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跳河
蓮妃眉頭一皺,想要說話,但是皇帝竟然不給蓮妃插嘴的機會,只說道:“只是那兩個大宮女是留不得了,一個叫紫憐,一個叫黃鹂?全都塞住嘴巴亂棍打死吧。”
王麗嫔尖聲叫道:“皇上,如此處置,臣妾心中不甘哪!”
皇帝淡淡一笑,說道:“你謊言欺君,證據确鑿,有何不甘?你好歹也做過朕幾天嫔妃,朕也不用別的刑罰了,你就自我了結了吧!劉瑜,朕信得過你,你卻做出這等事來,朕也不連累你家人,判你一個西市斬首,如何?”
劉禦醫臉色慘白,終于低聲說道:“謝皇上恩典。”聲音發顫。
皇帝眼睛轉向蓮妃,說道:“蓮妃,雲娘這些年也累了,做事也難免疏漏。從現在開始,你先将皇宮裏的事情挑起來,讓她先歇個幾年。這端陽宮,不得朕準許,人員不得随意出入。”
終于等到了皇帝的這句話,蓮妃一瞬間将所有的頹然放在一邊,急忙答應了。生怕皇帝笑話自己,只能努力地收斂眉梢眼角的笑意。
雲袅袅也松了一口氣。皇帝将這個王雲娘給軟禁了,至少在皇帝将王雲娘放出來之前,自己總算少了一個敵人,可喜可賀。
皇帝看了一下四周,吩咐說道:“在這裏待着也憋悶,我們去太平宮坐一坐吧。”
蓮妃自然喜不自勝,忙答應了。于是皇帝起駕,前往太平宮。
端陽宮的大門在雲袅袅的身後緩緩合上。雲袅袅看着那隐藏在樹木陰影中的端陽宮大門,心中不由得湧起了一種莫名的悲哀與滄桑。
——這就是皇宮。朝為人上人,夕為死罪囚。
幸運的是,在一場争鬥中,我,是勝利者。
☆☆☆
太平宮。皇帝閉着眼睛在養神,兩個宮女剝開瓜子往皇帝的嘴巴裏送;雲袅袅卻是端了小杌子坐在一邊,認命地與針線搏鬥。
皇帝睜開眼睛,懶洋洋地問道:“芊芊,可将牡丹的一片葉子繡好沒?”
雲袅袅急忙獻寶一般地将手中的一團絲線給皇帝看。皇帝吃了一吓,說道:“這……是什麽?是一團綠色的狗屎?”
雲袅袅委屈地指着面前的那一團綠色:“皇上……您可看到過綠色的狗屎?狗屎都是黃色的!”
皇帝哈哈一笑,說道:“是是是,是朕口誤了。這不是綠色的狗屎,這是綠色的雞屎。你別說雞屎不是綠色的,我說這只雞拉肚子……”
雲袅袅目瞪口呆,然後崩潰:“皇上,您怎麽知道雞拉肚子的時候屎是綠色的?人們都說皇上是天神下凡,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果然是真的!”
對着雲袅袅那崇拜的目光,皇帝心情大好,于是哈哈大笑。
雲袅袅極委屈地說道:“其實我很想将刺繡給學好,但是手上的那根針總是不聽話!皇上您看,我手上全都是針眼!”委屈地将手上的針眼給皇帝看。
皇帝看着雲袅袅手上的針眼,笑道:“朕是相信你真的用功了!……可還繡了些啥,給朕看看!”
雲袅袅只能委委屈屈地去自己的房間,将一塊一塊的繡花布拿出來,送到皇帝跟前。看着面前的一團五色絲線,皇帝真的震悚了:“這……兩團是啥東西?花花綠綠的?你要繡狗屎,用得着浪費這麽多顏色嗎?”
“當然是鴛鴦!這一只是雌的,這一只是雄的!除了繡鴛鴦,其他的物件,哪裏用得着五色絲線?”雲袅袅委屈了,“皇上,您這是故意的,故意取笑我!”
對于雲袅袅的控訴,皇帝表示無語。片刻之後,才笑着說道:“你這小丫頭片子,現在也想鴛鴦了?朕那日說過,選個好日子封賞你。今天明天兩天日子也不算錯,今天晚上朕就臨幸了你,明天給你一個位分,如何?”
