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二日,慕芸果不其然地又挨了一頓訓,說是訓話,其實也就是說個幾句。
安王妃借着明日就要成婚的由頭,勒令她成婚之前不準再出府。
慕芸對此只是癟了癟嘴,她出去也沒用,她又不能真跑。
她要是跑了,父親母親可怎麽辦呢?
她嘆了口氣,搬了些糕點坐在庭院裏,便這樣瞧着府中衆人忙忙碌碌地布置清點。
府中挂起紅綢紅幡,換上紅紗的燈籠,随着微風微微擺動,将她晃進曾經同樣熱鬧而喜慶的場面裏。
那可真是她曾經最歡喜的時日,自賜婚的旨意下來,她揣着一顆既害羞又期待的心等了幾月,終于可以在這天嫁個自己夢寐以求的人,彼時她想起柳蘊然的名字,都覺得是甜的。
伉俪情深、琴瑟和鳴……她将所有美好缱绻的詞都想了個遍,只覺得這便是她的未來的寫照,心裏更是甜得像灌了蜜,愈發期待歡喜。
便是揣着這樣一顆心,讓她面對柳蘊然全無恩愛的恭敬守禮,依舊心甘情願地替他料理家事,學着做好一個溫柔賢惠的妻子,縱後來她終于看清現實,也依舊願意替他處理好內宅事務,讓他沒有後顧之憂。
她總覺得是她任性在前,柳蘊然娶了她便再不能娶別人,她既斷了柳蘊然一世姻緣,便該做點什麽償還才行。
“郡主,您看這紅綢這樣挂可行麽?”
有人出聲将她從回憶中喚回。
她擡眼略看了看,滿院披紅挂綠,門窗上貼上紅色的喜字,當真是十分熱鬧。
她點了點頭:“嗯,便這樣吧。”
只是可惜,相成的不是佳偶,白費了這滿院繁華。
她與柳蘊然,若真能如她當年所想的那樣,兩心相悅,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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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慕芸就被院裏吵嚷的聲音喚醒,她頂着尚未清醒的暈乎乎的腦袋,從鏡中看人圍着她忙活,梳妝拿線将她面上的絨毛絞去,疼得她一激靈彈坐起來,瞬間便清醒了。
她嘆了口氣,只覺得這梳妝可真真是個熬人的事兒,而後神情恍惚地在心裏又給柳蘊然記了莫名其妙的一筆。
按慣例,她得先去祠堂拜辭先靈,故得先着郡主禮服。
等這一番折騰完,便到了下午,而後又要回屋再重梳妝換婚服。
施妝過半,王妃也來了,她今日穿着卷草花紋禮服,端莊又帶着喜氣。
她瞧着慕芸坐在妝臺前,想起她從前那樣小小的一個人,抱在手裏都怕折壞,竟在不知不覺間也已長得這樣大,平素總覺得她年紀小,嫌她跳脫愛鬧,如今轉眼間竟也到了出嫁為婦的時候。
梳妝的娘子呈上梳子:“娘娘,可要替郡主梳頭?”
梳頭禮乃是地方俗禮,于本朝并非定制,但諸家婚儀,添民間各地俗禮是常見之事,要的便是一番熱鬧喜意,她便也問上一問。
安王妃接了梳子,由頭至尾梳下,如此複三。
梳妝娘子便在一旁唱詞:
“一梳,舉案又齊眉。”
“二梳,比翼共雙飛。”
“三梳,永結同心佩。”
儀式總是會讓人生出些莫名的神聖感,慕芸本沒什麽感覺,她成婚也不是頭一次了,此刻竟仍會生出些臨出嫁時的感慨和不舍。
王妃将梳子遞還給人,便在一旁安安靜靜地看着慕芸,看她青絲挽起,飾上寶翠釵钿,方覺年華匆匆,不禁眼中微澀。
慕芸察覺到她的神色,伸手拉過她的手,她的母親,從永昌侯府的大小姐到安王府的王妃,從沒過過什麽苦日子,可即便是如此,她那一雙保養得體的手,也有細微的紋。
歲月總是在不經意間留下痕跡。
她太明白父母有多期望兒女康健、幸福圓滿。可她又明白自己同柳蘊然,的确也不能如他們所願的那樣鸾鳳和鳴,只覺得長這麽大卻仍要讓父母操勞憂心,便愈發覺得難過。
但她依舊如當年一樣,滿目歡喜地同她的母親說話:“母親,我今日好不好看?”
安王妃慈愛地看着她:“好看”
慕芸便亮着一雙眼,面上歡喜又帶着幾分羞赧和憧憬:“柳蘊然會不會喜歡?”
往日言語心境清晰如昨,慕芸不肖刻意去想便能呈現出來。
無論如何,在此刻,她都希望自己的母親能在這樣難得一次的日子裏,如當年一樣替她高興歡喜,而不是因她此刻心中所想而平添愁容。
安王妃果然被她這話逗笑了,忍不住斥她:“都多大的人了,說話竟還不害臊。”
其餘人看見了,便笑道:“郡主同柳大人感情甚篤,日後必是鴛鴦比翼、羨煞旁人的一對兒呢!”
