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茶寮的人來來往往,有人喊上茶,有人喊早點,有人就是單純的歇腳,有人直接把驢拴在茶寮的柱子上,任它低頭啃着腳底的青草了。
“怎麽,放跑了本幫的肉雞,還不準備認賬嗎?”曹安的劍鞘放在長凳一頭,單手撐着的腦袋似乎在觀察過路的人。
紅泥目不斜視,專心專意的撕着手裏的早點。
那低沉的男音又在響起:“你耳邊的碎發太齊整了,是昨天做了什麽壞事被刀切了嗎?”
“你的紅衣丢在哪裏了?紅泥這個名字也太打眼了些,哪個道姑會起這麽個名號。”
“對了,告訴你一個壞的消息。肉雞們都抓得八九不離十了,這一次我不準備輕饒了他們。既然敢跑,就得承受逃跑的代價。沒有銀票,他們可就不是缺胳膊斷腿的送去仇家了,說不定連頭帶腚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你說,他們的家人是幸災樂禍的多,還是撕心裂肺的多?”
紅泥一個饅頭吃完,拍了拍手,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曹安的指尖在花生米的碟子裏打轉,嘴巴無聲的開合:“有米嗎?”
紅泥放下茶碗,歪着頭看着同行的道姑們埋頭吃馄饨,隔了半響,指尖才在桌面上輕輕的彈了一下。
曹安露出得意的笑,拿着一根筷子在碟子裏敲了敲:“先來一百石。”
紅泥微不可查的搖頭,一手抱拳,兩根手指在手背上揉了揉。
“兩千石起賣?太多了,沒那麽多銀子。”曹安望了下師太碗中的馄饨,老人家牙口不好,吃東西的速度反而不慢,這麽一會兒功夫半碗馄饨就下肚了。
那邊,紅泥放下了手,又開始悠哉的拿起另外一個饅頭慢條斯理的吃了起來。曹安幹脆換到了對面的座位,與旁邊的紅泥成了斜對面,嘴唇緩慢的開合,一根手指并在耳邊敲打着:“肉雞的銀票另有用途,你別打主意了。一千石,不能再多。你安排人送貨上門,一手貨一手銀子。”
紅泥挑着眉,深深的盯了對方一會兒,将饅頭碟子放到了中央。
曹安笑,一雙桃花眼栩栩生輝:“放心,銀子貨真價實。在無壽山上,沒人敢打劫你的人。”末了,朝着虛空勾了勾手指,“九折,你說的。”
紅泥莞爾,不同于曹安那驚醒動魄的野性之美,她的笑容純粹得如同開得正豔的芙蓉花。丁香小舌從貝齒間滑了出來,桃瓣似的在雙齒之間游走了一圈,一個微不可查的飛吻後:“春宵一刻,給你八折!”
曹安直接無視了。
師太的馄饨也吃到了盡頭,衆人三三兩兩收了工。紅泥最後一個起身,從兩張桌子邊擦身而過。
曹安的劍尖在她的衣擺上滑行:“你的名字。”
沒有人回答,紅泥就像一個尋常少于出門的姑娘,緊緊的跟随在長輩的身後,謹慎而寡言。那寡色的帽子包裹住所有的長發,流出一截白玉般的頸脖,纖細柔嫩。
手中的筷子挑起最後一粒花生米塞到肚子裏,曹安才拿起長劍起身。鬼使神差,他的目光不自覺在紅泥方才坐過的地方流連了一瞬,桌面上,‘許慈’兩個字即将被蒸發幹透。
“你确定真的是她?”師爺從賬本薄裏擡起頭來。
曹安正接了水,呼嚕嚕的洗臉擦臉,最後直接把腦袋塞入水盆中,抓着頭發一頓搓揉。
師爺看得牙疼:“我說,你怎麽隔三差五的洗頭,又不是娘們,這麽愛幹淨作甚。”
曹安忙活了一陣,濕噠噠的頭發擰幹了水漬就這麽披散着坐在了窗邊。夏日的陽光有種讓人目眩的光彩,折射在青年俊逸的面頰上時,連上面細細的絨毛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師爺哪怕久經沙場偶爾也會被閃瞎了眼,抱着茶碗咕嚕咕嚕喝了大半。
曹安一邊抖着薄冊翻看昨晚走水的損失統計,一邊回答先前的問題:“她默認了。對了,這幾日讓人盯着城裏的幾家米行,看看哪一家出貨最多。”
一次出一千石的米,挑夫最少也要百人,分幾次送上山,這麽大的動靜,在城裏的兄弟肯定會發現。知道對方商鋪在哪裏,哪怕日後打交道漸深,他也可以占據主動。畢竟,一個山寨怎麽說也比一個商鋪安全些。惹火了他,把她整個鋪子連同倉庫一起給燒了,看她心疼不心疼。
最毒婦人心!那個女人什麽地方不燒,偏生燒了幫裏的廚房,裏面有去年整個冬天熏得臘魚臘牛肉火腿臘兔子袍子。哦,還有開春後摘的山菌蘑菇,都曬幹了,準備炖湯喝的。結果走水,一半燒成了灰一半泡成了豆腐渣。還有,廚房後頭圈養的野山雞和山雀,都被燒得噴香,估計連續幾天幫裏的人沒得素菜吃,整個吃肉了。
他好肉痛!那些東西,原本是預計要吃到入冬的啊!
