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雲海息聲
作者有話要說: 還好趕上了今天的尾巴。
倒數,二——
翌日清晨,看過衛鸾,瞧着他将藥喝下,困倦又再睡了之後,宗櫻從他身邊離開了。
出到門外,婢女來通傳,東街金店的趙掌櫃來了。
趙沁候在廳上,安靜喝着茶。
見宗櫻來了,趙沁笑着起身,指指幾案上疊放的兩個錦盒,熱絡說道:“前幾日店裏來了個老藥商買金器,他的藥材都很好,我們就買了不少,以備不時之需,聽說櫻主這裏有人受了傷,我們姐妹兩個沒什麽能幫得上忙的,只好送些補血補氣的藥過來,還望櫻主不嫌棄。”
天色尚早。
趙沁來得這麽急,也全然可證一片好心。
宗櫻看一眼錦盒,笑笑:“哪裏的話。這也太多了些,怕是用不了要浪費了。”
趙沁跟着笑:“有一盒裝的是頂好的長白山參,我姐妹二人買的參及不上,沒敢拿來叫櫻主笑話,那是關老板托我帶過來的。”
宗櫻臉上的笑容僵了僵,片刻後她仍舊是笑了,擡手一揖:“多謝你姐妹二人,亦多謝關老板,真是有勞了。”
有些事心照不宣,相坐下敘話數句。
宗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神思似不在此處。
忽然地,遙聞幾聲犬吠。
趙沁眼底微微一亮,問道:“櫻主這裏養了犬獸?”
宗櫻點點頭:“是有那麽兩條,尋常不輕易叫喚,可能是春天到了,野山貓四處亂竄,驚動了它們。”
“櫻主養的愛寵,想必威風凜凜。”
“還好吧。”
趙沁陪笑道:“說起來,有些犬獸模樣俊得很,生得像狼一樣。”
宗櫻略茫然地擡眼看她:“狼?”
“是啊,狼。”
“哦。”
趙沁道:“提到狼,我倒想起一件有趣的事來了,櫻主要不要聽?”
其實并沒有等待宗櫻的答複,趙沁就自顧說叨起來了。
“好些年前,鳳儀樓一個做粗使活計的小丫頭,有天上山割兔草,在山溝裏撿到一只受傷落單的小狼,她不認得,以為是小狗,包在懷裏帶了回來,悉心照顧着。那小畜生的模樣漸漸長開了,管棠見到,吓了一跳,告訴小丫頭那是狼,要趕緊扔掉,但小丫頭說,是狼也沒有關系,小狼乖得很。管棠畢竟年長于小丫頭,知曉的事情多,她不依不饒,定要小丫頭丢了小狼,小丫頭拼死不肯,因此驚擾李致前去論理。李致不大管後院的瑣事,忽知後院養了一只狼崽子,也是駭然,急忙要人把狼崽子丢回山上去……”
故事聽入耳不是多新奇,但宗櫻尚有耐心聽下去,因她覺得趙沁不是一個無聊的人,既然說定是有趣的事,想必之後會有不一樣的地方。
“小丫頭哭得滿臉眼淚,抱住李致的腿哀求,求他不要丢了小狼,她始終說小狼很乖,也似乎聽得懂她說話,這就像救了一個人,哪有說丢就丢的道理,李致說,狼如何能和人比,狼是最沒有情味的,養一輩子都養不親,反過頭來還會咬恩人一口……”
宗櫻聞此,不覺猛然心震。
趙沁盯着她,似是而非地笑:“在鳳儀樓,總歸是李致說了算,最後,那小狼被送回了山裏,而小丫頭哭啼月餘後,倒是也想開了,認認真真地過自己的日子。櫻主,你可知道這個小丫頭是誰?是永遠被管棠壓一頭的小茶。”
小茶?美而不豔,婉麗柔雅,色藝雙絕。
宗櫻記得這個人,只是鳳儀樓的風頭永遠是屬于管棠的,提起姝豔佳人,往往第一個想到的都是管棠。