“臨幸,位分?”蓮妃這等歡喜非同凡響。要知道她等這個日子已經好久了!
“臨幸?”皇帝陛下輕飄飄的一句話就像是一個悶雷在雲袅袅的頭上炸響,雲袅袅傻眼了,石化了,整個人混混沌沌的就像是走在雲端裏,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不知道自己現在是醒着還是夢魇着了。
我聽錯了嗎?
雲袅袅将手伸給皇帝陛下,聲音怯怯的:“皇上……要不,您擰我一把?”
“擰你一把做啥?丫頭你咋了?”皇帝陛下又好氣又好笑,伸手在雲袅袅的手背上輕輕擰了一把,“你喜歡別人虐待你?”
“不疼不疼。”雲袅袅猛然歡喜地笑起來,說道,“對了對了,我說皇帝陛下怎麽會召幸我呢,我又沒才又沒貌的,動作粗魯人也傻乎乎,三天兩頭鬧笑話,皇帝陛下怎麽這麽沒眼光會臨幸我?皇帝陛下後宮的娘娘們,一個比一個聰明,一個比一個文雅有學問,他怎麽會臨幸我,給我一個娘娘做?這不是拉低整個後宮所有娘娘的才學水平嗎,我說皇帝陛下一定不會做這等沒腦子的事兒……”
雲袅袅歡喜地自言自語,皇帝陛下就笑吟吟地聽着;聽到後面,臉色卻驀然沉下來:“你說誰沒腦子?”
皇帝臉色一沉,雲袅袅吓了一大跳,膝蓋不争氣地一軟。随即定下心神,自言自語:“不怕不怕,這是在夢裏……皇上,我不是說您沒腦子,我是說您不會這麽沒腦子,我是說您很聰明……您只要想想也知道了,我怎麽會說您的壞話呢,您對我那麽好……”
“你覺得朕對你好你還不願意服侍朕,做朕的嫔妃?”皇帝陰着一張臉,似乎動了雷霆之怒,“你不願意?”
皇帝嗓門一高,怒目一睜,雲袅袅的腿又是一軟。她踉踉跄跄後退了兩步,終于發出聲音來:“不不不……皇上,您別誤會啊……雖然是在夢裏,您也別誤會、別生氣,我很害怕啊,皇上,這是在夢裏,其實您并不想要臨幸我是不是?……”
雲袅袅絮絮叨叨,一個勁地安慰自己;皇帝又好氣又好笑,但是臉上卻是繃緊了不肯放松。
邊上的蓮妃,聽着實在生氣,但是看着皇帝,似乎不算是生氣的樣子,于是就沉着臉喝道:“芊芊,過來!”
“過來就過來。”雲袅袅擺出烈士行将就義的派頭,大步走向蓮妃,“姐姐……您別生氣,妹妹其實就是最不管用……”
蓮妃笑着呵斥道:“你果然是最沒用!”喝道:“伸手出來!”
雲袅袅弱弱地将手給伸出來。蓮妃抓住雲袅袅手背上的皮肉,可着勁死命一擰。
揪心的疼!
雲袅袅捂着手大叫起來,又使勁地甩着手。一邊倒抽着冷氣,一邊又憤怒又委屈地盯着蓮妃:“姐姐……姐姐,你幹嗎擰我?”
皇帝也不樂意了,招手吩咐雲袅袅上前,仔細地看了,說道:“都擰紅了。蓮妃,你對妹妹,下手怎麽這麽狠?”
蓮妃甩着帕子,笑着對皇帝躬身,說道:“皇上恕罪了。皇上您說要臨幸這個不争氣的丫頭,她竟然就歡喜傻了。還使勁地叫說這是在做夢呢。您輕輕掐了她一把,她不相信這是真的,什麽亂七八糟的話都說出來了。我使勁擰她一把,她知道痛了,就知道這不是夢了。”
皇帝聽着,哈哈大笑起來。
雲袅袅正對着自己的手背在吹氣呢,聽着蓮妃說話,又傻在那裏。片刻之後才說道:“這不是做夢?”
