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人頭攢動的房屋內,慕芸早梳好了妝,捏着三張紙交疊着看了看,最後停在最新的那份上,伸手拂過最後兩行,眸中閃過一絲異樣的情緒,一瞬後卻只輕笑了笑。
一旁陪着她的婆子拿不準的她這一笑的意思,怕她年輕玩鬧過了,委婉提醒道:“郡主,時候不早了。”
她擡頭看了眼天色,将那張紙折疊收好,起身接了沁柳遞過來的扇子:“走吧。”
丫鬟婆子們簇擁着她出了門,門外有兩個丫鬟提了喜燭燈籠,等她出來,走在前頭替她引路。
她便在一片喜樂中,走過紅燭照亮的路,同柳蘊然拜別父母後,在傧相喜婆的禮贊唱詞中登上了去往柳府的彩車。
她出嫁的規制都是按着郡主的身份定的,又因為有陛下關照,陣仗風光程度堪比公主。
其中圓方扁扇便各有八扇,提燈者二十,自前方水路、儀仗、步障到後方的嫁妝,整個隊伍浩浩蕩蕩,瞧着竟似有近百人。
京中婚嫁儀仗繁華程度本就不同其餘府縣,慕芸這樣的規制更是少見,沿途圍觀看熱鬧沾喜氣的百姓更是數不勝數。
車架行至柳府門外,柳蘊然親自迎她下車。
她透過紅色的扇緣看見他伸過來的手,五指修長,骨節分明,心情有些複雜,這是她曾經最想握住的一雙手——想牽着走一輩子的那種。
她略微頓了頓,伸手搭在那只手上,掌心溫熱,熨在她心裏,是她曾經最貪戀的暖。
其實今天一整天,她的心情都很複雜。她知道現實的殘酷,卻依舊在漫天的歡呼熱鬧裏,蒙蔽着雙眼祈盼着一絲僥幸。
她聽見震天的喜樂聲裏,有傧相的贊禮聲,孩童讨要喜錢的稚嫩言語,還有谷豆落地的窸窣聲。
反正此刻都這樣了,她也不可能做出當場掀了蓋頭跑路的事情,畢竟大家都是要面子的,倒不如讓自己高興點兒,就當柳蘊然是真心娶她。
她握着柳蘊然的手咧嘴笑了一下,覺得自己真是像極了一只撲火的蛾。
扇子擋在她面前,未能讓她看見此刻柳蘊然看向她的、洋溢着歡喜與情意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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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芸坐在帳內,在衆人見證下,同柳蘊然行過同牢結發禮。
一系列禮畢,民間原還有鬧新人的俗禮,但她畢竟是郡主,也沒人敢鬧她,衆人便也不多做打擾,只讓她們好好休息。
沒有旁人在,慕芸便也沒有什麽自欺欺人的理由了,她尚記得自己還放過狠話說要同柳蘊然算賬來着。
柳蘊然看她熟門熟路的取來紙筆,拍在他一旁的桌案上,一并招呼他:“是時候來算算咱們的賬了。”
他略笑了笑,十分順從的起身站過去。
“便先說說最近的。”慕芸手指敲打着桌面,面露嫌棄:“想不到柳大人正人君子,竟也會做出大半夜蹲人院牆之下的不恥行徑。”
柳蘊然有些好笑地看她一臉不恥的樣子,問道:“若非郡主大半夜的翻牆,又怎知我的人在外頭。倒是有些好奇,郡主金枝玉葉,大半夜的有什麽事,是得靠翻牆才行的?”
慕芸擡了擡下巴,故作高深道:“我若不翻牆,怎麽揪得出你啊?”
柳蘊然挑眉:“哦,那您這是……請君入甕?”
“嗯哼。”
柳蘊然從一旁拖了張凳子過來給她:“郡主翻牆當真只是為了看我有沒有在你身邊安插人手?”
慕芸也不推脫,十分自然地坐了:“不然呢,逃婚?”
“你逃不了。”柳蘊然聞言搖了搖頭,又給自己找了個一旁的位置,繼續到:“你我是陛下聖旨賜婚,你若逃了,不提我柳家,便是安王府,也會被滿朝言官彈劾,落人口實。郡主平日雖愛鬧,但并不蠢。”
他看向慕芸,眼光微暗:“郡主明明知道跑不了,卻依舊如此,不過只是想告訴我,你有多不想與我成婚。”
慕芸最受不得他這樣,忍不住有些嫌棄地擺了擺手?揮去心底那點莫名的愧疚:“你做什麽說得好像你很想與我成親似的。”
“郡主怎知我不想?”他看着慕芸:“我說過,我心甘情願。若郡主不能明白,那我也可以說得明白些——我就是想娶你。”
慕芸看着他張了張嘴,半天才道:“那天下午……”
柳蘊然繼續道:“那日之事,我只是覺得,郡主到底是女子,縱有婚約,我也不能就此不顧您的清譽,占您的便宜。”
“什麽意思?”
“意思是,從禮上來說,我不能,但不代表我不想。”
慕芸皺了皺眉,她覺得今日有些邪乎。
這些話從柳蘊然嘴裏說出來,總覺得有些奇怪。
柳蘊然見她面有疑色,锲而不舍:“你要再試試嗎?”
慕芸微微一愣,猶疑地眯起眼來,半晌後不輕不重得拍了下桌子,嚴肅道:“不要轉移話題,先算賬!”