“有幾家樓閣,想花重金來挖小茶過去做頭牌,都被小茶拒絕了,小茶每次的話都是一樣的,她說,‘人和狼殊異,狼可以不念舊恩,人,卻不可以’,所以只要李致不趕她,她就始終留在鳳儀樓。”
這一番話裏有話,是故意說給宗櫻聽的,宗櫻的臉色變得難看了,她隐忍未發作,道了送客。
——人和狼殊異,狼可以不念舊恩,人,卻不可以。
小茶曾說過的話,像一把尖銳的刀子紮進了宗櫻的心口。
她獨自一人,去到他被圍困的地方。
他只是被困住了,進退兩難,卻未必非死不可。
碧苔崖邊,舒息羽一襲白衫勝雪,神采如故,俊雅風姿不減分毫,他望着腳下翻騰的雲海,嘆息着幽幽說道:“櫻十七,這天下之大,卻怕是再也沒有哪個男人,會像我這樣百依百順地縱着你。”
宗櫻愣了愣,驀然撐開扇子笑起來:“哦?是麽?可我卻覺得,你百依百順的,只是想把我留在身邊而已。舒息羽,你看清楚你自己,你害怕孤獨。”
舒息羽不置可否,猶自彎起嘴角笑着說:“只有我一個人叫你‘櫻十七’,知道為什麽嗎?其實我并不希望你将以前的事情忘個幹淨,相反地,我很眷戀你小的時候,你剛來我身邊的那段日子,我每一天都過得很快樂。”
她的手稍稍僵住了。
他沉下眼想了想,繼續道:“你屢次出逃,都是我親自帶你回來,或許你說得對,我是害怕孤單,但更多的,是你在身邊久了,我……舍不得讓你走。”
“這些話,你從未對我說起過。”
“什麽都要說出來,那也太沒有意思了。”懸崖邊的人淡淡笑起來,“看如今的情況,有件事你也一定忘記了吧?那句當年你對我說過的話,我可還記得十分清楚——你說,直到我死,你才會離開我。”
宗櫻的手猛然一顫,好像四周時光倒退,又回到了那年隆冬:冰天雪地,寒冷刺骨,她沒有找到師兄關山,也沒有他的音訊,那個時候,她以為她自己一定要死了,心中很哀傷,後來迷迷糊糊中,竟有一雙溫暖的手将又冷又餓的她抱起來擁進懷裏,小小骨瘦的她耳中嗡鳴作響,卻清楚聽見有一個沉穩的聲音在說,別怕,我帶你回家……
那樣溫暖的懷抱,除了舒息羽,再也沒有人給過她。
舒息羽帶她回了四方城,給她最好的食物,最美的衣服,教她讀書、寫字、習武,處處包容她,也從來沒有兇她的時候。
有一年,舒息羽從外面回來,受了很重的傷,他躺在床上,大夫在給他包紮傷口,十歲的宗櫻站在一邊哭得稀裏嘩啦。
他伸手拉住她問:“你哭什麽呢?”
她哭得更加厲害,爾後揩了一把淚,抽泣着說:“我怕你死掉……”
他忍不住大笑,動作太大,順帶還扯動了傷口,疼得呲牙裂嘴的,他摸一摸她淚痕斑斑的小臉,安慰說:“我早晚要死,你也是要離開我的,這世上眼淚根本不管用,所以不論以後發生什麽,都不要哭得這麽傷心。”
他後面說了哪些話,她都沒有認真聽,只是一句“我早晚要死,你也是要離開我的”,就夠她傷懷的了,他對她很好,那時的她很依賴他,舍不得他死,也不想離開他到哪裏去,他說完那些話,一個小淚人就撲到了他身上,緊緊抱住他搖頭大喊:“我不會離開你的,一定不會!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那一定是因為你死了……直到你死,我才會離開你!”
……
宗櫻心中泛酸,默默想着,那樣的誓言,她的确曾經在他面前立下。
但,人活一世,只能走一條路,事到如今,已沒有辦法再回頭了。
“你也說了,那是當年。”
“背叛自己的諾言,不可恥嗎?”
