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照入往昔唯有光
沿着琏河向東,在二橋和三橋之間的馬路邊,矗立着琏興縣的縣醫院。縣醫院的二樓,長長的通道裏彌漫着消毒藥水刺鼻的氣息,通道邊的綠色塑料凳有些褪色,卻坐滿了病人和家屬,骨科診室的門外排起了長隊,對面是縣醫院的輸液大廳,板着面孔的護士拿着點滴瓶進進出出,輸着液的大人用方言大聲閑聊,幼童的哭聲響徹整個走廊。
喬珝靠在診室的門邊,五分鐘前,許虹和他姑姑喬小梅剛把喬則彥推了進去,一通無差別的全身檢查,喬則彥半個身體不自然地彎曲着,面帶痛苦,呻吟不止,喜歡罵人的脾性卻半分未改,剛進了門診就将門診的醫生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
原本推着輪椅的喬珝放開扶着輪椅的手,靠在走廊邊的牆上,隔壁的嬰兒紮針找不到血管,小護士着急得面紅耳赤,孩子的父母罵聲不止,所有人都是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在小城市的醫院裏,這是每天周而複始的場景,人每天都在換,上演的故事卻從來就不會變,就像人間,先來都是喜怒哀樂悲歡離愁,周而複始,循環往複。
診室內,醫生無視了喬則彥沖天的罵聲和喬小梅不耐煩的吼聲,拿着喬則彥的x光片,在燈光下端詳着:“斷了,這明顯斷了。”
“還能好嗎?”許虹的聲音中都是擔憂。
“這一塊,你看啊,之前就摔過一次,現在又摔,老人年紀大了,髋關節基本壞掉了。”
喬曉梅的聲音:“手術能做嗎?”
醫生沉吟:“只能給重新裝個人造的髋關節上去,但是老人年紀太大了,八十多了,這個手術我們這裏做不了,這麽說吧,這個手術你帶到市裏也做不了。”
許虹沉默。
喬小梅不依不饒:“人造的大約多少錢?”
“最少十八萬。”
聽到這個數字的喬珝,深呼吸後,将自己的後背逐漸貼在身後冰冷的牆壁上。
“二姐啊,我下午家裏還有事,先走了啊。”住院部的病房裏,喬小梅幫着把喬則彥推到了病房裏,轉身要走。
喬珝皺眉,站在病房的門邊。
“你通知下老大他們,這爹還要不要了,一人一晚上過來照顧。”許虹掃了一眼喬小梅。
喬小梅笑笑:“通知可以,這照顧我就不來了,當初分家産,可是都給兒子們的,我這個女兒一分錢都沒拿到,所以這老頭,我以前不會管,以後也不會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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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虹冷哼一聲,不再看喬小梅,意思是她可以滾了。
“喬珝長的好啊,上相,成績也不錯,以後考個好大學,就是咱們喬家最有出息的了。”喬小梅沖着門邊的喬珝說。
喬珝側身讓開一條道路,将喬小梅晾在一邊。
許虹頹然坐在床邊,喬則彥見喬小梅走了,将被子蓋好,停下了呻吟,三月的天氣意外的好,陽光穿過窗簾的縫隙,照進室內,溫柔的陽光落在許虹的身上,喬珝在許虹的頭上看到了白發,內心驟然有些緊縮。
許虹皺着的眉從中午開始就沒舒展開,病房裏有些陰暗,喬珝拉開灰白色的窗簾,讓陽光鋪在病房的地上。
“這手術做不了。”許虹把喬珝拉到了一邊說,喬珝看到許虹的眼底都是化不開的紅血絲,眼眶一直是紅的,隐隐的不安籠罩在喬珝心上。
“我看也做不了。”喬珝沉默半晌,嘆氣道,喬則彥的年齡太大了,不說沒有醫院願意手術,就算有了,也不一定下得了手術臺,另外,這十八萬,對此時的他們家裏來說,算的上一筆巨款。
可是不做手術,這個年紀斷了骨頭的老人,将迎來必然的結局。
然而他們心裏明白,不代表喬珝的兩個叔叔能明白。平日裏對老人不管不問的人,在這種時候一個比一個能多嘴,争吵是不可避免的。
生活總是這樣,好不容易你覺得迎來了希望,仿佛一切都能夠好起來,可以帶着希冀和憧憬去細數眼前的光陰,它卻要化作刀山火海,每走一步都鮮血淋漓。
下午三點,許虹搖醒了正趴在床邊打盹的喬珝,疲倦地指了指喬珝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手機屏幕顯示的來電人是易潇,喬則彥剛入病房,就罵起了紮針的護士,二十多歲穿着護士服的小姑娘正要還嘴,擡頭看見了窗邊的喬珝,收斂了幾分怒色,将藥瓶摔在床頭櫃上,轉身就走。
