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次日清晨,柳蘊然一大早就起了,他是因着平日上朝習慣了早起的,但這個點對慕芸來說實在是太早了。
故他将外間收拾好,将被褥小心抱回裏間箱櫃時,便瞧見慕芸平靜美好的睡顏。
他略微頓了頓,輕手輕腳地将東西歸置好,小心翼翼地替自己束了發打理好儀容,慕芸依舊未醒。
外頭天光微白,委實是太早了,原本按着他的作息,這時候應會有人來伺候他洗漱,但今日卻一絲動靜也無。
他約莫也能明白其中緣由,卻也不去喚人進來伺候梳洗,反倒盯着慕芸瞧了一會兒,見她睡得實在是好,一絲将醒的跡象也無,便又伸手替她掖了掖被子,起身出門洗漱了一番才又回來,見慕芸仍在睡,便取了本書坐在了一旁的桌案後。
他時不時別過書來,轉眼便能瞧見慕芸,小姑娘睡顏恬淡,熹微天光透過窗紙刺破屋內的灰暗,卻透着些許朦胧色,外頭也沒什麽人聲,他便也不出聲,連呼吸都輕了,唯恐驚了此間的靜谧美好。
慕芸睜開眼的時候,便瞧見這幅景象。
晨光透過窗棂投進她眼裏,讓她瞧見的景象就像籠着層霧,變得朦朦胧胧的。而柳蘊然就風姿綽然地坐着這團霧裏,光照在他的修長的脖子和手上,照出一層瑩潤的光。
她尚有些未完全清醒的迷茫,一時間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柳蘊然聽見聲響,擡起頭來看見她一副剛睡醒毫無防備的呆呆模樣,實在可愛,忍不住笑了笑,溫聲問她:“你醒了?我去喚人進來幫你梳洗?”
慕芸應了他一聲便見他起身出去了,她這會便有些清醒了。
按常理,她今日要去拜見柳蘊然的父母。
她有些痛苦地閉了閉眼,沉沉嘆了口氣。
她對柳蘊然的母親實在是有些抗拒。
這位端莊賢惠的大夫人,對自己的兒媳婦有着尋常人家最理想的模板——溫婉沉靜、知書達理、賢良淑德……
或者再具象化一些——比如賀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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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可惜,柳蘊然娶了她,讓柳夫人連再挑個合心意的給柳蘊然做妾室的想法都不能有。
于是便只能想辦法來改變慕芸。
但慕芸縱為了柳蘊然願意聽上幾句盡量去學,卻到底是郡主出身,行事做派與柳夫人勤儉持家的溫良做派不同,便總不得她的心意。
慕芸從小被捧着哄着長大,王爺王妃平日即便總有訓斥也都是重拿輕放,哪裏受得了這樣三番五次不冷不熱的責怪。
最後結果便是:柳夫人不喜歡她,卻又礙于她的身份不敢過于責備。慕芸不喜歡這個婆婆,卻也礙于柳蘊然的面子,不好當衆忤逆。
兩個人相處便維持着面子上的禮節,卻總是有些或多或少的不自在。
索性便一個待在京城,一個待在宣城,平日裏便不用再為見面相處的事煩惱,節日裏偶爾見上一面,忍忍便也過去了。
但,人對這種不愉快的事情,總歸是抗拒的。
柳蘊然在一旁等她梳洗的時候,也很明顯感受到了她的不對勁——她今日在梳妝的時候顯得格外的磨叽。
他看着她從發式糾結到妝面糾結了半天,又開始糾結是戴花還是戴釵、是粉的還是藍的時候,終于隐約猜到了她的意圖,走到她身後看了會,指着個金絲累寶的花樹頭釵,道:“不如就這個吧?”
慕芸喜歡的發飾有許多,這個是她喜歡的那麽多裏,最喜歡的一個。
柳蘊然見她望過來,沖她笑了笑,而後遣退了服侍的一衆仆從。
衆人只覺得郎才女貌,想是夫妻間有什麽畫眉梳妝的情趣,也不多問,只暗地裏與同伴相視一笑,應聲退下。
慕芸看了眼退下的侍從,也不說話,只瞧着柳蘊然,等他給個說法。
他略微嘆了口氣:“郡主若是不願見我父母,我讓人去說一聲便好了,不用這樣為難的。”
于是慕芸便知道自己表現得太明顯了。
但他這樣說,其實也沒有什麽責怪的意思,畢竟本身也不是什麽多出格的事。
王姬身份本就要比尋常人高上一等,公婆對婦行君臣禮,公主又得對身份低于自己的行婦禮,一來二去雙方都覺得尴尬,故本朝初時便總有王姬出嫁不執婦禮見公婆的事。
而後又有高宗時宰執公子尚公主,因其上谏,高宗命公主執禮,故恢複了一段時間,至如今,又有舊态重萌之象。
只是慕芸聽了,卻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這種事真論起來,其實還是有些擺架子壓人的意思在的,若原先便定下來還好些,這臨時讓人說不去,實在有些落人的面子。
她連人的面都還沒見過,沒個緣由的便這樣擺架子,未免讓人覺得太過驕縱跋扈。
她下意識否認:“倒也不是,我只是……想着第一次見你父母,有些緊張。”
柳蘊然心知肚明,她就不是個會緊張成這樣的人,且她這磨蹭拖時間的樣子,同她當年在宣城與自己母親鬧了些不愉快後第二日的樣子,實在相似。
她就是不情願卻又不好不見才會這樣。
柳蘊然略笑了笑,也沒戳穿她,取了那支花釵,問:“那便用這個麽?”