“好像這并不算什麽背叛吧?很快你就要死了,我離開你,是理所當然的啊。”
宗櫻好想問舒息羽一句,是否後悔把她撿回來,但是一直到最後,她都沒有勇氣問出口。
遇見如此狼心狗肺逼他去死的她,他一定傷心極了,再問無異于傷口撒鹽吧?
舒息羽立在崖邊,呼嘯的風掀動他的衣角,他忽然大笑起來,一直笑一直笑,甚至笑出了眼淚,他眼眶通紅,望着她,一字一句說道——
“不愧是我教出來的人,這樣的理由,真是精妙絕倫。”
然後,他張開雙臂,往後仰,往後仰,像一只斷翅的鷹一樣,墜下了萬丈高崖。
在他面帶微笑從她眼前消失的那一刻,滾燙的淚水很突然地灼傷了她的眼睛。
☆、番外 花刺
北海之畔的落星城,繁華富庶遠勝皇都。
商旅雲集,買賣一本萬利;才俊比肩,詩畫呵氣立成;美女如雲,巧笑衣香鬓影……多少人把這裏視作極樂聖土,心之神往,但尋常人也絕不會輕易踏足這裏:仿佛天堂,可享盡人世間富貴榮華;仿佛地獄,一朝不慎,屍骨無存乃是下場。
莳花館是落星城中名頭最響的青樓藝苑。
館中多佳人,絲竹甚纏綿,雲袖牽郎衣,夜夜酒伴歌。這從日暮開始,經夜燈火不熄的一座偌大樓館,确是銷魂蝕骨的好地方。
他在二樓東南角那間雅閣裏住了不下兩個月。
屋子方位、陳設都是極好的,正對着樓下大堂,關了門,卻一絲吵鬧也進不來,周遭也僻靜,從不會有醉酒的恩客大半夜含糊喊着某個姑娘的名字,過來砰砰地拍門瞎鬧。
這裏,多适合醉生夢死過一生,只可惜——
“請郎君滿飲此杯。”烏黑眸子的俏麗女人靠近軟榻,将手中端着的酒杯遞予他,臉上笑容妩媚明豔。
他靠坐在一側,睜開眼睛看了看那人,伸手接過酒杯,仰頭喝盡了,然後便倚在案上迷離笑道:“美姬,你看,我身上再沒什麽值錢的東西了,我就快付不起酒錢了,你不應該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女人鳳眼彎彎,忽而笑出聲來:“我看重的是閣下的人,而不是閣下的錢財。”
“我這樣的人?”他愣了愣,搭在案沿上的手不知不覺一分分收攏,面色卻依舊平靜,“……呵,我太無趣了,你不會待得長久的,最後一定會離開。”
“不,”女人像溫馴的貓一樣伏進他懷裏,她環住他的腰,語調變得更加柔軟,就像,就像在對心愛的情人立下永世不變的誓言一般,“要怎麽對你表達我的心意呢?直到你死,我才會離開你啊!”
聽到最後一句話,他心湖震蕩,遽然僵在那裏,然而很快就目光黯下,眼神忽地有些恍惚了。
隔了好一會兒,他才輕撫着懷中人兒的柔順長發,閉目,幽長而倦累地嘆息:“以前,也有人對我說過與這相同的話,可是……”
可是什麽呢?他沒有來得及說完。
當懷中人起身的時候,他驀然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緩緩低頭看向自己的腹部:一把手柄錯金鑲着紅色寶石的匕首,刃光幽藍,鋒利,淬了劇毒。
毒,在他體內以一種接近瘋狂的速度蔓延。
他知道,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你……是誰?”
“這還重要嗎?”離開了他的懷抱,女人攏攏耳邊的亂發,嬌笑着換上了一副冷酷的面容,“你以為跳下碧苔崖就完了?這世上哪有那麽簡單的事情。”
“知我者唯有……告訴我,是、不是她……是不是她派你來的?”
“誰?”
