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慕芸待在府裏想了幾日,總覺得其中似有什麽不對。
她有些懷疑自己多年的認知,柳蘊然是這樣面對這種事情就如此脆弱的人嗎?他分明不喜歡,那他到底在失落什麽?
她忽然就有些想不明白柳蘊然的反應。
但她擔心的并不只是同柳蘊然成婚這件事,而是擔心最後的結局——祁王叛亂,以她為質。
那樣陰冷潮濕不見天日的牢籠和那些鑽心刺骨的折磨,她不想再經歷一次了。
可如果無論如何什麽都無法改變,那她重來這一次是為了什麽呢?
她想不明白,卻又別無它法。
幾日下來,只覺得心頭煩悶,索性拉了沁柳出門逛街放松心情。
大景京中分東西兩市,東市集四方珍奇,所制華美精巧,多供于勳貴人家。
西市店肆,如東市之制,然所制多供于尋常百姓。也更為熱鬧。
大街上人流如織,衣着簡單的販賣者、意氣風流的少年郎、言笑晏晏的美嬌娘……,吆喝聲、談笑聲、嬉鬧聲,不絕于耳。
兩側鋪面所售,從肉行酒肆到錦繡織帛應有盡有。
慕芸走在人群裏,她瞧着這些她或熟悉或陌生的店鋪,聽着許久未曾聽過這樣鮮活熱鬧的聲音,她能清楚地感知她此刻真實地活在滿是煙火氣的人世間,讓一顆慌張無依的心仿佛終于尋到了一點歸處。
她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享受着此刻的真實,偶爾走進自己熟悉的店面,看見那些熟悉的物件,便能讓她覺得無與倫比的歡愉。
直到她在珍玉坊瞧見一枚雕刻着雙獾的玉墜。
這枚墜子的用料并算不上多好,卻勝在做工精巧,慕芸對這枚墜子的紋樣很熟悉,獾與歡同音,這墜便為雙歡墜,取其歡歡喜喜之意。還有一說則是,獾生而忠,雙獾若又一方逝去,另一只必然終其一生等待,絕不移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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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曾讓人做過一枚雙獾的墜子,擇上好的白玉為料,以镂雕、浮雕、陰刻等技法刻出一對首位相銜的兩只獾,背後還有幾株花草紋樣,看着十分精致,溫潤可愛。
那一枚墜子,當時便盛着她的一片真心,被她小心而鄭重地交到了柳蘊然手裏。
柳蘊然當時是什麽反應?
她記得他笑着收了墜子,還同她道了謝,她當時覺得他應也是喜歡的。
可如今想來恐也并沒有什麽喜歡不喜歡,只是她送了,他便當尋常物件一般收下。
就像她将一顆真心捧到他的面前,他也只是瞧上一眼,然後遵着禮儀道一聲謝,而後便再無回應。
“對着一枚歡歡喜喜的墜子展露愁容,豈不是辜負它一番美意?”
一道輕柔悅耳的聲音将她自紛雜往昔裏拉扯出來,這一聲不嬌媚也不霸氣,輕柔而不細軟,只讓人覺得動聽而舒暢。
她擡起頭來看向不知何時走過來的這個人,她長得清麗隽秀,同她那聲音一樣,溫婉柔和卻并不顯柔弱,一身書卷氣将她沁潤得沉靜又端莊,隐隐帶着幾分同柳蘊然近似的克制疏離感。
慕芸有些驚詫地看着她,這個人,她也很熟悉。
賀瑤,賀家的二小姐,柳蘊然的遠房表妹,同時,也是柳蘊然的母親曾經最中意的兒媳婦。
但除此之外,她也是本朝自準女子科舉以來唯一一個通過科舉入朝的女狀元。
本朝國祚百年,其間便先後出過女帝、女相、女将軍,巾帼之姿亦不容小觑。
對女子的束縛也日漸減少,至先帝在平定沿海戰亂後,終定下了準女子科舉的方策。
但到底是相夫教子的思想根深蒂固,非一日可以剔除。且,讓一個人讀書識字容易,但貢一個讀書數載進士及第卻難。
如今朝中雖也有幾位女官,但終是寥寥,且皆出自顯貴高門,雖也有才學,但終究是靠家族勢力入的仕。
而科舉之制本為朝廷選賢,故縱為女子,也是同所有舉子同場較量,不得偏私。
或本身不願,或為家中所阻,或有心卻無力,或迫于年華嫁人……
故雖有此例,但願意參與的女子少之又少。
最最多也就是參加鄉試湊個熱鬧,若有幸得中,便也能為自己掙個身份,日後若的夫婿是尋常人家,也能為自己以後在夫家能得一席之地。
故論起來,賀瑤的确也是女子間以科舉入仕的第一人。
但慕芸對賀瑤入仕後的情況并不是很清楚,她及第是在永瑞四年的春天,而在那年秋天,祁王便舉兵謀反,之後的事她便更是不得而知了。
她從前第一次見賀瑤是在婚宴上,可如今卻比從前早了幾日。她看着賀瑤的眼神忽然亮了亮,而後便朝着她友好地笑了笑:“讓姑娘見笑了。”
能在科舉裏當第一人的,必然是個厲害人物。
和厲害的人交好,總會有用的。
賀瑤本就是瞧她對着一個墜子哀愁,想起小時候的一些事,才想來同她說說話,便問道:“對着雙歡墜起愁緒,姑娘可是有什麽心事?”
