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衆人依次退下, 室內燈火明滅,獨香爐中一縷青煙,飄散開來, 繞梁盤柱,滿室盡是馨香。
柳蘊然先向柳夫人躬身行禮,複問:“兒子想問母親, 何以為孝?”
“你什麽意思。”柳夫人略微忍不住皺眉, 他問此句必有所指,雖然不知道究竟是因為什麽,但他今日來,絕不會只是問怎樣當孝子的。
柳蘊然繼續道:“孟子雲:孝子之至, 莫大乎尊親。然孔聖亦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今有父母所施非兒女所欲, 當何如?是述于父母, 使父母知其所想,以求得雙親體諒,還是遵孝之行, 抑其本心所欲, 從父母之意, 不容有問?”
柳夫人面色微變,他要問的哪裏是該不該向父母說明, 他要說的分明就是他不想要。
她因柳蘊然年幼時母子相處時間太少, 便總覺得自己未能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 故而總是想法設法的想要彌補, 恨不得時刻跟随,日日照看, 事事以他為先。
可如今, 她這個恨不得時刻放在跟前看顧的兒子, 卻同她說她給的不是他想要的?
這實在是很傷人心的一句話。
半晌無人說話,室內靜得空氣都仿佛滞凝。
柳老爺其實大約是能猜到他說什麽的,她的夫人什麽都好,卻總是在對兒子的事情上有些超出常人的偏執。
但本意都是好的,他雖不能認同,卻也能體諒,故而也只在略有些過分的事情上勸上一兩句。
四周靜得連根針都聽得見,他嘆了口氣,替柳夫人開了口:“這事總是要講道理的,若子女所欲有違天道倫常,自然不該縱容,若父母之命有違刑律禮法,自然也不該聽從。君子當明辨,而非一味附庸。”
他稍停了一下,又繼續道:“你有什麽事情可以直說,與你母親說話,無須這樣拐彎抹角的,平添生分,教她傷心。”
“是。”柳蘊然垂下眼來,躬身受教。
“既然如此,那兒子便直說了。”他看着自己的母親,依舊是禮數周全的恭敬模樣,卻平白叫人覺得疏離。“數日來,我觀母親待郡主,與待府中諸女眷皆不同。母親素來親和…”
“我待她的禮數,有哪裏不對嗎?”柳夫人看着他,忽然出聲打斷了他的話,盯着他的眼:“我待她不夠恭敬麽?是否我見她,還需行三跪九叩的大禮,伏地聽命才算應當?”
Advertisement
她這話便顯得極為偏激了,連素來體諒她的柳老爺也不太滿意的欸了一聲。
柳蘊然眉頭緊蹙,目光微沉。一瞬後有舒展開來,只低垂着眼,躬身續問:“敢問母親,兒子今日禮數周全否?”
他依舊是一貫的平緩從容的聲調,禮數較往日更周全,只是說的話卻讓柳夫人拍了桌子。
柳老爺雖有預感氣氛會不太好,但還是被這突如其來的一下驚得心下漏跳了一拍。
他回頭看着柳蘊然,頗為不滿地啧了一聲,斥道:“不可如此與你母親說話。”
柳蘊然看了他一眼,乖乖低頭。
“母親何故生氣。”他依舊是不緊不慢的聲調,因他父親的話,身子較方才更低了些:“兒子自問禮數周全,所言也只是心中有惑,故而請教母親。父親既也說若覺不對便當論,那兒子此行便談不上失禮。既與失禮忤逆之舉,母親為何生氣?”
“你放肆,怎可如此诘問于你母親。”柳老爺見一句話攔不下他,無奈又生氣地指着他教訓:“面前恭敬卻心有不誠,算得什麽禮,啊?所謂禮,應先從于心,而後體于行,豈可本末倒置,只做表面功夫。你的禮,莫非是只做給別人看的嗎?”
“父親教訓的是。”柳蘊然依舊低着身子:“然,母親既說待郡主以禮,是否如父親所言有做到禮至心至?”
柳老爺忽然梗住,指他指了半天,卻又說不出什麽來,終又憤憤放下手來,甩了袖子背過身去不看他。
柳蘊然松了話:“禮誠與否,受者總是有所感的。母親待郡主之心,便連我與父親都能感受到,難道郡主不知?母親既會因兒子此舉不悅,便應也知郡主得您的禮未必高興。”
柳夫人氣未消,她扶着桌角,看着柳蘊然,心中既悲又怒:“你這是在替她來教訓我嗎?”
她站在柳蘊然面前,伸手指向外頭,聲聲質問:“我的兒子,為了她,生平第一次忤逆自己的母親。使我母子反目,家宅不寧,你叫我如何接納她?!你要我待她以真情,她又是否做到了兒媳的責任?她來我家是當郡主還是當媳婦?”