“啊……也行。”慕芸見他問了兩次,只以為他喜歡,她此刻的心思也不怎麽在這上面,也沒什麽別的意見,便應了。
只是當她正準備伸手要去接時,又聽柳蘊然問:“我幫你?”
她正準備說話,卻發現柳蘊然問完便拿着那釵對着鏡子在她頭上比了比,分明不是問她的意思。
柳蘊然兀自同她解釋道:“我剛遣了她們下去,這會又讓她們回來,她們恐要覺得我是個做不好事的,未免不好。”
慕芸便懂了,柳大公子到底還是有些倔強愛面子的。
也能理解,畢竟她也愛。
便只好由他捯饬,她伸手順便搭一下。
不過好在柳蘊然平時動手慣了,并且審美和眼神都正常,不至于将一支釵插得東倒西歪勾發斷絲。
慕芸對着鏡子左右瞧了瞧,十分滿意,心情愉快了不少。
正堂前,柳家一衆家眷已等在那裏了,柳蘊然的雙親坐正中,其餘親眷坐于一旁,新媳婦還未到,也沒人覺得有什麽不對,都坐着一塊兒有說有笑唠些家常。
“大嫂先前還總是記挂着蘊然那小子的婚事,哪想到,他這不聲不響的,就給您迎了個郡主回來。”說話是三夫人。
柳蘊然的父親一輩,如今除去出嫁的兒女,家裏便只有三位老爺,三老爺年紀是最小的,只比柳蘊然大了一輪,娶的三夫人也是幾位夫人裏最愛熱鬧最活絡的。
她抱着小兒子,笑着同柳大夫人打趣:“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您這回啊,可算是能将心放下了吧?”
但柳夫人心裏有自己的顧慮,衆人眼裏的好福氣,卻只讓她有更多的擔心。
柳蘊然從小就沒多少時間與她相處,他要學的東西太多了,十歲時便出門開始游學,只帶着一兩個仆從護衛,再長大些,便只有鐘行一個人了。
她總時刻擔心他是否能照顧好自己、有沒有吃吃飯睡覺,在外頭是否有遇到危險、有沒有生病、盤纏夠不夠用……
柳蘊然每每回來時,她便要準備上好些東西,恨不得時時照顧,但母子離別的時間遠大于相逢,柳蘊然并不與他親近,她的那些準備雖然都被收下,但似乎總蒙着一層薄紗似的疏離——柳蘊然的态度并沒有太多的改變。
于是她就只能一直站在一旁看着他,看他廢寝忘食挑燈苦讀,跌跌撞撞地從懵懂無知到衆人擁簇,從安靜少言到後來也能輕松與人侃侃而談。
她心疼他其中的辛苦,便更希望他身邊的人能體貼溫柔、知他冷暖,将他照顧好,讓他沒有太多的後顧之憂。
郡主的身份固然很好,但這樣一個被衆人小心捧着長大的嬌貴女兒,哪裏能照顧好人呢?指不得還得柳蘊然去照顧她。若性子再不好些,說不定還要欺在柳蘊然的頭上,讓他伏低做小。
她黛眉微蹙,籠着些散不去的淺淡憂慮。
這哪裏是做的夫妻呢?分明是請了尊小金佛進家門。
她勉力同人笑了笑,三夫人看她不大愛說話的模樣,便知道這個大嫂心裏頭想的什麽,賀瑤在府裏那麽些年,她自然不會什麽都看不出來,但都到此刻了,還惦記着那些實在無用。
她想到這左右瞧了瞧,卻也沒尋見賀瑤的身影,有些奇怪,正想問,卻被外頭歡歡喜喜地進來禀報的聲音打斷:“郡主同少爺來了!”
衆人忙收了話,端端正正地坐了,唯獨柳夫人聽見來人說的話,手上一頓,情緒略有些複雜地抿了抿嘴。
慕芸執笲盛棗栗而入,按着規矩同人見了禮。
這依舊是一個枯燥的流程,她需得先執盛棗栗的笲同柳蘊然的父親拜過,而後再退下,盛腶修跪呈至柳夫人前,再拜,而後再與諸位叔伯兄弟拜過,才算告一段落。
她從小受宮廷教導,一應禮儀自是得體周全,柳家衆人見她禮數得體,也沒有尋常皇家閨女自持身份那樣的驕縱之氣,自然十分滿意,也願同她說些親切的話。
柳夫人雖不如旁人歡喜,但也知曉禮儀分寸,并不會在此刻與她為難。
但一旁的三夫人瞧她二人相處的模樣卻有些難受,心下無奈,笑道:“嫂嫂與郡主如今也是一家人了,怎還這樣生疏客氣,知曉的是您平日不收禮,郡主這樣不知曉的還要以為您不喜歡她呢!”她說着沖慕芸道:“郡主,你說是不是?”
慕芸從前同她還算相熟,知她的是想活絡一下氣氛,也算是好心,但三夫人可以調侃,她卻不好一來當着衆人的面說公婆的不是,于是只看着她笑了笑。
三夫人看她笑得乖巧,更是喜歡,又笑着沖柳夫人道:“大嫂從前不是還特意備了給新媳的禮麽?媳婦兒都到跟前兒了還不拿出來?怎麽,是怕我們幾個瞧了眼紅,嫉妒地搶了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