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隔日便是柳蘊然前來下聘的日子。
慕芸本該在昨日便将這事了了,但她自宮中回來便撞見了自家爹娘,又拿着她都定了親了還總是成日地往外頭跑的事情訓了她幾句,她便只能等着今日柳蘊然來了再同他說這事。
反正問名納吉這些都做過了,她也不急在這一會兒——只要沒成婚就行。
慕芸此刻坐于堂內左下首,有些無聊地瞧着被柳蘊然委托而來充其長輩的禮部尚書和自家爹娘好一通客套寒暄。
她一早就被人按着照禮宴的規制給她打扮,但事實上并不太需要她說什麽,不過是來坐着表示一下對男方的此番來聘的尊重而已。
因慕芸是以郡主之身下嫁,所以聘禮只需要循例準備帛、玉及些許相對珍貴器物以表誠意便可,并不需要如尋常人家婚嫁那樣在聘禮上攀比。
可即便如此,柳蘊然也已在不逾制的前提下做到了最好。
所用束帛玉器皆是上品,他出生清流世家,若論財帛同富貴之家自不可比,可族內百年的傳承積澱,所留下的孤集善本、珍器古玩皆為大家手筆,亦非尋常金銀可得。
聽禮書所陳,這次帶來的物件裏便有些這樣珍稀的玩意兒。
慕芸瞧着堂中幾乎擺滿的幾擔簪花挂紅的箱子略有些驚訝,她雖然因時日久遠對之前這段時間的事情不能一一記得清楚,卻也記得之前的聘禮似乎沒有這樣多。
而後她略一擡眼便撞上柳蘊然望過來的眼神,他仍舊是那樣略帶笑意的表情,可在此時卻讓慕芸沒由來的覺出幾分不安來。
她愣了一會便瞧瞧錯開眼去,繼續聽着那位大人同父母親寒暄。
凡兒女親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縱是陛下賜婚,也該由雙方長輩坐下來商議細則,可柳蘊然父母遠在宣城,一時之間趕不過來,在京中又無長輩,便只能請他的座師——身為禮部尚書的齊大人,來代行長輩之儀。
至于柳蘊然,便和她差不多,大多時候只需要聽着便可,只在需要她倆說話或者表個态的時候說上兩句就可以了。
她如今沒了從前那樣的期待歡喜,便只覺得這場面枯燥難熬,一雙眼便只能東瞧瞧西看看,在幾次不經意地撞見柳蘊然的眼神、并且對方每次都能發現并且對着她笑一笑略低頭示禮的情況後,她終于發現了些不對勁——她怎麽覺得這人似乎總是在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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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忍不住瞪了他兩眼,見他眼中似乎閃過一絲錯愕,她才有些心滿意足地移開目光,再看梁上的雕花看着似乎都比方才漂亮了些。
待正事談完,齊邰與安王去了書房說話,慕芸終于得空能請柳蘊然同她尋個地方說些私底下的話。
大景民風開放,立朝百年,巾帼輩出,故女子地位較前朝亦有提高,例律幾經商議改善,甚至可以科舉入仕。
而慕芸同柳蘊然的婚事基本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準夫妻私底下說些話也不是什麽大事,故安王妃也并未阻攔。
慕芸屏退衆人,繞了幾個彎,穿花拂柳領着他往花園裏去,柳蘊然跟在她後頭略挑了挑眉,什麽話也沒說,老老實實地跟着。
安王府的宅邸很大,亭臺樓閣,花園水榭一樣不落。
慕芸領他入了杏花林,此刻正值春日百花齊放時,滿園杏花密密麻麻地堆疊在枝頭,似雲似雪,暖風拂過,搖落一地缤紛,而後裹挾着些許微淡的花香,撲面而來,沁人心脾。
她伸手接住一片落花,轉身看向柳蘊然:“你知道我要同你說什麽?”
柳蘊然站在一片花叢裏,身後落英環繞,紛紛揚揚,将他襯得愈發的風姿卓絕起來。
可他卻什麽都沒說,只安靜溫和地瞧着她。
慕芸也不糾結這個,柳蘊然什麽脾氣她清楚得很,她習慣地伸手隔着袖子拉住他的手腕,往一旁的石凳上坐去,又拍了拍一旁的位置:“來。”
柳蘊然略垂眼看了一眼被她抓住的手腕,擱着布料依舊能感受到微微的暖意,他掩下眸中微沉的目光,而後便随着她的力任她将自己牽過去坐下。
她想着終究是自己理虧,且也權是她有事相求,因此态度十分的好:“是這樣,我有個想法。”她邊說邊看着柳蘊然,見他轉過頭來瞧着自己,似乎是認真聽的模樣,便繼續道:“我知道你并不喜歡我,原也沒有娶我打算。你願意答應,只不過是我讓皇兄賜了婚,你也不願駁了我與皇兄的面子,又覺得也不是不能接受,為了這樣的事情抗旨實在很沒必要。”
柳蘊然聽她這樣說,微微垂眼,沒有說話。
慕芸所說,确實是他曾經所想。在賜婚之前,因他二人同今上的關系都算不錯,故而總能碰上面,他清楚慕芸雖然看起來驕縱,但其實是個心性澄然又柔軟的小姑娘。他知曉她的那點喜歡,卻未曾當真——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們的喜歡總是來得突然,也總容易被其他的因素迷惑,她年紀小,又心思簡單,此時覺得好覺得喜歡,待長大些,說不定才發覺不過是一時興起。
他對自己的婚事本也沒什麽太多的想法,和慕芸的賜婚來得突然,但是轉念一想,她的确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她身份尊貴,照看着她顧忌她的人都很多,所以他也不需要擔心會輕易被人欺負。而且這樣一個心思澄靜的人,也不會需要他花太多的心思去猜測防備。
而他,也可以讓她永遠只像個郡主一樣的尊貴快樂地活着。他曾經甚至想,如果有朝一日她覺得厭了煩了,發覺年少時的這點喜歡不過是一時沖動,他也可以放她離去,讓她去尋一個她真正喜歡也喜歡她的人。
但,這些想法,都是曾經了。
如果他不曾喜歡,他依舊可以像當初一樣讓她來去自如。
他依舊微微垂着眼,面上并無甚異色,只問:“郡主的意思是?”
