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皇帝
日子就這樣緩緩流淌,皇帝陛下來了幾趟太平宮,雲袅袅也終于見到了皇帝陛下。
根據鄭夫人的吩咐,雲袅袅着力在皇帝面前表現出一種天真又頑皮的性子,也算是本色演出,竟然每次都能逗得皇帝陛下哈哈大笑,皇帝陛下來太平宮的次數,也多了起來。
按照蓮妃的說法,雲袅袅這算是簡在帝心了,假以時日,說不定能得到皇帝陛下的獨寵呢。
對于皇帝陛下的獨寵,雲袅袅很在乎,非常在乎,不得了地在乎!
——因為鄭夫人說過,如果得到皇帝陛下的寵愛,皇帝陛下說不定會親自帶她出宮逛街!
所以雲袅袅使出了渾身解數。
皇帝陛下大約五十來歲,金冠下面的頭發已經出現了不少銀絲。眼袋很重,胡子也已經有些發白。但是扣除眼袋與皺紋的話,那樣貌倒是非常英俊。雲袅袅隐約覺得這皇帝的外貌有些眼熟,但是很明顯,自己這輩子并沒有見過皇帝,于是也懶得再想了。
這天雲袅袅正跟着鄭夫人學規矩,卻聽見琥珀前來告訴:“皇上來了,娘娘吩咐十三小姐過去服侍。”低聲說道,“娘娘今天與皇上玩圍棋,不小心将皇上贏狠了,請十三小姐過去解圍。”
皇帝陛下又來了?雲袅袅心中有了希望,當下腳下生風。
皇帝陛下正在與蓮妃下棋。整個宮殿都靜悄悄的。雲袅袅一陣風也似的進來,卻見滿屋子的宮女太監的目光都看過來。對上了一個老太監的目光,雲袅袅的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只見皇帝的下手位置上,站着一個老太監,正是那天晚上逼着自己冒名頂替莫芊芊的柳德安!
那老太監看了雲袅袅一眼,眼神裏惡狠狠的全都是警告。雲袅袅扯了扯嘴角,扯出一個讨好的笑臉,然後放輕了腳步,規規矩矩地行禮。
心中卻是咒罵——
蓮妃轉過目光,皇帝也擡起頭來,淡淡地掃了雲袅袅一眼,随即揮手叫她平身,轉過眼去,照舊下棋。
看皇帝那皺眉思考的樣子,似乎是落在下風,所以皇帝的全副心思都放在棋盤上。
雲袅袅笑眯眯地上前,接過了琥珀手中的茶壺,非常殷勤地在皇帝的茶盅中倒水。但是她的動作到底忙亂了一些,茶盅竟然倒了一個九分滿,還打算繼續倒下去。
蓮妃捏着棋子的手遲遲不願意放下,見狀便忍不住說道:“七分滿。”
雲袅袅慌忙就将茶壺嘴擡起,但是手忙腳亂之際,卻濺了幾滴水在棋盤上。
皇帝的眉頭皺起來。雲袅袅慌忙說道:“我趕緊擦掉……”匆忙之間拿了一塊抹布,卻不想袖子一帶,窸窸窣窣一陣響動,那棋子登時就亂了。
雲袅袅就愣在那裏。皇帝哈哈大笑,伸手将棋子全數擾亂,說道:“罷了罷了,這局棋就當作和局!”
蓮妃也松了一口氣,委屈地說道:“臣妾與皇上下棋,難得一次形勢大好,正想借這個機會在皇上面前也揚眉吐氣一次,卻不想臣妾的妹妹……卻來搗亂。”
雲袅袅察言觀色,見皇帝與蓮妃的神色都并無不滿,知道自己這下子卻是玩對了,當下嘿嘿笑道:“姐姐與皇上下棋,肯定是輸多贏少,今天得謝謝妹妹,是妹妹讓你有了一個過嘴瘾的借口。
蓮妃笑着說道:“做錯了事還嘴硬!還不向皇上請罪?”