皇帝忍住笑,說道:“這哪裏是做夢?”
蓮妃笑着說道:“你這丫頭,竟然君前失禮了。好在皇上并不計較。還不趕緊跪下謝恩?”
雲袅袅頓時換成了一張苦瓜臉,遲遲疑疑了片刻,說道:“我能不能不謝恩……皇上,您能不能不寵幸我?”
這話一出,屋子裏一群人都是傻了片刻。蓮妃最先反應過來,笑着說道:“妹妹你說什麽傻話!皇上寵幸你,那是萬千幸運的事兒,我們姐妹能同時侍奉皇上,那是我們莫家祖上積了德的緣故!你之前歡喜傻了,以為是做夢,皇上寬宏大量,又喜歡你,不與你計較,那是你的幸運。你現在居然想要與皇上讨價還價……你不喜歡皇上?這……可是死罪!”說到後面,蓮妃也急了。
皇帝陛下臉上的笑容也收起來,看着雲袅袅,說道:“蓮妃,你也先別急……逼着她,反而不美了……先說說理由?”
皇帝陛下這輩子寵幸過的女人沒有一百個至少也有三四十,每一個被他寵幸的女人,在承歡之前,哪個不是戰戰兢兢,又歡天喜地?唯獨面前這個小女孩,竟然想着辦法與自己讨價還價。這等遭遇是從未有過的,皇帝竟然感到十分的新奇有趣。正因為新奇有趣,竟然出衆人的意料,竟然沒有龍顏大怒。
雲袅袅怯生生地看着皇帝陛下,聲音遲遲疑疑地說道:“我說真話,行嗎?”
“當然說真話!難道朕還要聽你假話不成!”皇帝笑着說道,“快說快說!”
“宮裏的娘娘們全都是識文斷字的。我認識的字不多。”雲袅袅扳着手指頭,很認真地計算,“宮裏的娘娘們她們會唱歌,會彈琴,會畫畫,會寫詩,會變着法兒讨皇上歡喜。我認識的字兒很少,不會彈琴,不會唱歌,不會畫畫,更不會寫詩……将來皇上會不喜歡我。”
皇帝又好氣又好笑,說道:“沒出息!你不會,你姐姐會!你才十幾歲,不會學嗎?”
“我學不會的。”雲袅袅很認真地搖頭,說道,“皇上您也知道,我的腦子比旁人少一根筋……我肯定學不會。與其讓皇上将來不喜歡我,不如現在就不要皇上寵幸……”
“少想這些亂七八糟的!”皇帝笑着喝止,“好了,琴棋書畫這些玩意,其實也沒有多大用。你不想學那就算了,朕看中你也不是因為這些玩意。為了這個與朕讨價還價,沒有必要!”
“皇上您不要我學那些玩意?”雲袅袅這一喜是非同小可,但是随即又愁眉苦臉起來,“可是還有第二樣。”
“第二樣啥玩意?”皇帝的耐心竟然好得很,笑眯眯地與雲袅袅閑話。一群太監宮女在邊上看着,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蓮妃在邊上看着,又是羨慕又是着急,恨不得一把揪着雲袅袅,讓她按着自己的意思,規規矩矩說話,先将皇帝的恩寵抓在手裏再說。
皇帝陛下居然這樣與一個小宮女說話——雖然這個小宮女是自己的妹妹,雖然這個小宮女的出生時辰有些異常——蓮妃還是禁不住開始羨慕嫉妒恨起來了。
皇帝問話,雲袅袅一本正經地回答:“宮裏的人太多了,大家的心思一多,事情就複雜了。皇上……您知道,我的腦袋不大,肚子裏的墨水又不多,我擔心在這皇宮裏,一不小心得罪誰了,一不小心又被誰暗算了……皇上,我如果做您的嫔妃,遲早會被別人炖了煮了,還端到您的飯桌前,您夾了一筷子吃了,還疊聲說好吃……”
這下子,皇帝陛下卻是被氣得笑起來了:“你這麽一說,朕的皇宮,還真成了屠宰場了?”
