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大悲喜
白霜霜出嫁那天,排場非常大,迎親的隊伍敲鑼打鼓阻塞了整條大街。
宗櫻站在趙氏姐妹的金店二樓,看着街面上的喜慶喧嚣,莫名心中索然:人生永遠都是來不及,如果錦繡坊的老主人能親眼看到他救下的小丫頭今天要出嫁了,那該有多好,他無兒無女的,守着對早早辭世妻子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在四方城初建之時就來到了這裏,散盡家財做了許多好事,可惜好人沒有好報,一場大病要了善心人的命。
白霜霜來得比宗櫻早。
舒息羽說,當時是有一夥人販子,擄了七八個少女來賣,白霜霜是年紀最小的一個,長途跋涉風餐露宿的,她熬不住,一進四方城就病得氣息奄奄了,其他的少女被城裏有錢人買走,只有她成了累贅,人販子不想留她,但又礙于城中禁令,不敢丢下她,就商量說,先帶上這半死不活的丫頭,上了大路再扔下,錦繡坊的老主人路過,可憐白霜霜,央求人販子不要扔了她,他可以收留她,人販子歹心惡毒,見錢眼開,借機訛了一大筆才離城。
“櫻主。”
趙溪打斷了宗櫻的思緒,端了一杯熱茶給她。
宗櫻道謝接過了。
趙溪打量着她,眯眼笑道:“好久未見櫻主穿女兒家的衣裳了,這一身真是漂亮,也氣派得很。”
滿城的百姓站在街道兩邊拍手觀望,沈子意一身大紅喜服,乘坐六匹良駒拉着的華麗馬車,兩個俊朗的少年站在車尾,揮手朝人群抛灑紅包,車前十二名繡坊的美麗姑娘,挎着花籃,起手随風揚起無數彩色的花紙。
宗櫻笑笑:“今日是沈府和錦繡坊大喜的日子,等會兒去到沈府,我要作為上賓呢,總要穿得像話些。”
趙溪點頭:“櫻主不虧是櫻主,在大事上從不失禮失義。”
奉承話誰都愛聽。
宗櫻沒說話,就當自己真是尊禮守義的人吧,有什麽關系呢,反正在四方城,沒有人敢說她的不是。
大風吹起了紅蓋頭的一角,宗櫻看到了白霜霜明豔的臉頰。
錦繡坊白大當家姿色出衆,坐鎮錦繡坊多年,往常就已經是城裏非常美豔的女人,在出嫁這天,更是豔壓群芳,說她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都不為過。
趙沁也走上樓來,她一眼就看到街道角落裏,有個年輕人黯然轉身:“咦?那不是‘豆腐男西施’秋真?”
“秋真?在哪兒?”趙溪踮腳張望。
趙沁逗笑,用手中團扇輕敲了趙溪的頭:“傻丫頭,一個傷心人罷了,有什麽好看的?”
趙溪搶了她手裏的團扇,嗅着扇上的熏香,她眼睛一轉,團扇掩面,嬌俏地笑着:“滿城都是傷心人,何止一個小秋真呢。”
“白霜霜嫁人了,許多女人也可以安心了。”趙沁扶着欄杆俯視熱鬧的街道,搖頭說道,“作孽又積德,真不知這筆賬該怎麽算。”
“嘿,櫻主!”貴公子慕容天音抱着一卷畫站在樓下大喊,樂呵呵的,一看就知道心情大好,不是那千萬傷心人中的一個,“櫻主櫻主!我新得了一幅圖,聽說是吳道子的真跡,你下來看看怎樣?”
宗櫻拒絕:“不行,晚些時候再說吧,我一會兒要去沈府了。”
“去沈府做什麽?”
“你瞎了?這麽大陣仗看不見?沈子意娶白霜霜。”
慕容天音拍自己的腦門:“唉喲瞧我這記性……前天我看見喜帖還記着呢,昨天喝了一通酒,今天就忘了。這不成,我得回去換身衣裳!不過咱們可說好了啊,今天是看在沈公子娶親的面子上,改日我請你喝酒吃肉,咱們一起賞賞這幅吳道子的真跡,你千萬要來啊。”
城裏最富貴的公子哥,請客必然好手筆,宗櫻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慕容天音攏着畫一溜朝家小跑。
趙沁見他跑遠,眯了眯眼,湊近問宗櫻道:“慕容這人,素來愛酒愛畫愛美人,前兩年不也見他苦追白霜霜?這才多久,放得這麽徹底?”
“沁掌櫃,你好多事啊。”宗櫻笑着,舉步往樓下去,“佛曰,不可說。”
趙溪見狀,連忙跟在後面:“這就要過去了?櫻主走慢些,等等我!”
