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春夜對語
回去之後,不多久就聽到前院一陣吵鬧,隔了片刻功夫,一個人被五花大綁押上了前廳。
是浮春。
昔日英朗的紫衣少年渾身是傷,因着下了雨的緣故,身上還濺了很多泥漬,看上去髒污不堪,他見着宗櫻,立刻拉下臉色,将頭撇向別處。
旁人将他的佩刀遞給宗櫻,宗櫻沒有接。
宗櫻知道浮春心裏肯定會想,她好沒有良心。
然後,宗櫻問他:“你是怎麽打算的?要殺我?”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殺你!”浮春情緒激動,紅着一雙眼吼道,“我只是想見你一面,求你看在他将你養大的情面上,下令放過他!”
宗櫻出了剎那的神,緊接着無奈搖了頭:“這已經不是我能決定的了,他是我的籌碼,我拿他換了我想要的人。”
“那個叫衛鸾的人?”
“是。”
浮春怒吼:“他是你的什麽人,竟值得你背棄自己的救命恩人?你記得不記得,那年冬天,若是沒有城主,你早就凍死在路邊,成為一把無名的枯骨了!”
宗櫻說:“我沒有忘,但衛鸾同樣重要。”
“沒忘……是嗎?”浮春掙開了繩索,一腳踹翻旁邊一人奪回了他的刀,他握刀指向座上的宗櫻,帶淚笑道,“既然你這樣無情,那我就……”
“哐嚓”一聲,一個大花瓶應聲而碎,浮春倒地,樓默默出現在他身後。
樓默默拍了拍手,沖錯愕的宗櫻一笑:“帕子落在你這兒了,我是回來取的。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剛好夠救你的小命,如果你要謝我的話,就把這家夥送給我吧。”
“你要浮春?”
“不行嗎?”
宗櫻不知該怎麽說:“浮春……他一根筋,好認死理,難以馴服。”
樓默默說:“我不是為了馴服他來做什麽,只是覺得他比你,比舒息羽都純粹,活得不矛盾,對我來說,這可有趣得多啊。”
宗櫻尴尬扯了扯嘴角,點頭應允了。
不曾想過,這天夜深,李致會孤身來到細雨別館。
那時候,衛鸾服了藥,在屋裏睡着,宗櫻與兩日後要離城遠去的小凝正站在僻靜的檐下說話。
李致一身鮮亮春裳,容儀端然,脫去往日落拓,裝束猶如京中官家貴戶的子弟。
雨絲朦朦,空氣潮濕,但覺春日的夜晚那麽寒涼薄情。
宗櫻轉頭見着他,不禁皺了皺眉,立在階上問他道:“這麽晚,你怎麽過來了?”
李致笑意安穩從容:“來看看你,順便打聽個事兒。”
小凝聰慧,聞言便道:“你們聊,我去看看爐上的藥。”
李致與小凝二人,也未寒暄,只是互相點了點頭,算是客氣問候過了。
“說吧。”
宗櫻說話的時候,小凝已經走出很遠去了。
“人救出來的時候,我就站在院外,我看到關老板了,”李致俯身将手中的傘立在廊柱邊,再擡起臉來,依舊是眉目含笑的,“關老板是什麽人,我想我看得還算清楚,他只想要安逸平穩的生活,絕不會輕易跟着誰去蹚渾水,更不會為誰去拼死賣命。你承諾給慕容天音數不盡的財寶,告訴雪姬四方城裏長生的秘密,用多年的情誼去要挾其他人,但我想知道,你許諾給關季平什麽?據我所知,他不會因為多年的情誼就頭腦發熱地拿命去冒險。”
“什麽也沒有許諾,都是他自願的。”
“果真是這樣?”
“是。”
“沒有對我隐瞞?”
“沒有。”
“那真是令人費解了。”李致懊惱地搖搖頭,想了想,又對宗櫻說道,“哦,我等會兒會把別館外的人都帶走,他們不能在四方城待太久,否則會引人生疑的,你不需要他們了吧?”
“不需要了。”宗櫻低下頭,喃喃自語道,“我以為逼急了他,他會狠下心來玉石俱焚,但是一直到最後,他都沒有出手……”
李致當是聽見了,但他沒有往下接話。
他輕咳了一聲,眼瞳明亮,負着手,故意裝出一副幽遠肅然的模樣來,說道:“疾風驟雨已逝,櫻主你可有話要對我講?”
宗櫻擡起臉,對他笑了笑,近前攀住他肩,附耳輕道:“不枉我愛你多年。”
李致亦笑一聲,順勢稍稍攬住她腰:“既然如此,那你願意為我留下嗎?”
宗櫻下意識地,瞧一眼衛鸾安睡的屋子。
她想到,從知道阿鸾來了四方城,人就近在咫尺開始,她就一心想要見到他,而在得知師父死去的那一刻,她忽生了念頭,天大地大唯餘他們彼此牽念相惜,她已立誓要保他一世周全安泰。
縱使也是被看着從一個小丫頭長成大姑娘的,但李致對宗櫻的感情,非與樓默默相似,宗櫻穎悟敏銳,不能不知,但她對李致有什麽感情呢?說不清,道不明。
……起碼,情遠遠淺于“那個人”。
宗櫻略一番思忖,于是只能抱歉地搖頭:“對不起,這一生,我已許了別人。”
李致松開了手。
細潤雨絲飄灑下來,沾濕了高挺男人的發梢。
“二十多年了,我看着這裏從一個無名小鎮,變作了繁華熱鬧的城池……”他感喟着,轉頭望向濃濃的夜色,“細雨細雨,即是‘息羽息羽’了罷?”
宗櫻的心猛地頓住了。
……
那年春日,雨絲綿綿,別館落成。
他問,你想給這地方取什麽樣的名字。
他嘴角含笑,話語輕緩,目光正視着翠竹林環繞中的深院樓閣。
而她望着他俊逸沉雅的側臉,有剎那的走神,很快她心裏一驚,回過神來,正巧他轉目來看她,她自然而然地不動聲色,煞有介事般四下裏打量,并且假裝思量。
“叫什麽?”他再問她道。
“嗯……”天上雨絲細細,溫柔中帶幾許澀意,悄然無聲地落進心底裏去,她伸出手,細微的水澤落到她的掌心裏,“細雨——就叫,細雨別館好了。”
此情此景之下。
他果然未多心,自己念上一念,末了,笑贊一聲,甚好。
……
“其實,我也不是想要你們拼個兩敗俱傷。”
近旁兀然的話語,将她恍惚飄遠的思緒拉了回來。
李致說:“我一直希望,你們能好好談談。”
宗櫻不語,低下頭,心緒沉沉。
已到這樣的境地了,一番好心恐怕只淪落成了奢求。
“你許了別人,他卻許了你。他一定很想再見你一面,去吧,去見見他吧。”
那一襲鮮亮春衫之人,猶如一只夜蝶,剛才還近在跟前,倏忽間就離得遠了。
宗櫻醒過神來時,掌心裏正壓着一只瑩綠的翡翠戒指,這只戒指,十分像舒息羽視若珍寶的那只。
但畢竟只是相像,再像也不是。
那一宿,她睡眠淺淡,睡睡醒醒,總在斷裂的夢境裏掙紮。
他給予她榮華富貴,雖然這些并不是她想要的,但無論如何,在最差的境遇裏,是他救的她,他是她的恩人……
宗櫻睜開眼,她想清楚了,完完全全地,想清楚了。
沒有退路了。
即使是為了了卻他的心願,她也有理由,去見他,最後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