“不是屠宰場……可是我真的很害怕啊……”雲袅袅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可憐無比,“皇上……您看,我做一個小宮女,都一會兒得罪這個,一會兒得罪那個。有時候我真的懷疑自己成了一坨屎……”
皇帝失笑:“你将自己當作一坨屎?這怎麽解釋?”
雲袅袅理直氣壯:“我不是一坨屎,為什麽很多小狗就喜歡吃我?”
皇帝大笑起來,捂着肚子,前俯後仰,指着雲袅袅,失笑說道:“你要罵人是小狗,就先罵自己是大便……先傷己再傷敵,手段真正壯烈……”
在場之人,無不前仰後合。
雲袅袅怯生生地看着面前的人,聲音又弱下來,“到時候……那個什麽三人成虎,您就不喜歡我了……”
聽雲袅袅的這番話,蓮妃卻是不着急了,當下只是笑吟吟地看着。
皇帝看着面前這個可憐巴巴的小宮女,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止住,竟然很認真地說道:“你放心,有你這番話說在前頭,朕将來遇到有人說你壞話的時候,一定會多思想思想。你有你姐姐護着,又有朕這個保證,你還擔心什麽?”
“您的保證?”雲袅袅吸了吸鼻子,說道,“您能給我一個……免死金牌嗎?”
“免死金牌?那是什麽玩意兒?”這一回皇帝也傻眼了。探詢的目光轉向蓮妃,蓮妃忙抿嘴笑道:“皇上,臣妾也沒有聽說過這東西。”
“說故事的先生說有這回事啊。”雲袅袅努力地解釋,“在說書先生的口中,這東西大約是金子做的,上面镌刻了一個大大的‘赦’字,意思是說,只要我不犯謀反大罪,您再生氣,我也能免死,那樣我就有了底氣,就不用再像受氣的小媳婦一般忍氣吞聲……”
聽雲袅袅一本正經地解釋,滿屋子的人都是笑。其他的宮女太監倒是還好些,蓮妃是笑得花枝亂顫,而皇帝陛下卻是将正含在嘴裏的一口茶,噴了出來,正濺了雲袅袅一身。
雲袅袅跳起身來往後躲避,卻正撞在一個小宮女的身上,又将邊上一個大花瓶給撞翻了。稀裏嘩啦,噼裏啪啦,真正熱鬧。好在沒有人受傷。
皇帝止住笑,說道:“你從哪裏聽來這麽多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雲袅袅從地上爬起來,又将自己撞倒的小宮女扶起來,委屈地說道:“我知道我傻,我知道我笨,我知道我啥都不會,我知道我一開口說話就要鬧笑話……可是您也不該将一口水往我這邊噴啊,您看我都連累旁人了……還有,皇上,我不懂的事兒,您應該慢慢教我,不能就這麽噴我……”
皇帝又是大笑,說道:“蓮妃,你今年做的最正确的事兒,就是将你這個堂妹給叫進皇宮。”
雲袅袅委屈地說道:“明明是最錯誤的事兒。一進宮,我什麽事兒都在鬧笑話……皇上,您不許笑話我!”
皇帝笑道:“這是朕的開心果……好了,芊芊,朕答應你,只要你不殺人不謀反,朕絕對不生你的氣……”
“只要不殺人不謀反?”雲袅袅一喜,随即讨價還價說道,“那放火偷東西,成不成?是不是沒事兒?”
皇帝眼睛一瞪,說道:“你真的當朕這裏是菜場,讨價還價呢!”
雲袅袅委委屈屈地将小嘴一扁,不說話了。
皇帝哈哈一笑,說道:“放火不成!偷東西嘛……不要緊的東西,就算了!”
雲袅袅還要張嘴說話,蓮妃急忙說道:“芊芊,皇上如此隆恩,你還不趕緊謝恩?”轉過身,對皇帝盈盈拜倒,說道:“皇上對芊芊如此寵愛,蓮蓮感同身受,先謝過皇上大恩。”
雲袅袅沒奈何地只能跪倒。
皇帝笑着吩咐兩人平身,說道:“朕晚上還是到你太平宮來!朕先去了!”