雲袅袅苦着臉,說道:“皇上剛才都說不計較了。”恭恭敬敬跪下,說道:“皇上,方才聽聞您召見奴婢,要奴婢過來服侍,奴婢又歡喜又緊張,結果就做錯事了……皇上您怎麽責罰都可以……”
皇帝哈哈大笑,眼睛在雲袅袅身上轉了一圈,轉頭對蓮妃說道:“愛妃這個妹妹,倒是一個嬌憨的性子。”
蓮妃微微躬身,說道:“皇上恕罪。臣妾這個妹妹自幼貧苦,未曾讀書識字,更不曾學過什麽規矩……因此第一次見君,就鬧了這麽大的笑話。也幸好皇上寬容。”
皇帝哈哈一笑,說道:“也罷了。”眼睛落在雲袅袅身上,說道:“你姐姐說你出身的時辰極好,你生辰八字到底如何?說來給朕聽聽。”
雲袅袅遲疑了一下,眼睛看了蓮妃一眼,才小心翼翼地說道:“皇上……出身時辰啥的,奴婢覺得,也沒有什麽好與不好的區分……”
皇帝饒有興味地看着雲袅袅,說道:“這話怎麽說?”
雲袅袅咬了咬嘴唇,說道:“奴婢聽說,皇上是萬民的主宰,萬民的命運都掌握在您的手裏。奴婢現在又站在了您的跟前,一生的命運都與皇上牽系在一起。所以奴婢覺得,奴婢的生辰八字好不好,算命的說了不算,皇上您說了才算。”
這番話說得皇帝再度哈哈大笑,眼睛看着蓮妃,說道:“你妹妹,哈哈!”
雲袅袅急忙說道:“這不是奴婢會說話,只不過是奴婢實話實說罷了。不過奴婢現在覺得,不管奴婢的生辰八字怎樣,奴婢的命運定然是極好的。”
皇帝再度笑,問道:“怎麽知道你的命極好?”
雲袅袅說道:“奴婢曾經聽老人們說,皇上是天子,是全天下最尊貴的人。只要能見到皇上的人,都能延壽十年……奴婢本來就是一個普通村姑,可是卻極端幸運地進了皇宮,而且還見到了皇上……奴婢的命如果還不好,那怎樣才算好?”
皇帝哈哈大笑起來,問道:“見朕一面,就能延壽十年?你哪兒聽說的?”
雲袅袅很迷惘地睜大了眼睛,極認真地說道:“老人都這麽說啊,要不那些年輕人,怎麽全都那麽用功讀書呢?他們就是想着讀好書,上金銮殿見皇上您一面啊……可是他們怎麽及得上奴婢幸運呢?”
蓮妃也忍不住笑起來。站着的一群太監宮女忍不住全都莞爾。皇帝好不容易止住笑,又說道:“可是說了半天,你還沒有将你的生辰八字告訴朕。”
還是要說啊……雲袅袅知道這個生辰八字很重要,她真的不願意報上別人的生辰八字;于是還有略微的遲疑。
雲袅袅這麽一遲疑,站在下手的柳德安的臉色不由得極難看了。眼睛就盯在雲袅袅的臉上,全是惡狠狠的警告。雲袅袅在肚子裏嘆了一口氣,只能将莫芊芊的生辰八字報上來:“奴婢是乙卯年十二月十二日卯時出生。”
這個生辰八字報出來,皇帝的臉色竟然一下子端正了。片刻之後,他沖着雲袅袅招手:“你過來。”
雲袅袅上前一步。皇帝突然端正的臉色讓她的心底隐隐感到有一種不安。但是也不能做什麽,只能聽吩咐行事。
皇帝又吩咐雲袅袅:“擡起頭來。”
雲袅袅依言擡起頭來。
皇帝上上下下将雲袅袅打量了一圈,最終還是搖搖頭,站起身來,淡淡地對蓮妃說道:“蓮蓮你果然用心良苦。”
蓮妃臉色刷地變白了。當下急忙跪下,說道:“皇上息怒。臣妾只是想着……皇上這十多年的苦……聽聞了妹妹的生辰八字,心中想着這等巧合,對皇上來說說不定也是一種慰藉……并無別的心思。”
她的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一殿之中,落針可聞。一群人的目光都落在雲袅袅與蓮妃身上,眼神之中,有驚懼也有同情;最複雜的目光卻是屬于那個老太監柳德安的,那老太監看着雲袅袅的目光裏,全都是惡狠狠的警告。
雲袅袅心沉下去了。看起來這個生辰八字不但不能給自己帶來好運,反而觸犯了皇帝的某個禁忌;但是現在自己與蓮妃是連在一起的。當下也急忙跪下,磕頭,顫抖着聲音說道:“皇上,是奴婢的出生時辰不好,請皇上不要生姐姐的氣,早知皇上不喜歡這個生辰八字,奴婢定然換個時辰出生,這全都是奴婢的錯,請皇上治奴婢的罪……”
雲袅袅一疊聲地亂叫求饒,全無邏輯。面無表情的皇帝陛下,也禁不住微笑起來,說道:“你要換個時辰出生?如何換個時辰出生?”