“……”
柳蘊然沉默了一會,忽然長長地嘆出口氣來,分不清什麽情緒,同慕芸做了個手勢:“您繼續。”
他就說,杜九淵這種不要臉又直白的法子根本不适合他。
天知道他面上一副風輕雲淡的表情,實際上心裏頭緊張得要命。
慕芸不欲再同他争論到底是誰先錯的,只好将前頭這點暫且跳過:“蹲牆角的事兒其實也不重要,可是你在我安王府安插眼線——未免也太不把我安王府放在眼裏了。”
柳蘊然看着慕芸望過來的眼神,忽然笑了笑,:“郡主這番捧殺的話也只能蒙一蒙鐘行,有些事情,你我其實心知肚明。我是在安王府安插了人還是只在你身邊安插了人,這其中的差距說法,可大了去了。”
慕芸凝眉,對于他這番在她身邊安插眼線還坦然到理所當然的态度十分不贊同。
難道她身邊就可以随便被安插人手了嗎?她不要面子的嗎?
柳蘊然繼續道:“郡主是我的未婚妻,可您病了兩日,我卻一絲消息都沒收到,臣此舉雖有逾越,但到底因為擔心自己的未過門的妻子,一時心切,也算是人之常情,縱是陛下與王爺知曉,想來也不會過多怪罪。”
慕芸微愣了愣神,很快又反應過來。柳蘊然這張嘴,可真是死的能說成活的,若非她親歷過那三年,她恐怕就要将這番話當真了。
“當然。”柳蘊然取過她手上的紙筆,寫下幾個名字,一并道:“我與郡主既為夫妻,自然不該有隐瞞,這些人說到底也是郡主的人,讓您明白自己手底下都是些什麽樣的人,也是應該的。”
他将那份名單遞過去:“但是我并不建議您動他們,你手底下一群人,也不可能各個都衷心耿耿,沒有自己的心思,與其再換着不清不楚的人進來,倒不如留着這些知根知底的,心裏也有個數。”
慕芸看着紙上的字跡,有幾個她倒是有映像,她聞言未擡首,卻在看過幾次,将人記在心裏後,起身用燭火前将那份名單引燃:“那便謝過柳大人替我看清楚這些人了?”
“應當的,郡主不用同我如此見外。”
柳蘊然十分謙虛。
慕芸輕呵了聲。
她低頭湊近盯着柳蘊然那雙漆黑的眼,努力做出威懾的模樣:“希望,我能永遠信你。”
“自然。”
柳蘊然對上她的目光,眼中星芒微閃,掠過些別樣的情緒。
小姑娘一張小小的臉,眉間點着朱砂繪的小花,杏仁似的眼映着燈光,熠熠如星,紅唇微挑,藏着幾分狡黠意味。
她年紀不大,平時裏極少會做這樣隆重的打扮,她本似三月桃李,俏麗靈動,在這樣的裝扮下,竟也襯出幾分難得的牡丹似的濃烈豔麗之色。
柳蘊然堪堪別過眼去,以手掩唇,清咳了聲掩去尴尬,續上前話:“還有麽?”
“當然有。”慕芸坐回去,手上有些無聊地轉了轉腕上的金镯,而後看向柳蘊然:“比如,柳大人究竟是為什麽一定要成這門親呢?”
柳蘊然仍是一如既往的溫潤模樣,出聲平緩,聽起來十分謙和有耐心:“這個問題,我已答過許多次,只是郡主不信。”
慕芸當然不信,沒有什麽比曾經的切身體會更有說服力。
她将手靠在一旁的案上,斜撐着腦袋看他:“大人也說了,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
柳蘊然發現,近來的慕芸似乎很喜歡喊他大人。
他略思考了一會,覺得一直在這件事上糾纏并無太多意義,若一兩次不信許是有旁的原因,幾次三番不動搖,那便說明她确實不信。
這樣下去,兜兜轉轉幾圈卻依舊停滞不前,終不是個辦法。總得先給她一個滿意的答案,才能将後面的路走下去。
他想了想,道:“若非要說個旁的理由,郡主的先前提的法子雖也算得上不錯,但終究不算多好。陛下允了,可我柳家也是江南名門,幾世詩禮傳家,立于天地,靠的便是名聲。若郡主病重便退婚,與義理相悖,更遑論天下悠悠衆口,區區三人便可成虎。朝中人此刻知是郡主病重,陛下不忍,故将婚約作罷,可郡主裝病總歸只是一時之計,待時日漸久,衆人揣度,流言四起,有損我與家族的聲譽。”
慕芸皺眉琢磨了會兒,覺得按他這個說法,倒是有些可能,可是……
“那你有別的更好的法子麽?”
“沒有。”
慕芸嘶了一聲。
也是,若是有也不會娶她了。
她歪着腦袋想了想,忽然靈光一閃,殷切地看着他道:“我倒是有個法子。比如,柳大人考慮和離嗎?”
柳蘊然唇邊溢起些淡淡的笑,既不驚訝也不惱,只溫溫和和地瞧着她。
“不考慮。”
“為什麽?”她直起身來,想了一會:“你是不是又擔心他們說你,壞了你的名聲?”
她為了表達自己的誠懇,習慣性地伸手想起拉柳蘊然的手,卻又在下一瞬覺得不太好,在中間突然改了方向,堪堪拉住了他的袖子。
面上依舊十分誠懇:“你放心,我可以任由你編排我的罪名,盡可能地保全你的名聲。”
柳蘊然垂眼看着那只停在自己袖上的手,目光微沉,聲線卻是依舊,甚至聽來還有些饒有興趣的意味:“哦?比如說,什麽樣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