笑着大踏步去了。
一群人忙恭送皇上。
皇帝去了,太平宮上下,都向雲袅袅賀喜。蓮妃屏退衆人,笑着對雲袅袅說道:“原本以為,總還要幾天,你才能入皇上的眼。卻不想你竟然有天大的機緣!今天晚上卻是要少吃一些,我也要将一些必要的規矩教給你……”
雲袅袅愁眉苦臉:“為什麽要少吃一些?”
蓮妃笑着說道:“晚上侍寝,是天大的事兒。你吃得多了,到時候一個沒忍住,放了一個屁怎麽辦?皇上雖然極喜歡你,但是出了這樣的事兒也的确不美。另外我這裏還有極好的薄荷,你先含着,含上一個下午,到時候嘴巴裏就只剩下薄荷的香氣了……”
雲袅袅愁眉苦臉地說道:“可是我不喜歡薄荷……”
好吧,雖然雲袅袅愁眉苦臉,太陽還是一寸一寸地西斜,黃昏還是一寸一寸地迫近。雲袅袅學了一番侍寝的規矩,越發地緊張起來,于是禀明蓮妃,去禦花園閑逛一番。蓮妃也理解她這等心情,吩咐她含上薄荷,又吩咐了一番時間,就放雲袅袅出去了。
禦河水寂靜無聲,但水流卻是非常湍急。
雲袅袅不想侍寝,雲袅袅不想做皇帝的女人,雲袅袅只是想要出宮!
可是,宮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袅袅是囚奴!
水流能夠自由進出皇宮,但是宮裏的人兒,卻不能插翅飛出皇宮!
腦子中靈光一閃,雲袅袅驀然想起那日朱淇與自己的一番話來:“除非……我變成了禦河裏的一條魚兒,游出去,進大海,別人再也不能找到我才成。”
禦河裏的魚兒,游出去?
想到了這個問題,雲袅袅渾身激動地顫抖起來!——上天無路,入地卻是有門。一代神偷雲袅袅,終究不會困死在這皇宮裏!
禦河裏的水是活水,與外界相通。只不過出水口入水口全都有閘門而已。
雲袅袅再不遲疑,當下就沿着禦河水慢慢地往下游走。之所以不快快走,那是擔心有旁人看見了心中生疑。
慢慢地來到圍牆邊上,雲袅袅就看見了出水口。
出水口上,擋着一排鐵栅欄。鐵栅欄由拇指粗細的鋼筋構成,雲袅袅估量着,只要鋸斷其中的兩根,自己就可以游出去!
雲袅袅的眼睛閃閃發亮,那是精神的力量。
暮色四起,時間已經是各宮的晚膳時分。禦花園中寂靜無聲,偶爾能聽見一兩聲鳥鳴。
雲袅袅摸了摸身上。她本來就有将貴重物事貼身攜帶的習慣,今天在雲妃壽宴上又偷了一大堆;加上今天蓮妃特賜的幾樣首飾,自己身上的錢財,已經夠幾個弟弟無憂無慮過上兩年安生日子了!
最最關鍵的,雲袅袅裙子下藏着鋼絲鋸!
多潛幾次水,一定能将鋼筋鋸開!
鋸開鋼筋,自由有望!
雲袅袅再不遲疑,一撩裙子,跳了下去!
“撲通”一聲,好大的水浪。雲袅袅一個猛子,就紮向閘門處。
卻隐隐聽見後面似乎也傳來“撲通”一聲響。雲袅袅一怔,但是也來不及細想,奮力游向閘門處。
前面說過,這幾天正是漲水季節。即便是禦河,水流也比平時要洶湧許多。但是水勢雖然大,雲袅袅卻是歡樂得像一條魚兒。
但是,意外就在這片刻當中發生!
雲袅袅的腳踝被什麽東西抓住了!不錯,是抓住了,不是纏住了!并且打算将雲袅袅往身後拖!
禦河裏沒有半根水草,淡水河裏也不會有八爪章魚之類的玩意。在這樣個關口,雲袅袅處變不驚,當下就奮力往後一蹬!