皇帝這麽一笑,整個殿堂的氣氛就為之一松。柳德安也松了一口氣,對雲袅袅極細微地點了點頭。
雲袅袅撓撓頭,很不好意思地說道:“皇上看起來并沒有因為奴婢的出生時辰而生氣,奴婢好像用不着換個時辰出生了……”
皇帝忍不住又大笑起來,對蓮妃說道:“你生了一個憊懶妹妹!”
皇帝這麽一笑,宮殿之內氣氛為之一松。雲袅袅委屈地說道:“皇上您金口有誤,奴婢不是姐姐生的,奴婢是父母生的。所以皇上您這句話應該改成‘你家生了一個憊懶妹妹’才妥當……”
皇帝哈哈大笑,看着雲袅袅,說道:“好好好,這是朕口誤!”頓了頓,又對蓮妃說道,“兩人都起來吧,朕就這麽随口一句,并沒有怪罪的意思。”
皇帝金口一開,蓮妃這才完全放松了。當下就起來。雲袅袅也一骨碌起來,看着皇帝,說道:“奴婢一見皇上,就覺得皇上是極講理的人,斷斷不會因為姐姐好心而生氣的……”
皇帝臉微微一沉,說道:“莫芊芊,你的意思是,朕如果生氣,那就是不講理了?”
雲袅袅的小臉頓時垮下來,說道:“不是的,不是的,皇上生氣的話肯定有生氣的道理,皇上不生氣也有不生氣的道理……”
皇帝再度哈哈大笑起來。笑完了,說道:“今天的事兒卻是暢快!朕去了,晚間再來!”
就與幾個太監一起出去了。
一群人忙恭送皇上。
蓮妃收起臉上的笑容,對雲袅袅說道:“妹妹,姐姐的任務總算達成了。看樣子你果然是幸運的,皇上偏生喜歡你這莽撞又有些癡傻的性子。你日後就保留這等面貌。”
雲袅袅答應了。
蓮妃又說道:“今兒個算是水到渠成了,你今天準備一下,晚上我安排你侍寝。”
侍寝?
據說,侍寝就是代表着得到皇上的寵愛?
天上砸下來的這個大餡餅,雲袅袅只覺得自己被砸得頭昏眼花回不過神來。
片刻之後,雲袅袅才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來:“姐姐……侍寝之後,是不是就可以求着皇上帶我出宮去玩玩?”