“你定了多少石?”
曹安痛得無法呼吸,頭也不擡:“一千。”
師爺還賤兮兮追問:“八折?”
曹安直接抓着毛筆丢在了對方的腦門上,悶氣:“九折。”
師爺不爽了:“好可惜,為了幫派,賣個身委屈你了?”
曹安無語,怼他:“你怎麽不去賣?”
師爺惋惜之情明明晃晃的挂在了臉上:“她看不上我啊!開口就給你八折,這裏面得多少銀子啊!如果是一千兩就省下兩百兩了,你去青樓睡個剛出道的頭牌也不過一百兩,給你兩百算是不錯了。”
曹安痛心疾首:“師爺,我是一幫之主。”
師爺炸毛:“幫主怎麽了?幫主就不能賣身了!”空守着一座挖掘不盡的寶山,就是沒法換成銀子,換成誰都死不瞑目。
師爺指着已經掉了漆的太師椅,破了一個窟窿的窗戶紙,還有怎麽也沒法完全化開的劣質墨條,“你看看我們現在多窮,如果幫裏的弟兄們都有幫主你一半的美色,我絕對開鮮鴨樓。我有肉吃,絕對不會讓弟兄們喝湯。”
門邊的兩個守門人把腦袋探進來,一個一臉麻子,一個滿臉痘印。師爺慷慨激昂的宣誓頓時腰斬,無語哽咽。
曹安悶笑:“師爺讓你們賣身,你們去不去?”
守門人捂臉:“為了吃肉,別說賣身了,賣屌都去!”
曹安:“……撐死你們算了。”
許慈入了齊州城先領了師太一行人去了米鋪,定了十石米,讓店鋪的夥計送去道觀。
“城裏的人家哪怕買一石米,夥計都會讓人送。無壽山遠些,一次多買些,他們為了長久生意也會免費送。過年過節人手緊張,師太可以提前半個月預備,收到貨再付銀子,或者月底讓夥計上道觀一起結賬都行。”
并且先付了一半的定金,師太怎麽也不讓她拿銀子。
許慈笑道:“我們村子的孩子們隔三差五的去道觀混吃混喝,師太都沒嫌棄他們,我這點銀子算是孩子們的夥食費,您就別推遲了。”順道又帶着諸人去菜市場熟悉的檔口定了不少的果蔬肉菜,因為陪同的人多,這一次直接付了全款讓師太的人帶回山上了。
送走了一行人,許慈一路在菜市場裏面繞行,繞着繞着,道觀的标志帽子在人群中消失了,田服也全都被采購的粗麻人群給遮擋。等到跟蹤的人反應過來時,哪裏還有許慈的影子。
白梨早已等候在北門,見到那個熟悉的人影就遞上了溫熱的帕子,看着許慈一點點擦拭掉臉上的妝容,才開始抱怨:“用綁票的銀子買我們的糧食,無本買賣,山匪們的銀子也賺得太輕松了。”
“世道如此有什麽法子。他們是男人,刀口舔血很正常。我們是女人,還要養家糊口呢。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就行了,管別人死活。”仔細把帕子折疊好,許慈終于想起一件事,“對了,原本我不是在州府的筵席上吃酒嗎?怎麽好端端的跑到無壽山去了。你是怎麽找來的?”