“發生什麽事了?”易潇問,喬珝上午的狀态很好,下午沒來上課一定有原因,易潇擔心是平房賭場的那些人又在找喬珝的麻煩,從七班後門溜出去給喬珝打電話。
喬珝拿着手機出了病房:“我爺爺摔了,二次骨折。”
隔着電磁波,易潇也能感受到喬珝情緒的起伏,他知道喬珝和爺爺的關系不好,也知道喬珝家親戚之間勾心鬥角的複雜狀況,這種情況下,老人若是有事住院,多嘴多舌的親戚們必然會引起一系列的麻煩。
喬珝爸爸長期在外出差,許虹不方便照顧男性老人,若是要照顧住院的老人,這工作自然要落到喬珝的身上,而喬珝,已經高二了,易潇也能感覺到,這不是眼下最大的困難。
“小喬,你聽我說。”
“嗯。”喬珝輕嘆。
“你相信嗎,閉上眼睛,向前走,過去的過不去的最後都會過去。”
喬珝拿着手機,靠着牆,慢慢将身體向下滑落。
我相信嗎。
很疲憊,從筒子樓裏,到琏興縣醫院,路程不長,他陪着許虹一起,将骨折的喬則彥搬上輪椅,配合着護士将老人送去門診,一路上喬則彥的罵聲不止,許虹越發焦慮,紅着眼睛,不住嘆氣,大有甩手不幹的趨勢。
喬則彥輸了液,止痛藥起了效果,抱着醫院發黃的被子打起了呼嚕,被子上枯黃的痕跡,明晃晃的,有些紮眼。許虹拿着從生活區買的盆從門外走來,手中的盆晃了晃,險些摔在地上,被喬珝一把接住。
許虹看着喬珝,嘴唇未張,紅着眼眶,到底是沒有說出聲。
喬珝卻心知肚明許虹要說的東西。
這日子怎麽過。
同樣的話,第一次聽到是什麽時候,喬珝已經記不清了,短短的一句話,在他十多年的人生裏,出現過很多次。
從當年喬家因為分家産兄弟阋牆開始,從喬則彥住進他們家裏開始,從許虹第一次因為焦慮求醫開始——
喬珝不會忘記那段日子,那是他初中的時候,喬則彥住進了他們家裏,家裏的經濟愈發困難,原本說好能拿到補償的房子,被拆遷隊平白砸倒,許虹突然開始焦慮,整天紅着眼眶,皺着眉頭,有時候會無助地哭泣,無意識地将頭磕向廚房的櫥櫃。嚴重的時候,會沖出筒子樓,在河邊,在琏興的路上,流着淚漫無目的地走着。
那些暗無天日的歲月裏,喬恒請假在家照顧許虹,無數個日夜裏,父子兩帶着一身疲憊,在漫長的路上,一遍遍地尋找着熟悉的影子。
伴随着那段日子的過去,藥物也發揮了作用,喬珝和喬恒熟悉的許虹又回到了他們的身邊,只是依舊容易焦慮,時常被這種情緒困在其中無法自拔。喬珝和喬恒大部分時候,都是小心翼翼,害怕觸發許虹的焦慮情緒。
許虹的工作像是救命稻草,眼下薪資微薄的工作,緩解了她的焦慮,投入工作的繁忙與社交,才能讓她忘記內心掙紮的痛苦。
喬則彥卧床不起,意味着他需要人來照顧,喬恒的收入支撐着家中的開支,不可能請假或是辭去工作去照顧喬則彥,喬珝要讀書,只有許虹辭去工作,才能照顧卧床不起的喬則彥。
可許虹需要這份工作,來維持她的社交,讓忙碌來減輕她的焦慮,緩解她的痛苦。
可僅僅是想象失去工作的場景,都會讓許虹痛苦不堪,時時刻刻的焦慮困擾着許虹,也牽扯着喬珝的內心世界。
“老東西,怎麽這麽不省心,讓他不要打瞌睡,天天靠着輪椅打瞌睡……”病房裏是許虹自言自語的低罵聲,喬珝不想推門,也不願推門進去,不想面對,也無法面對。
喬則彥要是卧床太久,會有人照顧嗎。
許虹的焦慮症要是因此而發作,他又該怎麽辦。
家裏要是沒有了收入,這日子該怎麽走下去。
問題接踵而至,無解,每一個問題都不願意讓步,循環往複,得不到答案,像他的人生,被困在這座小城中,無法得知外面的天地,無法掙脫身上的桎梏。
能有什麽辦法,掙脫這樣的人生,在僵局中,殺出一條血路。
“骨科住院部在哪裏?”縣醫院的電梯入口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喬珝難以置信地擡頭,看見易潇正在不遠處的人群中張望。
“你……”明明應該先問對方為何要來,喬珝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
明明心中百感交集,所有的紛擾彙聚于一點,擁擠在窄小的意識峽谷中,将要崩潰,卻因那人張望的目光,在一瞬間,冰雪消融,陽光灑進了飄紗的窗棱。
“小喬!”易潇一眼看見了靠在病房門口的喬珝,快步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