“孩子話!多大的歲數了,就想着玩!”蓮妃心情極好,雖然責怪,口氣上卻沒有多少生氣的樣子,“皇宮裏侍寝過的女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誰如果侍過寝就求着皇上帶她出宮去玩,那後宮都成什麽模樣了?進了宮就安心待着,你也不小了,別老想着玩!”見雲袅袅一番失落的樣子,嘆了一口氣,說道,“出去玩也不是不可能,據說先皇後在世的時候,皇上也曾偷偷地帶她出去買了幾回東西……但是幾十年來,也就這麽一個例子。或者也有其他的例子,不過姐姐是不知道了。”
……也就是說,侍寝不代表着能出宮?雲袅袅的心從雲端落到淤泥裏,而且是落到沼澤地的淤泥裏,半天不能爬出來。
但是勝不驕敗不餒才是英雄本色,有好的開端就是成功的一半,有先皇後的例子在,雲袅袅覺得自己還是有奮鬥的方向的。于是雲袅袅很快收拾好頹喪的心情,很仔細地向蓮妃詢問:“姐姐啊,侍寝要做什麽?是不是将被子放好,将帳子放好,我就可以回自己屋子睡覺了?還是要守夜到半夜?還是要守夜到天明?如果守夜到天明的話,能不能給我安排一個伴兒?我怕我一個人侍寝,我會打瞌睡……”
雲袅袅問得很仔細,蓮妃聽得很生氣。但是同時又禁不住好笑:“……你離家的時候,你母親沒有教導過你?也是,你繼母肯定不會管着這事兒。所謂侍寝……”到底有些尴尬,于是就将聲音壓低了,輕輕說了兩句,又說道:“我等下叫鄭夫人好好地教導你……”
原來……這才是侍寝!雲袅袅到底不是那種沒見識的女子,在無數次的偷竊大業之中,她也曾聽房無數,雖然沒吃過豬肉卻是近距離地觀測過豬跑,經驗非常豐富。哪裏還用得着鄭夫人教導!
這麽羞人的事兒,我不幹!
于是雲袅袅身子直接就跳起來了:“姐姐,我不侍寝!”
“你不侍寝?”蓮妃的臉色就沉下來了:“你怎麽不侍寝?今天你見到了皇上,皇上對你也很歡喜,我順水推舟,安排你侍寝,如果一舉有孕,一個妃位是少不了你的!你怎麽這麽不争氣!”
雲袅袅皺眉,努力地給自己找借口:“姐姐……妹妹覺得,今天皇上對姐姐說‘用心良苦’,那是對姐姐滿意。姐姐如果一舉有孕,那就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妹妹也歡喜……”
蓮妃的臉色松弛下來,笑着說道:“難得你有心。但是今天皇上明顯對你有意……”
“可是皇上沒有點名要我侍寝啊。”雲袅袅急急忙忙地分辨,“如果您安排我侍寝,萬一會錯了皇上的意思那該怎麽辦?還有,妹妹曾經聽說過一句話,叫作‘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蓮妃皺眉問道:“怎麽解釋?”
雲袅袅鬼鬼祟祟看了一下四周,見周圍無人,才說:“就是說,所有的男人都是賤骨頭,很容易得到的東西往往不會珍惜……今天皇上見了我,晚上您就将我送皇上床上,皇上多半不會很在意,您如果不安排我侍寝,皇上一次不到手,那說不定還會來第二次……皇上多來幾次,咱們總是好事,您說是不是……”
蓮妃呵呵一笑,說道:“你這小鬼頭,還真的有些想法。好,今天我就不安排你了。”
雲袅袅這才松了一口氣。
晚上皇帝果然過來了,雲袅袅在邊上服侍皇帝用了晚飯。侍寝的事兒,當然是蓮妃自己來,皇帝好像也沒有生氣的意思。
☆☆☆
争寵一定要侍寝。侍寝了之後不見得有機會出皇宮。
雲袅袅再次陷入了兩難之中。一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沒有拜過天地洞房花燭,能随便與男人上床嗎?且不說脫了衣服陪男人上床是極羞人的事兒,雲袅袅滿心眼裏不願意!
看樣子走皇帝這邊門路出宮是不可得了,得自己另外想辦法!
走在禦花園的石板路上,雲袅袅覺得滿心煩亂。
據說雲妃娘娘宮殿裏的一個小宮女叫明珠的懷孕了,蓮妃娘娘派人前去送賀禮。雲袅袅想着那天晚上聽聞的一言半語——皇上經絡受損——不覺感興趣起來。不知是雲妃宮女出軌,還是那天那個男子胡言亂語?