抓住腳踝的那只手一松。雲袅袅緊着幾步游開,頭鑽出水面,看着身後。卻見身後跟着一條人影,正慌亂地拍打着水面,但是那身子卻是不聽話地往下面沉,咕咚咕咚地只喝水。方才好像是這個倒黴家夥抓住了自己的腳踝?
濕漉漉的頭發粘在面頰上,雲袅袅一時竟然認不出這個倒黴孩子是誰。
但是既然看到有人溺水了,雲袅袅也只能先将自己的逃亡大計放在一邊,從邊上游過去,一手刀就砍在那人的脖子上;那家夥的腦袋一偏,就暈過去了。雲袅袅托起那個倒黴孩子,就往岸邊掙紮游去。
雲袅袅的水裏功夫不錯,但是這個倒黴孩子身子也實在沉重了一點。好不容易将這家夥拖上岸邊,雲袅袅立馬撥開那厮散亂的頭發,先要看看這個打擾她逃亡的渾蛋是誰!
先揍一頓再說!
散亂的頭發下面是一張線條剛硬的臉龐,皮膚比尋常的女子還要白皙;嘴角少了那賊忒兮兮的笑容,眼睫毛顫啊顫的,就是沒有睜開。
不正是朱瀚是誰?
怒火騰騰,直沖雲霄。雲袅袅沖着他的臉頰啪啪就是兩巴掌:“還不給本姑娘醒過來!本姑娘下手又不算重!”
朱瀚的眼睛倏地睜開,随即身子一彈而起,眼睛看着雲袅袅,聲音竟然顫抖起來:“你你你……是水鬼?別過來!”
雲袅袅上前一步,伸手又要一巴掌:“水你個大頭鬼!……”手伸出去卻又定住,那是因為雲袅袅看着朱瀚那蒼白的臉色有些不忍下手。但是臉上的怒容卻不想收斂,呸了一口,說道:“你可是皇帝陛下身邊最尊貴的小太監了!現在皇宮裏,除了皇帝陛下,誰也不敢在你面前放個屁!有什麽不滿意,居然要跳水來玩着?還差點要了我的小命!”
雲袅袅罵起人來,那是精力旺盛中氣十足,朱瀚聽見這熟悉的音調,才反應過來,說道:“芊芊?”
雲袅袅翻翻白眼:“當然是我,不是水鬼!”
朱瀚聲音有些結巴了:“你……不是想要跳河……自殺?”
雲袅袅怒目圓睜:“我沒事跳什麽河?本姑娘的生活惬意得很,皇宮之中人人羨慕我!全天下的人都去自殺了,我也不會跳河!”
朱瀚神情呆滞。片刻之後才讷讷地笑道:“我看着你在河邊亂走,本來想要跟在後面偷偷地吓你一跳,就讓其他人都回去了……自己跟着你,從河的那一邊走到這一邊……看着你慢慢地走,沒來由地,心惶惶地,然後就看見你跳下去了……”
朱瀚的聲音越來越低;他低下頭去,看着地上的積水,滴滴答答,彙成溪流。
雲袅袅想要問罪,因為這厮莽莽撞撞幾乎害死了自己;但是看着朱瀚的神态,所有的憤怒一瞬間竟然消散得無影無蹤。
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幸福從心底萌芽,長出了藤蔓,郁郁蔥蔥。碧綠的葉子,輕輕地撫摸着雲袅袅的心房,雲袅袅想要說話,但是驀然發現自己的眼睛裏含着淚水。
風寂寂,河岸邊的垂柳,無聊地點着水面;只有幾只回家的聒噪鳥兒,堅持不懈地在兩人的頭頂上吱吱喳喳。
世界驀然變得溫柔起來,連禦河水的水勢,也不再洶湧。
朱瀚擡起眼睛,就看見了雲袅袅眼眶子裏的淚水。他動了動嘴唇,終于說道:“可是我沒有想到我的水性這麽差,鬧到最後,居然是你将我從河裏拉上來……”
雲袅袅上前一步,想要說話,但是什麽話也沒有出口。她伸手,将朱瀚的手握住。
剛從河裏出來,少年的手很冷,但是卻有一種電流,以指間為源點,直接刺向雲袅袅的心髒。
一種讓人心醉的戰栗。
少年的頭發,散亂地貼在臉上。黑色與白色互相映襯,就顯示出一種驚心動魄的魅力來。雲袅袅從來也沒有發現,朱瀚的眼神,去掉了那種玩世不恭的嬉笑之後,竟然是異常深沉。
