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齊州城的地牢隔着城牆就是護城河,牢內牆面滑膩,地縫裏到處都是見縫插針的青苔,整個過道上只有一條人寬的幹草路,稀稀拉拉的勉強讓人不至于滑倒。
越往下走,越是陰暗潮濕,遠遠的就能夠聽到重犯們壓抑不住的低聲呻·吟和持續不斷的咒罵聲。
獄卒打開最下一層牢門的時候,無數只老鼠在沉悶的晦暗中遙遙相望,靈敏的鼻子簌簌聳動着。興許是陌生人的氣味太過于鋒利,嗅覺敏銳的老鼠們只是驚詫了一瞬就默契的全部遁入了更深的幽暗之中。
獄卒往後回望了一眼,身後的同僚們早就醉得不省人事,桌案上堆滿了殘羹冷炙和傾倒的酒壺倒杯。他靜靜的觀察了一會兒,才捏着腰間長串的銅匙,如貓一般滑入了深獄中。
一間牢房就等于一個黑淵,淵內的人或匍匐或仰躺,甚至有人保持着跪拜的姿勢無聲的吶喊。被踩踏的幹草發出吱吱的響聲,被掀起的衣擺在空中撒出凜冽的弧度,獄卒的臉在積灰的油燈下益發有着刀鋒般的淩厲。
連老鼠都感到噎喉般的窒息感,更何況是朝不保夕驚吓過度的犯人們。
所有人的視線追随着對方的腳步一路往下延伸,終于,停駐在了最後一間狹小的,黑鐵澆築的暗牢內。
細碎的鎖鏈碰撞聲格外的尖銳,獄卒随手将巴掌大的銅鎖丢棄在地,腳步停駐在了牆角最為濃烈的一團黑影處。他靜靜得觀察了一會兒,才蹲下身來,撩開對方面頰上糾結成團的頭發:“老丙。”
稻草碎發後,是一張被割得千瘡百孔的臉,還有一雙麻木得近乎絕望的眼:“主……主子?”
“這金線繡的什麽?金光閃閃的,眼睛都要花了。”焦氏塗着鮮紅丹蔻的柔夷從衣襟上一順而下,眼中的贊嘆一覽無遺。
許慈給她搭上腰帶上最後一個暗扣,笑道:“麥穗!春花秋實嘛,秋季最為耀眼的東西自然是稻穗了,它們代表着豐收。”
“這個寓意好,我喜歡。”
許慈又從身後的梳妝臺上挑了一只金穗子步搖,斜·插入對方發髻內。焦氏已經忍不住站起身來,在銅鏡前旋轉起裙擺,無數金線繡成的細穗如同飛舞的金團,絢爛耀眼。
許慈贊嘆:“蓬荜生輝啊!”
焦氏在鏡前左右環顧,拉扯着衣袖:“其實我喜歡胭脂紅,金色總覺得俗氣了。”
“天下最為貴重之色莫過于金,你可見過紅色的龍袍?”許慈自然知道紅色代表什麽,後院女人,只有正妻才能着紅,妾室一旦穿紅就是違制。她周游在富人們的後院之中,對妻妾之間的那些小心思早就摸透。一邊替焦氏将最後一縷發絲并入高髻中,一邊淡淡的道,“女人不是靠着顏色來襯托她的地位。有的人日日着紅有什麽用呢,夫妻貌合神離名不符實,紅色穿得再多,也是枉然。你啊,也別急在一時,橫豎快到年歲了,有你穿紅戴綠的時候。”
焦氏是何大人到齊州任職後才納的妾室,正妻一直在本家侍奉公婆養兒育女,哪怕是過年也甚少能夠脫身來齊州相聚。焦氏平日裏不敢着紅,過年的時候只要正室夫人不來,她就可借用圖喜氣的名義任性一回,何大人不吭聲,府裏的下人們自然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焦氏喜滋滋:“借你吉言。”目光在許慈白皙的脖子上一掃而過,微微傾身,“你身上熏的什麽香?勾人的很。”
許慈嗅了嗅袖口,笑道:“自己調制着玩兒的,好聞麽?喜歡的話,我改日給你送一瓶來。”
焦氏咬着下唇,嬌嗔:“香露我有的是。不過,”雙頰桃紅,欲語還休,“有一種能夠讓男人對你趨之若鹜神魂颠倒的香,倒是缺得很。”
許慈:“我又沒男人,你說的香我可從未聽聞過。”
焦氏推了推許慈的肩膀:“你就糊弄我吧。誰不知道你們喬村的女人人手一瓶女兒香,只要遇到中意的男人……”她那細蔥的指尖從許慈的唇邊勾勒一圈,順着下颌滑到脖子,最後深入稍敞的交領之中,隔着薄薄的一層亵衣,若有似無的勾畫着胸前丘壑,未盡的話語全都用行動取代。
許慈握住對方不停作怪的手,懊惱的道:“那東西珍貴得很,用料極講究,因為是古方,會研制的人也少。”
焦氏眼珠子一轉:“少麽,聽說春宵樓前段時日就得了好些。”要價可貴了,也只有頭牌才用得起,不是貴客更享受不到頭牌的特殊待遇。據說,只要用過那東西,不管是男是女,都會食髓知味畢生難忘。
許慈一聽春宵樓頓時就兩耳閉塞,自顧自的收拾起梳妝臺上亂七八糟的東西,一一入箱。焦氏見狀,幹脆摟着她忙個不停的手臂搖來晃去,身子骨貼在她的懷裏扭動,懶洋洋的撒嬌‘好嘛,好嘛’,聲音婉轉如泣如訴,許慈不堪其擾,無奈舉手:“好了好了,下次給你帶來。先說好,那東西可得省着點用。一次用量太多,到時候浴火難消的是你。”
焦氏跳起來,摟着許慈的脖子給了她一個脆響的吻:“許慈你為什麽不是個男人。”
許慈翻個白眼:“我是男人的話,早就拜服在你的魅力之下了。”
焦氏戳了戳她的鼻子:“死鬼!”正準備再整理一下鬓發,又叫,“對了!”