不管怎麽說,宮女懷孕都是極好的事兒,皇宮上下一片喜氣洋洋。雲妃已經冊封了那個宮女做嫔,全宮有身份的女人都送去了賀禮,蓮妃也不例外。雲袅袅就接了這份任務。但是雲袅袅雖然長了一雙賊眼,順手也摸了兩樣值錢的東西,但是查案水平到底差了一些,就這麽走一圈功夫,也看不出雲妃宮中是否藏過男人。
沒有任何收獲,雲袅袅只能回來了。面前就是禦河,過了橋,再走一段路,就到太平宮了。
這時,雲袅袅的目光定住了。面前是清淩淩的水,泛着魚鱗一樣的微波,緩緩流淌。禦河邊上有幾棵柳樹,長着最柔嫩的枝條,輕輕地拂着水面,如同少女那溫柔的手。
讓雲袅袅目光定住的,不是這絕美的風景,卻是坐在河邊的絕美的少年。
坐在輪椅上的人。
那個坐在輪椅上的少年,任由輪椅停在岸邊,眼睛看着禦河,目光似乎非常缥缈——他在想什麽?
雲袅袅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
陽光透過柳樹樹叢落在少年的臉上。雲袅袅只看見少年的半邊側臉,光與影的作用下,少年的臉上線條竟然是剛硬分明;眼睛裏裝滿了深邃和憂傷。
雲袅袅的心不自覺地觸動了一下,一種莫名的酸楚就從心底彌漫上來,像是漫天的大霧,将雲袅袅的整顆心籠罩住,讓她不能呼吸。這個少年……那天搶走自己吃食的可惡少年,那天晚上毫不遲疑掩護自己的狡黠少年,今天在河邊看着河水的憂傷少年……那少年似乎從冰河裏走出來,渾身發散着冷淡而疏離的氣息,但是這種氣息,卻吸引着雲袅袅靠近。
他是一個太監;但是他的雙腿很明顯不方便。他是怎麽在爾虞我詐的皇宮中活下來的?他又為什麽留在那孤單冷清的晉陽宮?他今天留在禦河邊,停留了多久了?
無數酸楚湧上雲袅袅的心頭,雲袅袅的牙齒之間都充滿酸澀之意。
雲袅袅想要走過去攀談,而後大大方方地道謝。懷中也藏着不少好東西,拿出兩樣來作為謝禮也很尋常;但是不知為什麽,她的腳就定在那裏,走不過去。她就呆呆地看着那少年,不能挪移目光。
然後,雲袅袅看見那少年的頭頂上,一片柳葉上,一只蜈蚣晃悠着身子,就要掉落下來。
不好,那蜈蚣将掉進那少年的脖頸裏!
想到那風度翩翩的少年脖子裏掉進毒蜈蚣的情景,雲袅袅打心眼裏不願意;提醒他,已經來不及了!
來不及細想,雲袅袅的雙腿驀然之間得到了無與倫比的爆發力。她撲上去,雙腿躍起,伸手将那片爬着蜈蚣的柳葉抓在手中,然後往河中甩出去:“別動!”
應該說,如果面前是一個尋常的人,雲袅袅撲過去,将毒蜈蚣逮住,這個策略完全可行。但是雲袅袅忘記了,面前的少年,坐在輪椅上。
輪椅是有輪子的。
雲袅袅身子墜落的地方,正是那少年的輪椅左側。輪椅雖然有剎車,但是也禁不住雲袅袅這一帶的巨大力量。
于是——輪椅往下滑,帶着兩個人往下滑!
不到一尺路,前面就是禦河啊!
