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傷心酒
離城十日後,身形憔悴的人回到了四方城,自那以後,城東的酒館裏多了一位常客。
隆冬雪落。
宗櫻多醉。
風雪飄搖裏,裹着貂裘的李致從趙氏金店裏出來,無意瞟到街角過去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愣了愣,推開給他撐傘的小厮的手:“你們等在這裏,我片刻就回來。”
吩咐罷,他匆忙去追那個身影。
寂靜巷子裏,伶仃瘦弱的一人,跌撞幾步,伸手撐住了牆。
李致趕上去,扶住她:“櫻主還好嗎?”
宗櫻迷蒙轉眼,看清身後人,遂笑道:“是李兄啊。”
她身上穿得單薄,天降大雪,系着的也只是一件不厚實的披風,風雪這樣盛,她連風帽也不拉上,任茫茫白雪落滿發間和肩頭。
要命的是,還是一身酒氣。
李致心疼她,連忙解了身上的貂裘将她裹起,不禁唉唉嘆道:“這天寒地凍的,你穿這樣少在外面亂游蕩什麽?要喝酒,去我鳳儀樓就是了。”
宗櫻苦笑搖頭:“我已經給琴舍惹了麻煩,實在不想再給李兄添麻煩了。”
李致看她臉色蒼白,形容瘦損,忍不住好言勸解道:“你既叫我一聲李兄,有些外人不當說的話我就要說了。你剛來四方城的那天我就見過你,後來,我也是看着你長大的,你什麽脾氣秉性,我心裏清楚,你和舒息羽……是,他的做法是過頭了,但你瞧不出他有多在意你嗎?你們兩個,就不能把話說說明白?”
說明白?舒息羽又幾時跟她說明白過?
宗櫻厭惡地皺起了眉頭:“我跟他沒什麽好說。”
不等李致再言,貂裘已被拂落推回他的懷中。
飛雪茫茫裏,腳步踉跄的人影漸漸遠了。
二城主多醉。
不多久,一道暗令下到了有酒賣的各處,嚴禁衆酒肆、酒樓再向宗櫻出售酒水。
隔日午後,城東的酒館裏,宗櫻與酒館鐘掌櫃起了争執。
宗櫻要買酒,鐘掌櫃說什麽都不肯。
地上砸碎了好幾壇酒,酒館裏淋漓溢香,鐘掌櫃驚惶地舉着一壇酒,是随時要掼碎的樣子,他苦臉哀求道:“櫻主,您就別難為我了,這酒是真不能賣給您啊!”
堂內的酒客都吓跑了。
宗櫻看着酒館掌櫃這麽不計損失拼命地阻攔她拿酒,隐約明白了什麽,她沒有說話,轉身出了酒館。
走遍全城……果然,這城中再無人敢賣酒給她,寧願生意不做了,砸了所有的酒,哪怕一壺,都不給她。
清醒的滋味不好。
宗櫻兩日未碰酒,她總想起某些事,那些事像針錐一樣不斷地紮着她的心,叫她連呼吸都覺得胸腔泛疼,她受不住這樣的精神折磨了,遽然爬起,穿起外袍,抓起屏風上的軟裘就出了門……
“哎唷,小石頭啊,慢些慢些!”
“鐘爺爺,我買酒。”
“你阿爹自己不來?這叫你摔了碰了可怎麽是好……”
酒館鐘掌櫃一面嘟囔着,一面去大缸裏量了酒出來,掂量着酒壇輕重給裝了一壇封好,回身牽過小石頭,帶他跨過門檻走到酒館外的平地上,才彎腰将酒壇遞到他懷裏。
鐘掌櫃和藹地叮囑粉嫩可愛的小童子:“慢慢走,回去告訴你爹,下次打酒讓他自個兒來!”
小石頭乖聲應了,謝過鐘掌櫃,邁開小腿往家的方向去了。
漫天風雪凍人,鐘掌櫃打了哆嗦縮回酒館裏。
小石頭轉進了家門斜前面的巷子裏,他伸着胖乎乎的雙手,将沉甸甸的酒壇捧給裹在軟裘裏的人,奶聲奶氣道:“櫻主,給。”
宗櫻蹲下來,一手從他手裏拎過了酒壇,一手從背後像變戲法似的拿出兩串糖葫蘆。
小石頭歡天喜地,一手拿一串糖葫蘆,迫不及待就往嘴邊湊。
宗櫻摸摸他的小臉:“小石頭,謝謝你,快回家去吧。若是爹娘問起糖葫蘆是哪來的,就說是城主路過給你買的。”
在這四方城裏,宗櫻的肆意無人不知,不過是興致所至,随手給稚童買了兩串糖葫蘆,小事而已,憑誰都不會多在意,更遑論多嘴過問為什麽。
去了城外,十裏亭下,荒草野地,皚皚白雪,一片寂涼景,她在四面透風的亭中一待就是一天,直到天色黑下了。
意識半清醒地回城,在石階下絆了一跤,衆人趕忙來扶。
宗櫻擡頭看看,看見高懸的匾額上“城主府”三個大字。
“城主府?”