慕芸瞥了那墜子一眼,笑着搖了搖頭:“不算什麽,只是些從前求而不得的事,如今想明白了,既不可得,便不要了。”
“倒是少見有人放得這樣容易的。”她此刻笑得不似作僞,賀瑤略微一愣後繼續道:“只是,不争一争試一試,當真甘心嗎?”
她這話慕芸倒是可以理解,賀瑤雖是賀家的二小姐,可小時候命卻不太好,她父親被害,母親郁郁而終,獨留她一個年幼的孤女在府裏,家裏的人欺她弱小無依,柳夫人同她母親是有着年少情誼的堂姐妹,得知此事,便親自走了一趟賀府将她領了回來。
但縱有主母撐腰,她也是寄人籬下,所有她做什麽事都要較旁人做得好,慕芸不知道她需要花多少的時間和努力才能變成如今這般讓衆人豔羨的模樣,但這她這一路都是靠着自己一點一點地争才能走過來的。
慕芸從來不需要做這些,可她依舊能理解,甚至欽佩賀瑤這樣的人。
她看着她,偏了腦袋毫不介懷的笑:“我已經試過啦。”她說着,略往前踏出一步,對賀瑤發出邀請:“我瞧你面善得很,要不要同我一塊逛逛?”
賀瑤從未見過她這樣前一刻還在哀嘆,下一刻卻能笑得像陽光一樣燦爛的人,且她目光澄澈,全然不似作僞。不由起了幾分興致,便也樂意同行。
慕芸便歡歡喜喜地向她伸出手去,見她似乎愣住,沒有動作,慕芸又将手向她面前伸了伸,一并擡了擡下巴示意她。
賀瑤終于笑着伸出手搭入她的手心,慕芸便順勢挽住她的手——這是她對自己小姐妹表達親昵最常見的動作。
她想對賀瑤做這個動作已經想了許久了,她一直很敬佩賀瑤這種做什麽都厲害腦子又好的人,只是從前因為柳夫人對賀瑤的态度總是讓她不自覺地對着賀瑤賭氣,賀瑤又同柳蘊然一樣,只知道守着那些規矩禮儀,讓她也不好意思太過逾矩。
可如今不一樣了,是賀瑤先同她搭的話,她和柳蘊然也沒有那麽多糾葛,而且,她雖然鬥不過柳蘊然,但賀二小姐才學斐然,只有拉攏得足夠,說不定還可以幫她。
沁柳想說什麽卻又止住了,嘆了口氣同賀瑤的丫鬟對視一眼,見她沒什麽反應,只得認命地跟在後頭。
慕芸便這樣挽着賀瑤,一邊走一邊同她寒暄:“還未問過你叫什麽名字呢?我瞧你便覺得喜歡得很,總是姑娘姑娘地叫你未免顯得有些生分。”
“我姓賀,單名一個瑤。”她從未這樣同人親近,以此被慕芸挽得略有些不自在,待觸及她看過來時那盛滿歡喜的眼神,她就沒再說什麽,只略微頓了一會兒,道:“及笄時先生取了字叫清玙。”
“清玙?”她似乎想到什麽,看向賀瑤的神奇驚訝又仰慕:“我聽說過你,就連京中的學子也常提起你,他們說你的才學堪為女子第一。”
賀瑤聽過很多的贊賞,但許多聽起來都像是客氣話,很少會有當着她的面這樣直接而強烈地表達出贊賞和敬佩,她一時之間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倒也沒那麽厲害,是世人謬贊了。”
“你們這種學問好的讀書人都這麽謙虛嗎?”她是這樣,柳蘊然也是這樣。
賀瑤略微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這是在打趣她,索性只是笑笑,反過來問她:“還未請教過你的名諱。”
慕芸眸光微轉,她同柳蘊然已經蔔過名,若她說出來,賀瑤恐會知曉。可她同賀瑤此時并沒有多少交情,賀瑤會願意親手毀了自己表兄的親事麽?
“陳詩婉。”她面色如常地報了個名字:“倒是也有個字,卻不常用,我家中多喚我婉婉,你也可以這樣喊我。”
後頭跟着的沁柳聽着這話忍不住看向慕芸,卻在接收到慕芸不經意間瞥過來的一眼時又移開了眼。
詩婉是慕芸表姐、永昌侯府大小姐的閨名,她不知道為什麽自家郡主一副看着和人家親近交心的模樣,卻又要用別的名字來糊弄。但郡主做事自然有郡主的道理,與她無關她便只需要當作不知便是。
賀瑤既不在京城長大,也未曾長住,自然不會清楚京中的女孩子叫什麽名字。她聽着便順着她的話喊她:“好,婉婉。”
人與人之間的情誼建立起來總是很突然,交換過名字後又更覺得親近了幾分。
兩個又說了些旁的,慕芸才忽然想起來賀瑤此刻出現的倒是有些早,她應該是為自己和柳蘊然的婚事而來,可婚期應當在下月中旬,距此時還有月餘。柳家人從前來得這麽早嗎?
她想了想,向賀瑤問道:“我聽說你不常來京,此番前來是有什麽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