方才還奮不顧身想要救人的雲袅袅吓得尖聲大叫,但是叫聲還沒有停下,那輪椅竟然就定住了。
雲袅袅的雙手死死地抱着少年,半晌也沒有回過神來。耳邊卻傳來少年那淡漠的聲音:“雖然你很想與我同生共死,但是很顯然我還沒有活夠;你還是想辦法先上去吧。”
雲袅袅這才膽怯地睜開眼睛,一看面前的情景,禁不住又是想要尖聲大叫。
輪椅是滑下去了。那少年手中一條鞭子,死死地纏繞在一棵大柳樹上面。雲袅袅與那少年,就懸挂在鞭子的下面,雲袅袅的足尖,距離水面不到三寸。
那鞭子正極緩慢地松開!
兩人遲早會落到水裏!
雲袅袅裙子下面藏着飛爪藜,但問題是雲袅袅根本不敢松手去拿啊!
那少年見雲袅袅沒有反應,嘴角勾了一下,手上的鞭子突然松開!
雲袅袅再度尖聲叫起來。但是身子很快就再度定住,然後雲袅袅的身子就飛出。
重重地砸在柳樹下的草地上。
那少年身子晃了一下,也落在草地上。
那卷在樹上的鞭子,晃蕩了兩下,“撲通”一聲,掉進水裏。
一架輪椅,一根鞭子,在水面上載浮載沉。
少年就坐在草地上,對雲袅袅說:“你去幫忙将輪椅與鞭子撿起來。”
雲袅袅揉了揉酸痛的屁股,說道:“我屁股都摔成四瓣了……我好歹救了你,你就這樣差遣恩人?”
那少年淡淡說道:“你怎麽救了我?你差點殺了我才是真的。”
“一只毒蜈蚣就在你頭頂上!”雲袅袅指着頭上的柳枝,“如果不是我撲過來,毒蜈蚣就落進你的脖子裏了!”
少年聲音有些不耐煩:“證據呢?你先将毒蜈蚣找出來,我才承認你的話。”
“毒蜈蚣……”雲袅袅後悔不疊,她只能努力地伸手,“你瞧,我的手心裏還留着蜈蚣的印子!”
少年搖搖頭,說道:“你的手沒腫起來,說明這蜈蚣的毒性不怎麽大。既然沒有什麽毒性,就不算是救命之恩。既然不算救命之恩,那就一碼歸一碼,你先将我的輪椅撈起來。你快點,我沒耐心的。”
說話的工夫,雲袅袅已經努力地試圖去撈那架輪椅了。
禦河水流很平緩,但是這麽一會兒工夫,水已經将輪椅漾到距離岸邊頗遠的地方了。
禦河水水很深,雲袅袅摸了摸裙子裏面的飛爪藜,想想還是沒有拿出來,卻是努力地折下了兩根柳樹枝,想要将那輪椅撥過來。但是柳樹枝相當軟,受不住力。
那少年嘆了一口氣,說道:“得了得了,你将你的裙子帶子解下來。”
解裙子?雲袅袅慌忙往後一跳,距離那少年足足有三尺,心才略略安定下來,但是手卻是不由自主地捂住自己的腰間:“你想要做什麽?我與你說,這裏是禦花園,現在雖然沒有人,但是來來往往的人很不少……我雖然将你的輪椅弄下去了,但是我不是有意的,你不能用這個來要挾我……”
那少年看着雲袅袅,極滄桑地嘆了一口氣,說道:“我不是太監嗎,我即便要你解了裙子也不能對你怎樣啊,你擔心什麽?”
