挑開條縫來,又在下一刻收了回去。
柳蘊然站在外間問她:“我能進去麽?”
慕芸抿了抿嘴, 心想他又不是未曾擅自進來過。卻還是勾起床幔, 坐起身來應他:“進來吧。”
柳蘊然這才挑開簾子走進來。
他半披着外袍, 手上拿着個燭臺,跳躍的燈火照在他身側,以橙黃色暖光勾出他流暢精致的下颌線。
他從夜色中浮現出來, 卻又不夠明晰, 燈火只能照亮局部, 朦朦胧胧的,讓人忍不住探究更多。
慕芸看着他, 腦海中不知怎的, 忽然浮現出燈下美人四個字來。
柳蘊然尋了個凳子坐到她床邊, 将燈放在一側的案上:“睡不着?是今日出去發生了什麽事嗎?”
Advertisement
但慕芸并沒有回答他, 而是問:“你明日不是還得上朝?”
“無礙的。”他笑了一下:“我也不過是六品,縱陛下時有問策, 但朝中諸事也還是各位大人做主, 便是明日告假去不了, 也不會有太大影響。”
慕芸看着他,但她還是不想将自己那些糾結的心思告訴他。
她低頭擰着手指,尋了個別的話題:“你相信夢嗎?”
“嗯?”
柳蘊然微微一怔,這不是慕芸第一次和他提起夢,最早在慕芸第一次和他商議退親的時候就提起來過,他此時也大概猜到,慕芸之前那個提起來卻未能完全說出來的夢,指的應該是從前的那些事。
但他不知道慕芸是想說什麽,是舊事重提,再斷姻緣,還是……會有別的什麽?
“我做過一個很長的夢,我夢見黃河決堤了,百姓流離,沈侍郎……自盡了。”她擡起頭來看着柳蘊然,面上滿是擔憂:“我現在和你說是不是太晚了?如果這是真的,你能有什麽挽救辦法嗎?”
柳蘊然忽然松了口氣,不是什麽要離開的話便好多了。
“你放心,沈大人會平安回來的。”他知道慕芸指的是什麽事情的,朝政上的事他自然會比慕芸更清楚,也有更多的安排:“上月六部合議今年黃河修治之策時,我在都水監發現了一個能人,名王彥。他提出的法子比工部拿出來的議的那個更好,只是工程長了些,一時半刻成不了,故而今年還是得照常例修治,待過了今年的雨季,便等着手實施了。”
他說的這個人,其實是從前黃河出事之後他去了災地才發現的,彼時黃河決了個大口子,用往常常用的法子,在最後一步合龍門時,封塞用的大埽剛入水便被水流沖走,因此堵了幾次都沒堵上。是王彥提了個極大膽的想法,将原先的封塞用的長六十步的大埽分作三節,逐節而下,減少河水沖刷之力,便能将其固定住,再照此下入二、三節,便能将決口封上。
衆人覺此法太過冒險,六十步的大埽尚不能抵禦水流,更何況短短二十步的。
他聽聞後将此法畫圖演算,覺得此法似乎的确可行,最終才以此封住了決口。他後來又與王彥有談過,發現他在治理黃河上确有許多可行之法,于是這回在沈頤奉命監修黃河時舉薦了此人,又根據從前得知的事情,特意囑咐了沈頤許多要注意的事宜。
慕芸皺眉,她除了工部侍郎沈頤外,并不知道還有誰參與了第一次的黃河治理。于是覺得柳蘊然不知前事,實在太過樂觀。
她神色毫不遮掩,柳蘊然自然看得明白。
他換了個法子,問:“從古至今,黃河治理之事向來為歷朝歷代所看重,朝廷每年都要撥款修河道,然黃河水患依舊時有發生,你覺得,是什麽緣故?”
慕芸素來連朝政都少有觸及,更何況思考這樣的問題,她想了想,想起了柳蘊然後來經受的江南貪墨案。
“即便是天災,朝廷如此提防之下也不該這樣頻繁地發生,我聽聞州府間各項孝敬層出不窮,恐是有人貪墨了修河的款項,堤壩修了仿佛沒修?”
