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離間
吃過藥不久,秦安歌便迷迷糊糊入了夢鄉。這些天,她一直夢到桓溫斬殺慕容端時的情景。
實際上,當時她已經醒轉,并透過厚厚車簾,目睹了全部過程,當親耳聽見桓溫的口中喊出“秦安歌”三個字時,頓時心潮澎湃,淚流不止。
這種感覺旁人是無法體會的,縱然隔着千山萬水,原來他們的心一直相連,她所受過的委屈和苦楚,他都能感同身受,而他尚未來得及對她說的話、表露的真情,此刻她也都漸漸明了。
若有來世,定不負相思意,來世,不就是現下的王婉纓麽?她的心中突然豁然開朗,上天待她不薄,她的心中藏着千言萬語,只等桓溫回來時,細細說與他聽……
這個春天似乎特別漫長,秦安歌一邊努力調養好身子,一邊開始潛心研讀兵法。荊楚乃兵家必争之地,桓溫既受命鎮守一方,那麽往後免不了要調兵遣将,克敵制勝,她身為桓溫的門客,跟在他身邊,當然要為他排憂解難,略盡綿薄之力。
秦安歌向來好讀書,博學百家,有些東西觸類旁通,理解一番倒頗有些成效。她将這些天的心得記在竹簡上,一不留神,倒洋洋灑灑寫了好幾大摞。
一日,她正在房內寫字,聽聞外面有人争吵,便留神聽了幾句。
原來,是翠如正與管事的嬷嬷激烈争執着什麽,她擔心翠如吃虧,便擱下筆,起身親自前去勸解。
“姑娘,你來的正好,這嬷嬷好歹毒,我親眼見她将姑娘藥裏的人參換成了黃芪,而且其他藥材分量也減少了,你看。”說着,翠如便要将煎藥的藥罐端給秦安歌。
“哪有,你別誣陷我。”嬷嬷連忙擋在前面,慌忙辯解道。
“溫少爺臨行前曾吩咐過,要好生照顧王姑娘,你卻貪得無厭,竟克扣到姑娘頭上了,待我回禀了太太,看她怎麽懲治你。”翠如見嬷嬷言辭閃爍,目光顯然露着怯意,便知這嬷嬷心中有鬼,拉着她欲往廖氏的住處走去。
秦安歌連忙阻攔,她淡淡一笑,從頭到尾都未曾看過那藥罐裏的藥一眼,卻說:“翠如,我看這藥并未有何不妥,你且放開這位嬷嬷吧。”
翠如歪着腦袋,定定看了她好幾眼,依舊一臉茫然,略帶些委屈道:“姑娘,你還不信我麽,這藥真的被嬷嬷換過了。”
“我這病也好的差不多了,其實,吃不吃這藥都無所謂了,索性就不吃了吧,勞煩嬷嬷了。”
秦安歌淡淡揮揮手,溫言好語地将嬷嬷請出去,頗有一番大家閨秀的風範。嬷嬷也一頭霧水,本以為會有一場無妄之災,如今卻煙消雲散,她心知秦安歌此舉是為了息事寧人,但明明證據确鑿,這丫頭為何要如此大度,實在有些費解。
翠如更是摸不着頭腦,待嬷嬷走後,她委屈得眼中含淚,靠在門邊,手指甲用力摳着門邊的木漆,默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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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安歌拉着她關上門,才低聲說道:“我知你心中委屈,可此事若鬧大了,我們未必會有好結果。”
“為何?明明……那藥罐……”翠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張小臉憋得通紅。
“因為這事,本就是有人授意了的。”秦安歌神情凝重,目光看向窗外旁逸斜出的桃花,突然有幾分黯然。
“什麽?難道……是太太?”翠如停止了哭泣,睜着紅紅的眼睛,眼睫上還濕濕的沾着淚水。
秦安歌好歹在相府當主母多年,這些伎倆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了。府裏的嬷嬷都是服侍了一輩子人的,早就練就一雙見風使舵的慧眼,稍微風吹草動,便會立即調轉方向,她生前最是厭惡這類人,但又不得不與之打交道。
細細想來,這段時日的飲食也不如初來時豐盛,從前病重毫無胃口時,還有些雞湯羊肉之類溫補的食材以供食用,而今身子漸好,食欲也上來了,卻一點葷腥都不曾見過,當季的水果更是沒有,若沒有上面的默許,決計不會有這樣的轉變。
可桓溫在桓家的地位超然,他送來的人,桓家怎敢輕待呢,這其中,必定有什麽隐情。
想到此處,秦安歌的心裏更不是滋味,有種不好的預感幽然而生,她連忙叫來翠如,吩咐她這幾日細細打聽一件事……
春風漸暖,不知不覺滿塘的荷葉漸漸舒展開了脈絡,猶如碧波上蕩着點點輕盈的小舟,白日漸長,令人更覺時光難熬。秦安歌耐着性子,靜心等待消息。她的衣物已經有些不合時宜了,外面的日頭一日勝過一日,府裏的人大多換上了輕便涼爽的薄緞紗裙,而她卻只有當初的幾件厚重衣物,沒有人提過為她置辦新衣,而她也不願因為這樣的小事,去乞求別人。