雲袅袅臉上也飛起兩朵紅霞:“誰知道呢……我聽說宮中的太監宮女,都喜歡結成對兒玩對食的……”
那少年鼻子哼哼,說道:“我就是玩對食也不會找你啊,你要才沒才,要貌沒貌,性格莽莽撞撞,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不許這樣說我!”雲袅袅立刻糾正,但是她很快地發現了新問題,“咦——原來你會笑?對了對了,沒事多笑笑,笑一笑十年少,不笑就會老,你這麽年輕,笑起來多好看……”雲袅袅忍不住伸手,打算去摸那少年的臉頰,打算将那少年臉上的冰雪給一次性揉化。
對于雲袅袅的毒手,少年顯然有些準備不足,慌忙躲閃,喝道:“住嘴!……住手!将裙帶給我解下來就成了!”伸手去解自己的衣帶。
少年臉上恢複成冰霜密布的場景,雲袅袅下意識地縮回手,聽聞他的吩咐,不由得瑟縮了一下:“不成的……”
“解下來,你自己拿手抓住裙子。再說了,你裙子裏還穿着褲子的。”那少年聲音冷冷淡淡的,将自己的衣帶子抽出來,甩給雲袅袅:“将兩根帶子綁在一起,小心一點,到河邊去浸濕了,還給我!”
雲袅袅這才明白他的意思。知道這個少年實是一個玩鞭子的好手,于是就老老實實地将兩人的衣帶子綁在一起,浸濕了,遞給那個少年。
少年捏了捏手中的帶子,雙手摁在地上,往前挪移了一步,手中的帶子甩出。那帶子就如靈蛇一般,将在水中載浮載沉的輪椅把手給纏繞住了。将那輪椅拉到河邊附近,猛力一甩,那輪椅就騰躍飛起,飛過雲袅袅的頭頂,落在雲袅袅的身後。
雲袅袅“呀”了一聲,幾滴水正落在雲袅袅的臉上和脖頸裏,她在臉上抹了一把,看着那笑眯眯的少年,大聲控訴:“你這是故意的!”
那少年不理她,只說道:“将帶子扯開……我還要撈鞭子呢。”
濕漉漉的衣帶子繞在輪椅把手上,的确不容易扯開。
雲袅袅只能委委屈屈地提着裙子,将衣帶子解開了。才一松手,衣帶子就夭夭矯矯,騰飛而起,直指向水裏的鞭子……當然,鞭子飛起的時候,雲袅袅的臉上身上脖子裏,又多了幾滴涼水。
雲袅袅怒極,指着那少年說道:“我以為你是好人……誰知道你故意折騰我!我不理你了!”起身就走。但是她卻忘了自己的衣帶子還在那個少年手裏,走出兩步,裙子就直往下滑……慌忙抓住,站着,看着少年,眼淚就撲簌簌下來了。
那少年見了雲袅袅的眼淚,冰面一樣的臉上也不覺有幾分慌亂,就急忙将手中濕淋淋的衣服帶子扔給雲袅袅。雲袅袅一把抓着,提着裙子,轉身就走。打算轉到樹叢後面将裙子給系上。
才走了兩步,就聽見身後傳來弱弱的聲音:“把我的衣服帶子還給我吧……”
雲袅袅這才留意到,原來自己手裏抓着的,除了自己的裙帶,還有那少年的衣帶。
兩人的衣帶原先是系在一起的,後來那少年胡亂将帶子扔給雲袅袅,卻是忘了解開了。
雲袅袅看着手中的衣帶,再看着少年的表情,驀然之間撲哧一笑,說道:“既然你不要了,給我了,那還要回去做啥?送我得了……”
你少年淡淡地說道:“你确定你要我的衣帶?我好像不是你丈夫也不是你的對食啊,你藏着別人的衣帶,不怕惹來閑話?”
雲袅袅将衣帶子給解開,氣哼哼地甩回去:“你很讨厭知道不知道?我雖然欠了你的,但是你也沒有必要給我挂一張死人臉……”
那少年伸出一個手指輕輕一鈎,那帶子就落在他的手指上。衣帶子上甩出幾滴水珠,卻是一點也沒有濺到那少年的身上。
雲袅袅轉身就走。卻聽那少年說道:“反正天色還早;你送賀禮耗費多少時辰也沒有人與你計較。不如留下來,将衣帶曬幹再回去吧。我的輪椅濕了,我沒法坐上去,你陪着我坐一會兒,成不成?”