她的本意不是來這裏。
然而……城主府就城主府吧,天已黑了,沒必要再往山上的別館去了。
“我自己能走。”宗櫻推開了扶她的諸人。
城主府內,檐下的燈都亮了,回廊幽長,偶有人走過,都停下來給晚歸的二城主讓路。
其實,酒真不是什麽好東西。
宗櫻頭昏痛,整個人翻江倒海難受着,她扶着廊柱子,想吐吐不出來。
有人伸手攙住她。
宗櫻定了定,轉過頭看來人:“浮……浮春?”
浮春沉悶地應聲:“嗯。”
她總覺得對不起他,是受她的牽累,他才挨了舒息羽的耳光。
也曾問過他疼不疼,他說,命都是城主給的,沒有什麽疼不疼,城主做什麽都對。
宗櫻笑笑:“有一陣子沒看見你了。”
浮春道:“你忙着醉酒,當然看不見我。”
到底,他還是跟舒息羽更親近。
宗櫻無話以應,她再笑一笑,徑往自己的住處去。
“喂!”浮春在身後叫住她,停頓了一會兒,悶啞着聲音說道,“城主白日心情很不好,他找過你,你不在府中也不在別館,城中各處的人也都說沒有見過你……城主他,他問了很多遍你有沒有回來,如果你有空的話,去回城主一聲吧。”
浮春知道她的心性,所以不是在要求她,只是單純的一句提醒,他說完話,扭頭就走了。
凜冽夜風吹動廊檐下的琉璃燈。
宗櫻在空寂的廊上站了好片刻。
她沒有敲門,反正舒息羽從不鎖門,她推門進去的時候,帶進了回旋的冬風。
他的屋子裏很暖。
案臺明亮的燈盞下,指骨修長的手捧一卷書在看。
宗櫻懶懶斜倚,抱着臂也沒看他:“聽說你找我,有事?”
舒息羽挑起細長的眼看看她,擱下了手裏的書,卻并不說話。
宗櫻說:“沒事的話我走了。”
“白天你去了哪裏?”
她站住,身後舒息羽起身,向她走來。
“沒去哪裏。”
“不在城中?”
“不在。”
走近了,就嗅到她身上的酒氣。
舒息羽擰眉:“你又喝酒了。”
宗櫻沒想隐瞞:“喝了。”
“縱飲傷身。”
“多謝關心,但我不想活太久。”
舒息羽沉靜無言。
宗櫻臉上是無所謂的表情,似乎還帶一點兒不耐煩:“你到底找我有什麽事?再不說我就走了。”
他沒有應聲。
她真的沒什麽耐心,果就轉身離去。
很突然地,舒息羽從背後抱住了她。
宗櫻僵住了,渾身好像失去了知覺般,她定在那裏不敢亦不得動彈。
他将她環得更緊了些,喃喃像在自語:“你身上,好冷。”
是,她從外面的風雪中而來,因為心的溫度慢慢沒有了,整個人似乎也冷作了一塊冰。
原本,宗櫻自覺不會再怕冷了,但他的屋子這樣暖,他的懷抱也好暖,她竟也開始覺出隆冬的嚴寒相逼了。
——溫暖與寒冷,誰不會眷戀前者呢?
宗櫻酒醒大半,卻依然神思恍然,她的指尖不由自控地顫抖了一下。
“櫻十七,我們……”
她聽着他在耳畔沉沉的低語,更加身僵,但一顆心卻加速跳得飛快。
宗櫻知道他想說什麽,她變得很矛盾,這個男人是他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她永遠都不會遺忘床榻上初夜的落紅,她愛他,可也恨他,所以,她期待着他吐露心聲的同時,又不可抗拒地希望他不要說出來。
……她怕,怕自己不會選,更怕自己選錯。
一步錯,步步錯,一念成劫。
可是,最後,舒息羽沒有說完那句話,他松開了手。
宗櫻感到很絕望。
……她多慶幸啊,他在她身後,看不見她此刻的臉,也看不見她失望的神色。
——真可笑,還以為自己在他心裏有多不同的分量,其實與管棠有何不同?
宗櫻暗暗捏緊拳頭,自嘲地冷笑了一聲:“我困了,有什麽事,明天說不遲,也請城主早些歇息。”
走到外面,風雪依然未停。
宗櫻覺得,在這暗夜裏,寒冷尤甚于白日,叫人幾乎要承受不住。
回到自己房間,推開門,黑漆漆的一片。
宗櫻呆愣愣站着,過了好片刻,才回過神來,反手将門閉緊了。
空蕩幽暗的屋子裏剩着自己,仿佛是被孤立和遺棄的。
驀然之間,委屈、憤怒、孤獨無助像潮水一樣向她湧來,壓得她心口窒痛幾乎不能呼吸,她睜大了眼,滾燙的眼淚落下來,在意識到自己哭了的那一刻,她咬住了自己的手。
她宗櫻,是驕傲慣了的,連哭也不敢叫人知道,尤其是他……
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永遠糾纏和傷害,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