“你不願意,我如今想明白了,也覺得不好。”柳蘊然說話時聲線總是清潤的,給人一副好脾氣的親近感,慕芸也沒覺得他有什麽不高興:“咱們這事兒要不就算了呗?”
柳蘊然終于擡起頭來看她,分明沒有太多的情緒,慕芸卻憑借多年相處的直覺感受到了他輕微的不滿,才恍然覺得自己這樣說顯得太過兒戲,忙解釋道:“你放心,我一定不會像讓皇兄賜婚那樣莽撞,我會想個合适的法子,一定不會讓你聲名有損的。”
她怕柳蘊然不信,又添:“我和皇兄說好了的,你是他最信任看重的臣子,他必然也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她望向柳蘊然的目光真摯而懇切,可柳蘊然聽過這話後看向她的目光卻漸漸添上幾分譏諷嘲弄。
“郡主原來早都想好了,那喚臣來是做什麽呢?告知?”
可他說完,卻收了那些情緒,反垂了眉眼,周身都顯露出幾分失落孤零的味道,連撲簌飄落的杏花,都像是沾染上了幾分愁緒。
一瞬沉寂後,才聽他失落道:“郡主便這樣讨厭我嗎?”
慕芸從未見過他這樣悵然若失的低落神情,一時竟有些不是滋味,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慌忙擺手,弱弱掙紮:“不是……”
“郡主與陛下身份尊貴,金口玉言,臣自然不敢違抗。可臣待君以誠,換來的便是這樣的戲弄麽?我特意托了先生前來,又親自挑了聘禮,唯恐有絲毫怠慢,可在郡主眼裏,這些不過是一場兒戲、一場鬧劇。您想與我成婚,便能求得陛下聖旨,您如今不想,便能将我棄之不顧,是麽?”
他眼神一撇,轉頭看向遠處,似不願慕芸再瞧見的他的失态。在慕芸看來便又更添蕭索,他似乎略緩了情緒,只聽他輕嘆:“您當我是什麽呢?一個供您取樂消遣的玩物麽?”
雖努力克制,卻仍擋不住其中的低落感。
慕芸一時不知如何反駁。
她實在不太能見得柳蘊然這樣的神情,倔強又軟弱,連悲傷生氣都不張揚,只是從骨子的淡淡地溢出來,直淌入她心裏,竟讓她生出些心疼來。
她此刻才恍然想起,此時的柳蘊然的确什麽也沒做,他什麽也不知道,接受了她一時任性的後果,轉頭卻又告訴他作罷。任誰聽來都只覺得像是在被耍。
柳蘊然的反應不在她原本的預料之內,她一時也思考不了太多,只能心裏的情緒走,不知所措地安撫他:“你誤會了,我斷沒有這樣的意思。”
但是柳蘊然似乎并沒有就此收手的打算,他睜着一雙淡紅的眼,聲音微啞:“若非如此,又為什麽要退婚?郡主的喜歡,便是如此嗎?”
慕芸有些敵不過自己的心軟,掙紮道:“我只是……對于用聖旨逼你與我成婚一事實在心有愧疚。我前幾日日夜反思,終于良心發現,強扭的瓜到底是不甜的。”
“可你分明已經扭了。”他緩了口氣,平緩低微有些受傷的語氣磨在慕芸心上,讓她覺得愧疚不安:“你分明是扭了,卻沒嘗一口就要丢掉,還要反過來怪它不甜。這世上哪有這樣的事情呢?”
他就差直接将始亂終棄四個字說出來,但慕芸還是很明顯地聽懂了。
慕芸沉默着掙紮許久,終于将自己從心軟邊緣拉回來,卻又不敢對他說太過直硬的話——他實在太過無辜,她已然十分理虧了。
但她也的确親自經歷過了後來的日子,明确地知道柳蘊然的不喜歡,只能思索怎麽和他解釋她其實嘗過了的問題,半晌後她試探着開口:“其實我做了個夢……”
柳蘊然打斷她:“你只是做了夢,就要将嘗也沒嘗的瓜丢掉嗎?”
“……”慕芸忽然也反應過來這樣是說法聽來實在荒誕又可笑,只好暫且作罷。
她想,今日說得确實太突然了,還是得慢慢來,讓柳蘊然看見她的誠心,知道她不是在戲弄于他,而是真真實實的為兩個人考慮。
他今日已經知曉了,下次應該就會好點了吧?
“你便當我今日什麽都沒說過。”她看着柳蘊然的眼神有些複雜,但最終還是屈服于美色與內心,她看着柳蘊然的樣子心中莫名又升起幾分愧疚,嘆了口氣,用近乎哄他的語氣,道:“我同你說自然也是在征詢你的意見,你不用這樣想……”
當然,如果沒有他的同意她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哥哥也不會同意這件事兒。
她見柳蘊然面色稍緩,心下略松了口氣,道:“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柳蘊然終于重新拾起一些往日的風度,從善如流道:“好。”
慕芸終于徹底地松了口氣。
而柳蘊然跟在後頭,在慕芸轉身之際略微揚了揚嘴角。
被衆人疼愛着長大的小郡主,實在是個容易心軟的小姑娘。
他瞧着園中杏花,只覺得可愛又美好,實在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