柳老爺原本要阻攔,最後卻還是轉過身來未加幹涉。
有些事情也許就是要說開說明白了才好些。
“母親錯了。”柳蘊然長嘆了口氣,掠袍跪在她跟前:“父母慈,子則孝,夫義方得妻順。是因父母愛子,惟恐其有疾,故孝子不服暗,不登危,父母存,不許友以死。此皆為相親相護之情。此話用在您與郡主身上也是一樣的,母親待郡主何如,便會得她如何相待。母親欲家宅安寧,親眷和睦,便需待他人以慈悲愛護之心,方有可能得他人敬重愛戴之情。走至此番局面非郡主之過,是母親心有執念,才誤入迷途。”
他擡頭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人,她面有愠色眼中卻沉痛異常,這個人是他的母親。他今日才發現她的母親,愛他到近乎有些偏執。
分明是他出言不遜,可她的母親最先想到的确實責怪他人。
可她縱有偏執,卻是依舊是因為愛他護他,故縱有千錯,他都不能對她訓斥指責。
慈母愛子,非為報也。愛子之情不會有錯,錯的只是一時出現偏差的想法和方式。
但錯了便是錯了,錯了便得改。
他既為人子,便不能眼見她在錯的路上越走越遠。
“母親若要與郡主論尊卑,行禮也該恭敬。如今是母親失禮,郡主卻從未責怪,已是尊駕寬宏體恤,母親更不該心生怨憤之意,此為大不敬。可若母親要于郡主論輩分,便該有長輩體恤愛護之心,而非如今這般。”
他緩了口氣:“母親過不了許久便要回宣城,您與郡主平日裏原也見不上裏面,此事本可以不說,便只當君臣相見,郡主仁厚,也不會怪罪。可兒子今日既提了此事,是希望您能明白,我與她是想成一家人,而不是只當君臣的。她也喊您一聲母親,便也算是您半個女兒,母親待人素來親善憐憫,滿府上下皆為之稱頌,緣何便容不下她呢?”
柳夫人看他跪在自己面前,言辭懇切,既心疼又生氣,可她此刻心內被各種情緒充斥,什麽也說不出來。
“不過盡是因為兒子罷了。兒子自然也很感激您,”她不說話,柳蘊然便自己答了。
他繼續道:“然臣以孝事君則忠,君有過,當谏,順而不谏則為愚忠。今母親既有過,我既身為人子,自當谏而改之。若使母親因此聲名有損,遭人诟病,亦是不孝。兒子方才的話也非為忤逆挑釁,只是無法眼看母親就此步步踏錯。兒不願當愚忠之臣,亦不願為愚孝之子。”
柳夫人眸光微動,反應過來了一些,她今日既将有些話說出來了,便也不再守着那些表面上的禮了。
“一家人?”她覺得有些可笑:“郡主如此尊貴,哪裏敢讓她纡尊降貴與我等當一家人。”
“母親還是錯了,我柳家娶媳從不論出身,向來只看品性。若論尊貴,無人及得上從前的永嘉公主。郡主心性純良,緣何不能與我等成為一家人?”
柳夫人被他這樣一句句的問,只覺得難過:“可她哪裏能照顧好你呢?你一人在外,又沒有人能照顧好你,你叫我如何安心?!”
“這便是兒子所不欲的了。您處處為我,卻從不問我想要什麽。”柳蘊然又嘆了口氣:“母親,兒子已經及冠,身體健全,不是那不能自理的垂髫小兒。我已經能照顧好自己了。兒子體諒母親愛護之心,卻也望母親能體恤兒子所念所想。況且,這天下素來只有要丈夫撐起門戶,庇護妻兒的道理,哪裏有讓女子進門只為照顧丈夫的?母親也是書香門第的小姐,難道當年祖母為父親聘您為妻,看重的不是您的賢能才能,而是你照顧人的本事麽?”
他俯首貼地,對着他此刻滿目悲戚的母親恭恭敬敬地行了和大禮:“母親原也是知書識禮人人稱頌的賢德良人,不該為兒子行入偏途,落得滿身塵埃泥垢。還望母親三思。”
柳夫人後退一步,看着跪伏在地的柳蘊然,撐着桌子仰頭落下淚來。
“楚纓……”柳老爺有些擔心的看着她,喊了聲她的名字。
她低頭看了柳蘊然許久,她分不清是自己從未看透還是柳蘊然變了,卻只能窸窸窣窣地哭,最後什麽也沒說,徒留柳蘊然跪在地上,轉身入了內室。
柳老爺看着他,嘆息了一聲:“先回去吧。”
柳蘊然直起身來,面色低沉失落,目含悲色。
柳老爺勸他:“我會同她再繼續說的,不用再為此擔心。”他微頓了一下,又繼續道:“你總得給她一些時間慢慢想想,是不是?你也該體諒體諒她。”
“有勞父親。”蘊然又向他行了次禮:“今日有言語不妥之處,還請父親母親原諒。”
柳老爺拍了下的肩膀:“放心吧,為父不是看不清的人。你母親那邊,我也會替你轉達,你先回去吧。照拂好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