這天在沈府,宗櫻被灌了不少酒,任是她酒量不差,也架不住每個人都來敬一杯,她喝得暈乎乎的,再有人來時,一只手悄悄按住了她。
“櫻主不勝酒力,這杯我替她。”
“啊,能與大城主共飲,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宗櫻撐不住,迷糊間一頭倒下了。
這場醉酒,讓一個生龍活虎的宗櫻頭疼了整整兩日,舒息羽看她每天難受的樣子,就不準她出門,叮囑了底下的人好好給她熬湯藥,但舒息羽那麽忙,不是時時能顧上,一個不注意,慕容家的請帖就遞進了城主府,轉眼宗櫻就不見了。
在四方城第一貴的酒樓裏,宗櫻跟小白臉慕容天音,就手上所謂的“山鳥圖”到底是不是吳道子的真跡,而展開了一輪激烈的口水仗。
宗櫻說:“我且不說這鳥有兩雙眼睛,就這畫的名字,《山鳥圖》?畫聖他老人家最擅長畫的,是衣帶當風的人物圖,就算他要畫禽鳥……也不會畫這麽兩只,更不會取這麽随意的名字。”
慕容天音說:“你懂什麽?這明明是暈開的墨點,根本不是眼睛!還有了,吳道子畫那麽多畫,難道每幅都會親自命名嗎?這指不定就是後人取的,名字是随意了,但畫好得很。”
“我就看不出哪裏好了。你這就是不肯承認買到假畫了?”
“滑天下之大稽!我會被人騙?”
……
口水到最後,就已經掀桌子掐架了。
酒樓掌櫃趕忙沖上來勸架,反而被慕容天音一推,撞到案臺閃了腰,哀嚎聲那叫一個響徹雲霄,慕容當時就吓傻了,宗櫻呢,趁他們都不注意,蹑手蹑腳從後門溜了。
天色昏昏,宗櫻跑回了細雨別館。
衣衫不整一身狼狽地推開別館的門,宗櫻彎腰撐着雙膝,閉着眼睛倦乏地大喊了一聲:“來個人,快扶我一把!”
旁邊伸出一只手來,她想都沒想就搭手上去,然後聽到舒息羽的聲音輕輕響起:“沈子意死了。”
宗櫻手哆嗦的同時,“撲通”一下,被門檻絆了個跟頭,重重栽倒在地……
作為城中掌權人,第二天舒息羽和宗櫻去到沈府吊唁。
沈府很大,正廳布置成靈堂的樣子,森白一片怪吓人的。
不止是城主到了,城裏有頭有臉的人一大早都趕過來了。
舒息羽和李致、慕容天音、趙氏姐妹等許多人,都在安慰哭得哀傷的文茵夫人及沉默不語的白霜霜。
宗櫻摸着前一夜磕傷的額頭,輕輕繞到百花後的靈柩旁。
前兩日還會笑會走跟她說過話的沈府公子,現今就這麽突然地死去了?可她從不曾聽說他有什麽疾病啊,難道是謀殺?
一柄刀鞘截住了宗櫻伸往棺中的手,浮春在她旁邊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沒人害他,是醉死了,你看他表情,多春風得意啊。”
宗櫻不屑白了他一眼:“胡扯。”
浮春一把抓住她繼續往棺內探的手,用力一拽,把她拽得離棺木老遠:“別碰死人,晦氣!”
“我就看看,能死啊?”
“能!倒黴死!”
“你在幹什麽?”舒息羽冷着臉看了一眼宗櫻被鉗住的手,又看了一眼棺木,火氣先在眼裏燒起來,一把拉過她的手腕,不由分說就往外走,“文茵夫人,沈少夫人,請節哀,我們還有事,就先走了。”
“二位城主慢走。”
宗櫻情急之下連忙胡亂抓住趙沁的衣袖,趙沁還沒說什麽,關季平就幫忙掰開了宗櫻的手,不等宗櫻怒目,他很淡定地轉身安慰沈少夫人去了……
“拉拉扯扯像什麽樣!你放開我!”
“他們不早該習慣了?別說拉扯,就是……”
“停!夠了!”宗櫻渾身抖了一抖,當時腦子裏也不曉得是怎麽想的,恍惚間看到人群裏慕容雨那張嬌俏薄怒的臉,立刻就說了一句天雷滾滾的話出來,“慕容雨,你的如意郎君在此,赤誠心意,此時不明說,還待何時?”
話說完,人群霎時寂然,宗櫻心裏咯噔一下,似乎又聽到一陣轟隆雷響。
慕容府的大小姐突然間成了無數目光的衆矢之的,她臉色煞白,一時羞愧無措。
人們在震驚中,還偶能騰了眼來瞧舒息羽。
宗櫻僵硬地轉頭,正對上舒大城主寒眸一雙,她努力擠出的笑,估計是這輩子裏最難看的一次:“她……她思慕你……”
“嗯。”
“然後我幫她傳達給你……”
這樣難堪的情形下,舒息羽還能綻出一抹從容的笑意,他欺身前來,一手握住她手臂,一手輕挑起她下巴,神态甚風流:“櫻十七,你的心意呢?”
“我沒心意!”
宗櫻不自覺冷得又抖了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力将他推開,丢下一宅子看好戲的人獨自飛奔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