許慈咬牙啓齒:“只有一瓶!”
焦氏揮手拍她胸口:“哎呀,我沒說香露。最近老爺得了一批上好的寶石,我正琢磨着要拿它做什麽首飾呢,你不是會畫圖嗎?也給我畫一套怎麽樣?”
“什麽寶石?”
“綠寶石。”
許慈挑眉:“紅寶石才襯你的膚色呢。”
焦氏嬌笑:“還是你知道我的心。你畫吧,畫好了自然就有紅寶石了。”
老丙暴起的時候,曹安幾乎傻了!他千辛萬苦冒着丢命的危險來解救自己的屬下,确定了彼此的身份之後,對方二話不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倒了他。
曹安那一瞬間,恍惚中好像看到了許慈的臉!
他覺得自己被人撲倒都撲出心理陰影了。
很快,喉嚨上堪比鐵鏈還要牢固的手指打破了他的遐想,勉強擡頭看去,只來得及看到那滲出腥臭血液的傷口。對方嘶啞的喉嚨發出嚯嚯的鐘響:“你別怪我,我媳婦孩子都被人抓走了,對方指明要用你的人頭交換。主子,你別怪我!”
曹安很快就感到氣息艱難起來:“你……誰扣住了你的家人?”
老丙沒有回答,他的理智早就在幾年牢獄生活中被折磨得支離破碎,他嘶嘶的喊:“你早就該死了啊,所有的兄弟都死了,就你一個人獨活,你怎麽還不肯死?”
死!
會死!
我怎麽能夠輕易的死!
曹安雙肘撐地,腰間一沉,膝蓋随着瞬間的空隙直接撞擊在了老丙的腹部,對方悶哼。曹安一鼓作氣,單手撕扯着對方脖子上的大動脈,在對方的喊叫聲中直接将人掀翻。
黑暗中,兩人快速的調節着呼吸,曹安好歹也是在刀口舔血的人,很快就抽出了大刀豎在了身前。
老丙一邊爬一邊笑,在曹安慎思的目光下,如一只沖天而起的巨鷹向着曹安襲來。
暗牢空間有限,兩人幾次分開又很快的鬥在了一起,曹安的大刀在一次纏鬥中被甩飛,他整個人也被重重的砸在了黑鐵欄杆上,發出亢亢的劇響。
老丙一條腿插·在曹安的雙腿之間,一手卡着他的腦袋,一手如錘子似的不停捶打着對方的心髒。
砰,砰,砰!
周圍牢房裏探出無數雙眼睛,咄咄的望向最深處的黑暗,殘破的燈芯在空中搖曳着,一會兒亮,一會兒暗。亮的時候,如同盛放的爆竹,煦煦生輝;暗的時候,火星如針尖,幾不可見。
所有人都聽到目空一切的獄卒在掙紮:“放開,我。”
更多的人,卻為‘同行’一句,“放了你,誰給我兩百兩銀子?”而獰笑。
兩百兩銀子買他的命?!
曹安兩指不知何時抓緊了刀刃,拼盡最後一□□氣質問:“秦……是秦……對不對?”
老丙不答,他已經見到了曙光,哪裏會在乎一個死人的問話呢?
“死吧!”老丙說。
太陽眼看着就要高高挂在頭頂的時候,牢房外的看守丢下最後一根雞骨頭,随手折了根枯草剔牙。不多時,身後的最大的牢門打開,進去多時的同僚走了出來。
看守例行公事的詢問了聲:“不是要領人去審問嗎?人呢?”
獄卒答:“審問完了,我直接去回禀何老爺。”手一揚起,居然又撒給了看守一串銅錢。
看守揮手:“兄弟下次再來啊。”轉身,正準備關門,隐約聽到裏面聲嘶力竭的吶喊,“殺人了,獄卒殺人了,官府殺人啦!”
看守人心口一突,百米沖刺的速度直接到了最底層,無數重犯大喊大叫咒罵求饒,更多的人一邊指着暗牢,一邊吹着呼哨:“死啦,死啦,都死啦!”
看守連滾帶爬的滾到了暗牢,只是一眼,他就顫抖着拿起了胸口的呼哨,傾盡全力的吹了起來。
“夫人,老爺來了。”丫鬟進來通報的時候,許慈正接過焦氏的符牌。憑借着符牌,許慈可以去賬房領取相應數額的報酬。
焦氏聽了禀報,已經迫不及待的要去迎接齊州城名正言順的大當家何大人,才繞過屏風又忍不住折回來,對着銅鏡将高高束起的襦裙往下拉扯了些,直到那一對·酥·胸幾近要破衣而出才罷手,對着許慈抖了抖:“怎麽樣?”
許慈翹了個大拇指:“我走偏門,圖紙改日給您送來。”左手摟着一個針線箱子,右手提着一個皮箱,拐個彎,往門檻邊邁去。
屋內,極輕的一道咔嚓聲稍縱即逝。
許慈倏地住腳,然後以英雄一往無回的氣勢,頭也不擡的跑了。
夭壽哦,上次在何大人的私筵上被藥倒綁架,這一次,她可不想再在何大人的小妾屋裏倒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