終于,翠如在一位遠方侄子的幫助下,打聽到了秦安歌想要的消息。
“溫少爺的車隊走的是官道,并未經過龍溪鎮,現下已經到達荊州地界了。”翠如憂心忡忡的向秦安歌如實禀告道。
她知道桓溫未經過龍溪鎮意味着什麽,這點她能想到,秦安歌當然也能夠想到,因此她除了好生寬慰,也想不出別的辦法。
“或許,溫少爺只是急于趕路,有什麽事等着他去辦也未可知呀,姑娘放心吧,他一定會來的。”
秦安歌淡淡點了點頭,勉強勾起嘴角,道:“嗯,你或許是對的。”
清風徐徐,月明星稀,不遠的樹梢上響起一陣蟲鳴,打破暗夜的沉靜。
煙波水榭,一位老婦人衆星捧月地坐在軟榻上,她身着藕色百福褂裙,手中握着檀木珠串,兩鬓斑白,發間插着一只鑲金翠玉如意發簪,翡翠在黯淡的星光下發着碧幽幽的光澤,一看就是塊傳世之寶。她正在水榭亭內乘涼,旁邊立着一位年紀稍輕,體态豐腴的婦人,在伺候她吃當季新鮮的瓜果。
“聽下人來報,說溫兒已經進入荊州,并着手開府了。”年輕婦人言笑晏晏,又将一塊甜瓜遞到她的嘴邊。
“嗯,這麽說,溫兒是不會來接那位王姑娘了。”她嚼着甜如蜜糖的瓜果,道。
“當初還擔憂來着呢,要是溫兒已被那王姑娘迷了心竅,那可就難辦了。”
“我桓氏子孫,豈會如此色令智昏?溫兒年少聰慧,況且我的書信裏寫的明明白白,他不會不防的。”說起桓溫,她布滿皺紋的臉上立即有了和熙的笑容,“這王姑娘長相不錯,只是家世不濟,又與那死去的慕容端不清不楚的,這樣的女人萬萬不能留在溫兒身邊。雖然現下并未證據證明她是姜家派來的奸細,但我總覺得她的身份不會簡單,我們家族振興的擔子,如今都壓在溫兒肩上,他可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閃失呀。”
婦人讪讪一笑,臉色有些不自然道:“老爺近來也提拔了官職,還有權兒讀書習字也頗有進益,婆婆大可放寬心。”
她擡眼瞧了瞧身邊的婦人,婦人見狀連忙低頭做恭敬狀,見她沉默不語,便又另起話題道:“只是,這王姑娘往後,該如何安置呢?總養着,也不是個事兒。”
“嗯,也是。”她點點頭,思量片刻道:“給她派個活,留在府中做個奴婢吧。”
“是。”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
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
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音……”桓權撓着耳後根,怎麽也想不起來下一句是什麽。
“音聲相和,前後相随,恒也。”秦安歌走來,狠狠瞧了瞧他的腦袋,補充道。
“哎呀,天仙姐姐,太難了,不背了,不背了。”桓權懶病又犯了,把頭埋在被子裏,就是不肯出來。
“不行,待會你父親來查你功課,你又得挨罰了。”
許是桓權已經被打的皮厚,這套威脅根本不起作用了,秦安歌眉目一轉,又想到一個辦法,說:“你若背出這段,我便帶你去城內逛逛。”
“此話當真?”桓權一個跟頭翻起,興奮道。
“嗯。”秦安歌點點頭。
自廖氏将她派到桓權房中做陪讀婢女,已經有一月有餘,雖然桓權對她一點架子也沒有,其他人也頗為友善,但她依舊郁郁寡歡,不得開懷,桓溫就這麽莫名其妙将她丢棄于此,沒有半點解釋,也沒有任何交代,實在令她費解,如今她只有整日将自己埋在書海墨香中,才能稍稍緩解憂愁。
桓權雖還只是個孩子,但這些卻也看在眼裏,于是總是嚷嚷着出去散心,其實并非為了貪玩,主要還是想疏解秦安歌的心情,他知道自己還小,許多事情都心有餘而力不足,但能盡力為她做的,他都願意一試。
他們駕着牛車,來到城郊的竹林。這片竹林依山傍水,蟬雀相鳴,花草繁盛,竹林深處有山澗溪流,清澈見底,潺潺不絕。桓權見溪流中有肥碩的鯉魚,便一時動了饞心,揚言要抓幾只做烤魚吃。秦安歌只好坐在岸邊,打發時間采摘了幾朵野花,放在手中把玩起來。
“好像有什麽聲音?”
林間寧靜,一點聲音也能清楚聽到,桓權耳朵尖,一下就發現不遠處有一群人臨水而坐,敲打着杯盞,或吟詩作賦,或高歌長嘯,看樣子好不惬意。
秦安歌被他們酣暢的氣氛所感染,握着幾朵紫色的野花,忍不住走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