雲袅袅轉頭,卻見那少年眼睛已經轉向別處,一番話就像是自言自語一般,臉上依然沒有表情。
但是雲袅袅依然看見了他的眼神。
那眼神——似乎雲淡風輕,似乎若無其事。但是雲袅袅很明顯地看到,那雲淡風輕之後,隐藏着一絲極淡極淡的哀愁,雖然極淡極淡,卻是深入骨髓。
就像是春蠶吐絲将蠶蛹纏繞,那絲哀愁,也連綿不斷地将雲袅袅的心纏繞。
雲袅袅的心就軟軟地痛了。
各種劍拔弩張在瞬間消失,各種針鋒相對也在瞬間消失,連帶着脖頸裏濺入幾滴水所帶來的涼意,也在瞬間消失。
雲袅袅是雲袅袅,從小喜歡收養活物的雲袅袅,心總是太軟的雲袅袅。
于是雲袅袅就在草地上坐下了。少年坐在那一邊,雲袅袅坐在這一邊,兩人距離三丈。兩人都沒說話。也許過了一百年,那少年終于開口:“謝謝你。”
“謝我?為什麽?”雲袅袅一時半會沒有反應過來。
“謝謝你來救我,雖然一條蜈蚣也不算啥。”那少年臉上依然沒有多少表情,口氣中也聽不出多少誠懇,“雖然你差點真的将我弄進水裏,差點将我們兩個都淹死了……”
“算了算了。”雲袅袅對他的态度很不滿意,但是也沒有辦法,只能大度地擺擺手:“我也要謝謝你……那天的事兒。”
然後兩人都不說話了。初夏的風輕悄悄地拂過,帶着溫暖的醉人的氣息。柳枝在水面上拂動,漾出一圈一圈的波紋。
等了好一會兒,雲袅袅才好奇地問道:“你在這裏做啥……你沒事兒?你看着水面做啥?想要做一條魚兒游出去?”
少年輕輕說道:“我在發呆。想一些煩心的事兒。”
雲袅袅說道:“你有煩心的事兒,可以與別人商量。不要自己一個人胡思亂想。你呆呆看着河面……讓我很擔心的。”
少年眼睛就落在雲袅袅的臉上。雲袅袅的眼睛裏,是一片清澈的關懷。
少年說:“皇宮裏,那些煩心的事兒,又能與誰商量?”
雲袅袅說:“你可以找盧公公啊……我看那老太監的心不壞。整個晉陽宮好像就你們兩個人?……還有,你可以到太平宮來找我啊。”
“到太平宮找你?”少年忍不住失笑,說道,“你不擔心你的名聲我還要名聲呢……得了,我不與你說。”
“誰要與你說!”雲袅袅聽聞他那輕蔑的口氣,又怒起來,當下立起來,胡亂紮上已經晾曬得半幹的裙帶,說道:“我走了!”但是看着少年臉上的笑容,又不覺傻了一下,說道:“你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
少年臉上的笑容極快地隐去,他冷淡地說道:“走就走吧,下次做事,不要這麽莽撞了。”
雲袅袅氣得拔腳就走。但是走了一步,又回頭,說道,“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略怔了怔,才回答說道:“我姓朱……叫朱淇。”
雲袅袅說:“你叫朱淇——難怪你這麽奇怪!原來是名字取壞了!……我叫……莫芊芊。你這麽煩惱,又不願意與我說,那我教你一個辦法:你不是有出宮的機會嗎?前一陣不是離開了好長時間嗎?皇宮裏的事兒很煩心,等哪一天你出宮了,你就高飛遠走,再也不回來,不成嗎?”
少年看着少女眼睛裏的關懷,眼睛裏的冰雪漸漸消融,說道:“我既然生長在這個皇宮之中,又怎麽能斷絕關系。除非……我變成了禦河裏的一條魚兒,游出去,進大海,別人再也不能找到我才成。”
雲袅袅這才想起,人家的情景與自己的情景不相同,如果他逃之夭夭的話,不免要連累父母家人。自己出的這個主意,是個真正的馊主意。當下只能安慰說道:“凡事想開些。”別的話也無從說起,于是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