慕芸便跟着笑。
一屋子人其樂融融,滿室歡喜。
時近日昳,此刻門外更是熱鬧。
柳蘊然于家中遙祭先祖、辭告父母後,禦馬當街,攜二三親友為傧相,随迎親儀仗一路吹吹打打行至安王府門外。
沿街百姓聞聲,皆出門探首相望。
安王府門前,得了儀仗将至消息的一衆娘子早候在門庭內,遠遠地瞧見人馬将至,嬉鬧間命人将門關上。
陳詩婉從門縫間看着引路的儀仗列于兩側,柳蘊然同幾位親友打馬行至門前,忙站好同一旁的親眷招呼:“來了來了。”
門外幾人仰頭瞧着方才見他們過來便忽然關上的大門,有人同柳蘊然調侃道:“今日你這幾位姑嫂,恐不是好松口啊。”
柳蘊然穿着一襲紅衣,坐于馬上,同衆人拱手:“有勞諸兄。”
杜九淵在一旁揮了揮手:“且放心吧,我等再不濟也是進士出身,哪能被幾位女郎比下去?你且去後頭安心想你那詩吧。”
他說罷便引人上前,朗聲道:“賊來須打,客來須看,報道姑嫂,出來相看。①”
未幾,便聽門後傳來女子笑聲:“門門相對,戶戶相當,通問郎官,是何祗當?②”
便又答:“心游方外,意遂恒娥。日為西至,更闌至此。請願姑嫂,請垂接引!③”
……
柳蘊然聽他們你來我往的盤诘鬥問許久,圍觀衆人湊熱鬧起哄喝彩,獨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馬上,只瞧見日頭寸寸西斜,只覺得自己帶來的幾人對得實在繁複得很,恨不得親自上陣,快刀斬亂麻。
他剛要上前,就被攔下:“你急什麽?時候還早呢,一會兒有你一展風采的時候,此刻便莫要搶我等的場子了。”
柳蘊然擡眼看天色,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退回去,在後頭張望。
圍觀人群中便有人起哄道:“可快些吧!新郎官都等着急了!”
這話引來衆人齊笑,滿街的熱鬧喜氣,反讓柳蘊然有些放松下來。
待到申時末,終聽門內女眷道:“請君下馬來,緩緩便商量。④”只覺得松了口氣,十分利索地下馬。
杜九淵攔他不及,氣道:“下馬詩還未對呢。”
柳蘊然瞥他一眼:“再讓你對上半個時辰麽?”
杜九淵欲反駁,柳蘊然忙攔下安撫道:“子靜兄之詩才,衆人已然知曉,之後還有許多要勞煩諸位的地方,便不需再在此處多耗了。”
大門緩緩打開,圍觀衆人亦是十分歡喜,慶賀喜鬧之聲四起,柳蘊然同諸人拱手謝過,而後由人引入。
慕芸今日的妝發實在有些繁複,外頭吹打喜樂傳來,有婆子打簾入內來催安王妃:“新郎官已入中門了,娘娘且起身随我去廳內吧。”
慕芸透過窗子窺得一絲天色,道:“這麽快?”
那婆子笑道:“柳大人心急,趕得緊呢。”
這話慕芸是不信的,她想起柳蘊然暗地裏給她使的絆子,略笑了笑,拿起妝臺上的一對耳墜,輕輕撥了一下墜子,道:“母親,且同他多說會話吧。”
安王妃只當是尋常婚鬧把戲,便也由她,應道:“自然,再如何也是我安王府的獨女,哪能叫他輕易娶了去?”
柳蘊然随傧相一路唱詞引入,至中堂終拜谒安王同王妃時,已耗去許多時候。
他坐聽二人教誨問答,初始尚能全心應對,待到後頭,他總時不時分神去看廳中早早燃起的花燭,燭液伴着暮色滴滴落下,慕芸那邊沒丁點兒動靜。
他終于有些耐不住,順着話頭周全巧妙地了解了話題,請作催妝詩。
安王同安王妃相視一笑,看破不說破,喚人呈上紙筆。
這詩是早就想好了的,故而下筆并未多做停留,頃刻便就,傧相誦讀,後由人送往慕芸處。
但等了半晌,仍未有動靜,柳蘊然倒是沒多大意外,慕芸同他商議退婚不成,今日這局,若不使壞,才讓人覺得稀奇。
他早料到許有這一出,還好多備了一首,複又提筆。
兩首詩用詞不凡,寫盡此間盛況,一首催妝寫得像請仙子下凡,其中用詞句之美之妙,已将他的文采淋漓體現。
衆人紛紛叫好,只道不愧是狀元之才。
只是這一晌又等了好一會兒,仍不見人出。
但他來得尚算早,時人親迎多于黃昏時刻,取其中陽往陰來之義。此時距黃昏仍有些時間,衆人也不覺得有什麽,只當是新娘子戲谑為難,這在婚儀中是個添熱鬧的活兒,實在是常見得很。
故同柳蘊然調笑道:“看來新娘子不太滿意吶,狀元公,取新娘子可不止要文才,還須得用心啊!”
柳蘊然聞言略微一愣,他側首看向天色,思索片刻,同人笑道:“多謝指點。”
複取筆墨,此番因是臨場而作,便不如先前那樣不假思索、頃刻便成。
衆人見他此番神色,亦翹首看他提筆。
本朝興詩文,故婚儀自門前鬥問到卻扇去花,皆有詩文,但多數只是為了添幾分雅趣,尋常人家婚儀催妝只做一首,圖個熱鬧風雅。兩首已是少有,連作三首更是未有耳聞——更何況前兩首已是作得極好。
柳蘊然提筆半晌,眸間溫潤含笑,落筆不如方才肆意,改草為行,多了些穩重。
有人站得離他進,随他收筆輕念出聲:“不須滿面渾妝卻,留着雙眉待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