他急急地想開口追問,但是一張嘴,卻吐出了一大口暗紅的血,整個屋子的景象在眼前模糊昏暗,天旋地轉中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是在哪裏……
冷眼看着他栽倒,無情的女人俯下身,從他手上脫下一枚色澤幽翠的戒指,然後她站起來,居高臨下望着倒在地上的人:“此刻還殘存着最後一點意識吧?想來,舒大城主你這一生,也是叱咤風雲風光無限過的,就此糊塗死去不免令人感傷,罷了,我就讓你死個瞑目吧——當然,沒有她,你哪會落到今天這地步?舒息羽,怪就怪你自己過于自負,看錯了、也信錯了人吧。”
夜風透過半掩的窗戶吹進來,燭火輕輕搖曳了幾下。
“該走了。”不知何時,黃衫的青年就環着劍倚在了門外。
“好的。”女人一面朝青年走去,一面撕下臉上的人_皮_面_具。
毒發很快。
青年瞟了一眼地上不動的人,在她關上門的時候,轉身輕輕說了一句:“碧苔崖之後,就再沒櫻主什麽事了,你說謊騙他。”
女人挽住他的胳膊,蜜意笑道:“我也沒說我是宗櫻派來的,我只是說‘沒有她,你哪會落到今天這地步’,這是事實,難道不是嗎,段淩?”
青年垂下眼簾,沒有接話。
潑墨夜色中,莳花館的檐下,燈籠輕晃。
雪姬忽然回想起那個雨天來——
當時的宗櫻,分明已經非常絕望了吧?但她在最狼狽落魄的時候,容顏還能一如花朵般豔麗。
那麽美的少女,曾貼近與她耳語道:“長生的法門,就在他手上,就在那枚翠色的戒指裏。”
沒有人注意到東南角的雅閣裏出來了人,也更加沒有人注意,後來有道影子又飛快進去了。
容顏俊白的勁裝男子,急忙探地上人的鼻息,他扶他起來,從懷中掏出小瓶倒出一丸藥,借水迫他服下。
腹部的匕首,來人不敢輕易拔出,只焦急待對方醒來:“城主?城主?”
半晌後,人終于有動靜了,他咳了兩聲,皺眉睜眼,下意識摸向腹部,短暫思索後,以極快的速度拔出了匕首。
旁邊的人見狀,急急拿出另一瓶藥,将白色藥粉全都灑在傷口上,然後找了帕子按住止血。
舒息羽額上冷汗涔涔,他自己用手按住了帕子。
勁裝男子面帶懼色,連忙退後,伏跪請罪:“屬下沈檀遲來,請城主降罪責罰!”
——還好,來得還算及時。
舒息羽搖搖頭:“你救了我,何罪之有?”
沈檀屏息,依然伏身在地,不敢擡頭。
舒息羽氣息不穩,淋漓的血透出來,染了他滿手,他的手漸漸在發抖。
好久沒有聲音,沈檀懸心擡頭,只見對方臉色蒼白,他連忙近前攙住他:“城主,我背你去找大夫!”
“不,不用……”
“城主!”
“不礙事,我不會死。”他執意按住了屬下,切切地問他道,“她呢?她還好嗎?”
沈檀愣愕,不禁覺得痛心,他不甘心,恨恨道:“宗櫻将城主害成這樣,城主還要去在乎她嗎?”
舒息羽泛白的唇角彎了彎:“她來我身邊時,只是一個純真無邪的小女孩,若說她後來有什麽做得不好,也該怪我沒有教好她。”
“她……她離開了四方城,帶着那個叫衛鸾的人。”
“好,那我們就回去。”
沈檀驚道:“城主還要回去?這裏已經是落星城了,再往北走就可以……”
“回四方城。”
舒息羽打斷了他。
腹部的傷口,血像是止不住,但往外滲的血色已經是鮮紅的了。
他的笑意虛弱,如一片深秋裏将要墜落的葉,但眼中神采,卻帶着篤定不已的光——
“她會回來的。我們,終會重逢。”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撒花!
謝謝觀閱,下篇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