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慕芸讓人去安王府只會了聲,而後便安安心心地在永昌侯府住了兩日。
其間自然免不了聽幾位長輩拉着她說些成婚有關的事情,她聽着應付了幾句便拉着陳詩婉逃之夭夭。
陳詩婉長與她同歲,如今确實也已經議了親了,只是婚期還沒定下來,兩姐妹自小一塊長大,感情親厚,性格上也差不多。若非要較個高低,陳詩婉因着家世緣故,不能像她那樣無法無天,倒還是略比她乖巧些的。
她将自己那點想法以及同賀瑤的事情和她說了,陳詩婉是目前知道她想法的這些人裏,唯一一個什麽也沒問便支持她的。
惹得慕芸抱着她一陣歡喜。
待到文會宴這日,慕芸一早便收拾好了,雖然有可能保不住她的這個假身份,但她依舊盡可能地仿了陳詩婉平日的裝上風格來打扮,還拉了陳詩婉親自幫她。
她坐在妝臺前看了看,又取了塊面紗戴上。
但凡賭徒,心裏頭都有個萬一,此刻的慕芸也不例外。
辰時過半,賀瑤的馬車便到了永昌侯府門前,慕芸恰好将自己拾掇完。
賀瑤瞧她蒙着面紗,不禁有些奇怪。
慕芸察覺到她的眼神,笑道:“我想着今日集會,想來必有許多人在,還是遮一遮得好。”
本朝民風開放,女子外出已少有遮面之舉,但賀瑤卻只略一挑眉,笑了笑并不多言。
她拿出謄出來的方子遞給慕芸:“這方子我細看了一遍,瞧上去确實對什麽沒什麽太大的影響,但到底隐蔽難得,也确實并無人試過。為求穩妥,你最好先讓人試過确保無恙之後再用。”
慕芸見她真将方子拿來了,喜不自勝,一邊應下一邊将方子小心地收起來交給沁柳。
京城西郊有處桃林,綿延成片,待到春暖時節,百餘株桃樹競相開放,滿樹芳華,顧盼搖曳,是京城每年春日的一大勝景。
二月驚蟄,天氣回暖,桃始華。待到三月,天氣正好,溫而不熱,雖已過桃花最盛的時節,卻仍可自其中窺得繁盛之景,賞得并不止是花,還是花開到極盛後落英紛揚而下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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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林中有條蜿蜒小溪,略經修整打理,便是士子賢人們集會交友的好去處,曲水流觞,高會群賢,實為人生一大樂事。
此番是祁王殿下所邀,故到場的學子比往年的更要多些——祁王殿下雖是私人設宴,但到底是皇親,若能得其賞識,平步青雲,指日可待。
二人到時,山下已有不少車馬停靠。
不同于往年的閑散,今年這文會宴到處都體現着文雅又氣派的排場,比如有人專門接引,沿溪設案,案上備了茶水點心,更有絲竹雅樂之聲,随潺潺溪水隐約飄蕩而來,奉茶的、奉筆的…每處都安排了專門的侍童。
慕芸略看了一樣,心下不由啧啧兩聲,只嘆好大的手筆。又想,他像這樣每日這樣吃喝玩樂不好嗎,也不需要擔心銀錢不夠,為什麽非得想不開去造反呢?
一路由人引案邊,慕芸擔心的事情就來了。
在場多為男子,她們一行四人便格外引人矚目,她又帶了面巾,衆人便對她愈發好奇起來,她甚至能感受到那些窺探的目光。
未多久,她那沒事找事的祁王哥哥便前來拜會了——當然,他拜會的是賀瑤。
但她與賀瑤在一塊,自然不可避免地會撞上。
她略垂了眼掩下眼中一閃而過的懼意與疏離,略退了一步試圖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安安靜靜地聽二人略寒暄。
沒過幾句,慕梓堯的目光便從她身上轉到沁柳身上又轉了回來,然後神色有古怪地擰起了眉:“你……”
她趕緊開口打斷了他要繼續的話:“民女陳詩婉,見過祁王殿下。”她盡量将姿态做得極其恭順溫婉,像極了一個尋常的侯府小姐:“此番得清玙相攜,前來見見世面。”
實則心裏打鼓似的,只祈禱她這目前還在做好人的堂兄,能同往日一樣識趣。
慕梓堯看着她略低下的頭,掩于袖下的手上,拇指忍不住扣在指節上暗自捏了捏,才将目光從她身上挪開,面色如常地開口:“原是永昌侯府的小姐,本王便說見你有幾分眼熟。無妨,且随意坐吧。”
而後便又轉過去同賀瑤說了幾句話,但他到底是主人,并沒有多少時間在此寒暄,未多久便又要去招待旁人,只是臨去時又看了她一眼,囑咐了賀瑤一句:“永昌侯府到底同我牽着些關系,還勞煩清玙多看顧一二。”
賀瑤自然應下。
慕芸這會兒已經從剛開始那恐慌意裏緩過來了,慕梓堯暴露得很晚,現在對她自然是仍舊如常的。
卻也對此嗤之以鼻,他這一句照顧若放在從前,她恐怕依舊會覺得他是個照顧妹妹的好兄長,可在她知道了他的那些狼子野心後,便只覺得虛情假意至極。
但待人走後,賀瑤看她的目光卻有些探究起來,慕芸正覺要完時,卻聽賀瑤有些神秘語氣:“莫非……是他?”