“州府老爺退席退得早,我在偏廳一直沒聽到你的傳喚才過去看看,沒想到除了被藥倒的仆人,所有參加筵席的商賈都不見了。這種情況,齊州發生過不止一次,所以我直接去了無壽山。”白梨琢磨了一下,“州府離席得太巧了,會不會跟山匪勾結算計城裏的富商們?”
許慈笑:“那倒不至于,如果真的有勾結我們就不會再州府的私宅裏面被劫持了。”她望了一眼遠處青瓦官衙,“等這筆買賣做成,我再去其他的山頭探一探,說不定還可以跟其他幫派談談生意。相比那些拖欠貨款的同行,還是一手錢一手貨的匪徒們講效率。”
曹安這幾日一直在等齊州城裏駐紮的兄弟傳消息,結果一連等了三天,硬是沒有一個米鋪有動靜。唯一有大動靜的,也不過是進貨而不是出貨。因為沒有付定金,也沒有白紙紅字的合約,再加上前幾天綁架的商賈們家裏陸陸續續有人送了銀票過來,賬面上有錢,曹安也就還算淡定。打定了主意,如果沒有廉價的好糧食買,大不了還是去農家買糧好了。
結果,瞌睡有人送枕頭,當晚就有探子回報,說有商隊在趕夜路。
三更半夜在無壽山趕夜路,這不是找死嗎!
所以,曹安帶着兄弟們操起家夥就奔赴現場。結果那群運貨的人也是慫,看到山裏突然冒出來無數的火把就吓得屁滾尿流,丢下十車貨物跑得沒影了。
拖貨的車就是最為簡單的兩輪拖車,哪怕是夜晚,看起來也是陳舊不堪。
有人手快的先撕開了一袋貨物,驚呼:“是新米!”
曹安心頭一動:“數一下是不是每車十袋。”
師爺上前:“你不會懷疑是那個女人送來的貨物吧?”
等到下面的人清點了數目後,師爺也瞠目結舌了:“真是不走尋常路啊,僞裝成夜行者送貨,也虧她想得出。”這幾天幫裏的所有人都把對方可能送貨的能用的方式都猜盡了,就連天降神米的主意都說了出來。沒想到,對方即沒有直接送貨上門,也沒有偷偷摸摸從後山送貨,而是半夜推着米糧直接送到了無壽山。
曹安拍打着米袋:“米送來了,卻沒有留下收銀的人,呵呵……”
衆人:“哦喲,又一個懼怕我無壽山朝天幫的蠢人。”我朝天幫威武,又一個送貨不要錢的傻子被我們威懾了。
當下就有人傻笑:“是不是日後我們都有免費的米面吃了啊!”不用餓肚子,太好了。老天開眼啊。
剛剛笑完,那邊山頂就跑下來一個兄弟,哭喪着臉道:“幫主,不好了,庫房被人撬了。”
有人傻傻的問:“哪個庫房?”
“自然是放銀子的庫房,上了十把銅鎖的那個。”朝天幫窮,庫房卻建得相當的大,堪比幫主住的那個院子了。而且為了保證不出纰漏,每天不管日夜都有十個人輪守。門上十把銅鎖,幫主一個人就握着五把,師爺身上挂一把,屋子裏藏着一把,還有三把一個在賬房,一個在忠義堂的匾額下,最後一個是幫主臨時存放,每天放的地方都不同。有一天,還有人發現幫主把那把鑰匙挂在了茅房的房頂。
原本還興高采烈的人傻眼了大半。
啪的一聲,火把被擲在地,朝天幫幫主咬牙切齒的聲音就像鋸齒磨在銅鏡上,聽的人雞皮疙瘩:“我做山匪她做賊,好樣的!”最初還以為是個傻的,後來發現是個膽大的,現在,曹安覺得那個叫做許慈的女人,她就是個奸猾的賊。比他們當山匪的還要可惡的賊子!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有人總結了一下今晚的錯漏:“是調虎離山之計!”
“還有聲東擊西!”
師爺不管是什麽計,他已經跺腳大哭:“我的銀子啊!”一把扣住幫主的衣領,“去,把人找出來,甭管她要睡你幾晚,你得把銀子給我贖回來!”
曹安:“……”
作者有話要說: 一石=一擔=100升=125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