朱瀚有些忐忑地伸出手,接過了雲袅袅的指尖。因為被水浸泡,少年的指間皮膚發白發皺;但是那發白發皺的指間,在少年的眼中,竟然顯示出一種別樣的美麗。
有幾分惶然,又有幾分欣喜。一種莫名的歡悅從心底彌散開來,朱瀚恍惚似乎聽到,在心中那片已經冰凍數年的荒原之上,有一只春歸的鳥兒,唱着歡樂卻又慌亂的歌謠。
雲袅袅知道面前這個少年是一個小太監,身上少了男人最重要的一個部件;但是那又有什麽關系呢,她只要知道,他在乎着她,她也歡喜着他,這就夠了。
少年知道面前這個少女是父親極喜歡的;她極有可能成為父親的寵妃。兩個人之間隔了一座大山,一座倫理的大山。但是——有什麽關系呢,至少現在,她還不是父親的寵妃。
這種想法,讓朱瀚身子、心痙攣起來——另一個聲音告訴他:要與面前這個少女保持距離,保持距離,保持距離……
這種矛盾讓他的臉色異樣的蒼白,但是他卻不願意松開雲袅袅的手。
雲袅袅看着少年,突然撲哧一笑,說道:“原來只是覺得你臉蛋白而已,卻不想你真的是一個白癡!——喂喂喂,被一個女人救了也不算丢臉,你臉色煞白、渾身發抖是在做啥?”
少年讷讷地笑了笑,一時之間竟然找不到言辭。
雲袅袅笑完了,突然說道:“小豬,我們做對食可好?”
一句話就像是一陣強而有力的電流擊中了少年的心髒,少年就愣在那裏。他讷讷地說道:“你曾經說過,要我撒泡尿照照鏡子……”
“現在本姑娘改變主意啦。”雲袅袅滿不在乎地扁了扁嘴吧,“不是說女人的心思就像六月的天一般善變嗎?現在本姑娘心思變了……你說,與本姑娘做對食,你可願意?回魂了回魂了,你不用驚喜成這般模樣!……”
少年于是一個勁地點頭,點了幾下之後,又變成了搖頭。
雲袅袅咧開嘴笑起來,然後笑容凝固,她伸手,惡狠狠地擰着少年的手背:“你……不願意?”
少年的臉色有些蒼白,說道:“皇上很喜歡你……”
雲袅袅臉上的猙獰表情在一瞬間又凝固下來,片刻之後,她潇灑地搖搖頭:“安啦安啦,不用怕成這個模樣!我只是與你開一個玩笑,開一個玩笑而已!你要與我對食我還不願意呢……”
這個話題實在有些窘迫,于是朱瀚就轉過話題,輕聲說道:“你……為什麽要跳進河裏?”
雲袅袅說道:“因為我不想……”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那邊傳來隐隐的叫喊聲,竟然是太平宮的宮女找來了。聽着聲音,竟然是往這邊來了。
雲袅袅猛然跳起來,說道:“糟了,皇上要我侍寝!我和你現在都是濕噠噠的,被旁人看見就不好了!”扭頭就跑。
朱瀚一呆,失聲問道:“皇上……要你侍寝?所以,你想要逃出皇宮?……幸好你沒有逃出皇宮,禦河的外面,就是幾個大旋渦!”
但是雲袅袅卻是像一陣風一般,往前面去了。也不知聽清楚了沒。
朱瀚想要追上,但是又頹然地停住了腳步。望着少女遠去的背影,頹然慢慢地轉變成了一種堅毅,他轉身,走向另一個方向。
父親是最寵愛我的;只要争取,自己未必沒有機會!
這是朱瀚的想法……但是他注定要失望。皇宮太大了;他找了幾圈,終于得到了準确的信息。
皇帝居然沒有将莫芊芊叫去太極宮侍寝,他親自去了太平宮。
蓮妃将妹妹的第一次侍寝地點,設在太平宮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