柳蘊然搖頭:“縱有這樣的原因在,但也不該歷朝歷代都這樣頻繁。”
慕芸看着他,眨了眨眼,等他繼續往下說。
“黃河之患,自堯舜時便有,禹發現黃河淤積,便疏導其入海。漢時王太守修渠築堤,十裏立一水門,令更相洄注,無複潰漏之患,沿用至今。但黃河之水裹挾泥沙,至地勢低緩處沉積,河道狹窄,雨水多時便承受不住,決堤四溢。故只能高築堤壩,卻不治根本。”
“王彥以為,河道泥沙經年累計,已難以清除。但堵依舊不如疏,可疏塞并舉,使黃河改道,再修分洪道,減小水流,使左右游蕩,寬緩而不迫。此舉若成,則百年內無大災。”
慕芸大致是聽明白了,雖不知其具體是要如何施舍,但柳蘊然既也認同,便不是空泛之談,保百年無患,便足見此人的厲害。
她想了想,又有些不解地皺眉:“但,你前面也說了黃河水患是因泥沙堆積,根源不除,便是有了新的河道,時間久了,不還是會陷入今日這樣的局面嗎?”
這是她第一次在朝政相關是事情上思考追問,她願意聽,柳蘊然自然也願意說。
“的确如此,故其還有一策。人力終究有限,以人治河,不若以河治河。水口深而小,則水勢湍急,由此便可以人力束河道,以水勢裹挾清浚泥沙。我以為,對河道水性理解通透,心細膽大又善于思考變通,這才是王彥此人的厲害之處。”
燭火微微搖晃,在兩個人的眼中投出一點閃耀的星火。
“有他與深侍郎共治黃河,必是出不了什麽大事的。”柳蘊然看着她略微有些震驚的模樣忽然笑了笑:“如此,可放心了?”
慕芸緩緩點了點頭,此刻就連她也想不出,如果這樣的人都阻止不了她知道的那場黃河水患,那還有什麽人能阻止了。
在治水這方面,柳蘊然的才能恐怕都不及他。
“既然放心,那便睡吧。”
慕芸此刻也想不出別的什麽了,只好點了點頭躺下。
但她躺了一會,盯着柳蘊然看了半晌,發現他一丁要回去的跡象也無。
“待你睡了我再去睡。”
慕芸拒絕:“不用的,你明日還要上朝,得早些休息。我沒什麽事了,很快就能睡着。”
“既然很快,便也不差這一會兒了。”
慕芸看出來了,他的坦然裏還有一絲獨屬于他的執拗,慕芸知道一旦和他互相推拒,必然又要耗去好長一段時間,索性眼睛一閉,随他去,不與他争。
但她閉上眼之後滿腦子都是柳蘊然的身影,一旦想着他就坐在旁邊看着自己,就更睡不着了。
她努力了一番,最後無奈地睜開眼。
柳蘊然撐着腦袋看着她,見她又睜開眼來,忍不住又笑了笑,輕聲問她:“還睡不着嗎?”
慕芸看着他,眼裏盛着燭火,一星燭火分明不亮,但他笑起來時卻好像被鍍上了一層微光,讓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她尚未開口,柳蘊然忽然又道:“你先前要聽鐘行吹笛沒聽着,我吹埙給你吧。”
他說話時的聲音也不似平日,仍舊有平日的輕緩柔和,似清澗拂過山石,清潤而舒緩。又帶着一絲慵懶疲态,比平日裏更蠱惑人,偏他還全然不自知,坦然得很。
慕芸有些不太好意思了:“不好吧……”
她說着這樣的話,嘴角卻不自在的上揚,全被柳蘊然看在了眼裏。
他笑着搖了搖頭,起身借着微暗的燭光走到一旁的架子旁,從一個格子裏摸出他的埙來。
“就當是謝你今夜給我帶的魚羹。”
慕芸今日給他帶的是泰平樓的魚羹,不是京中最大的酒樓,擅制江南菜品。
他其實對吃食表現的喜好并不如慕芸那樣明顯,因為旁人總以為他沒什麽特別喜歡的,但慕芸将他的喜好摸得很清楚,知曉他愛魚鮮,又不喜歡味重的,才給他帶的魚羹。他便覺得,只要她願意記着這些關于他的一星半點,他便做什麽都值得。
埙聲古樸醇厚,慕芸側着頭看着他,燈火下,他指節随音緩緩而動,月光傾瀉而下,照亮一灣溪水,寂寂深山鳥鳴,銜月光飛入她的夢裏。
這實在是極好的一場夢。
她夢見自己如從前一樣拉着柳蘊然讓他彈琴吹埙,她坐在一旁的秋千架上,吃着糕點,開心又滿足。
但是後面就不太對了,她看見柳蘊然緩緩放下手裏的埙,走上前來,垂首俯身。
她不明所以地擡起頭,四周落英缤紛,她額上就這樣承了他攜着花香的清淺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