慕芸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她,卻見賀瑤看着自己,眼底是連她自己都沒察覺的興奮:“你不願成婚的那個……是祁王殿下麽?”
“……”慕芸只覺得額角有什麽輕微地一跳,她不明白,為什麽她重來這一回,所有人看起來都不太對勁?她不過是比從前早幾日遇到賀瑤且同她交了好,她就從高嶺之花變成了八卦姐妹?
她不禁轉頭同沁柳對視了一眼,當她看到對方也不可思議地看向她時,終于确定不是自己的問題。
她忍了忍,盡量壓下心裏這點崩潰,茫然地搖了搖頭:“自然不是,你怎麽這樣問?”
賀瑤看了看慕梓堯離去的方向,沉吟道:“可是他看起來還挺關心你的樣子……”
慕芸忍不住倒吸了口氣,強做平靜道:“怎麽會?”
她正要繼續說話,卻見賀瑤的眸子又亮了亮:“你不是想退婚麽?或許,他可以幫你。”
慕芸:“?”
“你相信我,我看人很準,他關心你是真的。”賀瑤看着她的目光堅定而自信:“在這京城,論身份地位,除去陛下,便再沒人能及得上他的了。你若能請他幫忙,說他有心于你,以此說動侯爺夫人想來不是難事。”
“倒也……不用。”慕芸竭力勸阻:“我們不是已有解決的法子了麽,便不要再拉旁人下水了,多了恐又生亂。”
賀瑤眼底閃過幾分猶疑,但最終沒再多說。
慕芸和沁柳見此終于松了口氣。
又接連有幾人陸續來拜會過——當然,都是沖着賀瑤的名頭,慕芸只需要待在一旁偶爾搭上幾句便好。但她因用着陳詩碗的名號,實在不好壞了小姐妹的名聲,故而應對得也極其認真。
未待多久,終于進入了今日的正題。
她倆的位置距慕梓堯并不遠,因此能清楚地看見立于上游的侍童将裝了酒的薄玉杯置于荷葉狀的托盤上,而後緩緩放入水中。
那荷葉便順着溪水打着旋兒慢慢淌來,她瞧着也忍不住緊張起來。
沒多久,那托盤便停住了,慕芸興致勃勃地看向酒杯停留處的那人,只見他面色從容,分毫不亂,環顧一二,半晌後便取筆題詩。
姿态肆意,筆走龍蛇。
此番應邀的皆是無官無職又頗有些學識的學子,因此慕芸幾乎都不太識得,但好在有賀瑤在她旁邊給她介紹:“此人便是宣城舒家的三公子舒洛,才學倒是不錯,就是年歲尚輕,狂妄了些。”
慕芸不知此人,但宣城舒家她還是知道的,與柳家同在宣城,兩家自然也有些明裏暗裏較勁的意思。她不由挑了挑眉:“這麽厲害怎麽不曾入仕?”
“也不是學問好便能入仕的,他家中已有父兄在朝,不說他适不适合為官,便是為了避嫌,他家中也是不會再讓他去的。”
慕芸看着少年人提筆揮就,于衆人贊賞聲中負手而立,頭顱微揚,說不盡的得意驕傲。
頃刻間便能得詩一首,且還不賴,他的确是有狂妄的資本的。
她忽然想起柳蘊然年少成名,風頭無兩,他如今雖瞧着沉穩,年少時是否也曾這樣狂妄得意過?
她略看了賀瑤一眼,卻沒能将柳蘊然的事情問出口。
載着酒的托盤又繼續前行,幾番停留,杯中的酒幾經起落,其間得詩數首,慕芸也對幾個人大致有了印象。
但其中一人,卻讓她不由多看了兩眼。
那人生得倒也算清俊,眼睑下生了顆小痣,反倒更容易讓人留意,卻讓慕芸莫名地生出些熟悉之感。
據賀瑤所述,那人喚作蔚明遠,字用昭,是建安人士,家中也不是多顯赫的門第。這樣的人,慕芸本不應該會有什麽印象,畢竟她不曾去過建安,印象裏也不曾結交過此人,可她心底便是這樣莫名得生出一絲熟悉感。
她盯着人瞧了半天,直到那人察覺她的目光,對她禮貌地颔首,她都未能想明白那點熟悉感從何而來。
她收了目光,又看向慕梓辰,二人席間的互動不多,論起來,慕梓辰看向她這一處的次數明顯要比旁人多出許多。
久思未果,她揉了揉眉宇,決定暫時放棄思考這個問題。
托盤幾經流轉,些許酒水入腹,恰得興起,衆人便也不再拘泥。
這是慕芸第一次參加這樣正兒八經的學子宴,不同于宮宴的繁瑣禮儀,在這樣的宴會裏,似乎才學才是更讓人看重的東西。
她看着衆人相談,或引經據典、針砭時弊,或行而作詩、和酒而歌,也有幾分俯仰天地之間,放浪形骸之外的灑脫肆意。
在重重人影間,第一次徹底而沉浸地感受着那些她從前只從書中讀到,卻不曾親自見識過的文人風骨。
而這些人裏,也許會不少人終将走入太極殿,成為朝廷的脊梁,撐起大景的江山。
那時,他們又将如何看待今日宴請他們,同他們作詩飲宴、把酒言歡的祁王殿下呢?
她忍不住又看了眼慕梓堯,卻見這人又朝她這邊看了一眼。
然後她便皺起了眉——此刻她在一旁,慕芸在人說話,這回她便能明顯地感覺到,慕梓堯看的人——
是賀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