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佛跳牆
是夜。
樂寧看着婢女們熟練地給自己收拾打地鋪的那些被褥, 乖乖地在旁邊等着,只在心中想道:
這樣下去不行。
她總是要找機會洗漱的,哪怕只是擦擦身子也好,但這府上處處是人, 所謂的太子殿下又常常在她跟前神出鬼沒, 再這樣下去,她身上的灰塵估計都能搓出泥了。
何況……
樂寧想到自己如今日趨成熟,若是恰好趕上大姨媽來拜訪, 那更是不得了,屆時若被人發現, 一樣是欺上的大罪。
她有些發愁, 想要與當初那個将貓兒和自己“請”回來的黑衣人談談,果然離開望安才是最好的法子。
就在樂寧漫無邊際發散思維的時刻,陸宛祯的聲音驀地響起:
“這是在做甚?”
原來是她已經與影一聊完, 嚴命影一徹查此事後重回了屋內,恰好瞧見婢女們的動作。
她們讪讪地停了手, 與陸宛祯見禮:
“殿下……這是夫人的意思……”
畢竟樂寧在身份上不同,姚夫人近日已察覺自己先前那荒唐的婚配做不得數, 故而也不敢讓小郎君冒犯了自家的孩子, 無論從何角度而言,兩人分塌而眠都是正理。
陸宛祯驀地一頓。
是了……
她自是想要親近樂寧的,但自己身份多少也有些不大方便,何況對方也定會拘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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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宛祯腦海中劃過莫名的遺憾。
于是,淨立許久, 她終于還是默認了婢女們的行動,只在旁邊看着她們鋪好被褥,又擰着眉頭補了一句:
“太薄了。”
下人們會意,即刻又去取了另一床被褥過來,将那地鋪墊的十分厚實,瞧着就十分暖和。
只陸宛祯相當不滿意,總覺得姑娘家若是日日這樣睡地板,指定會寒氣入體,再來月事怕是辛苦。
多方計較下……
等人全退了,陸宛祯和樂寧同時開口道:
“殿下……”
“四郎……”
兩人一并開口,又一并止住。
樂寧從容地閉上了嘴,清澈的眼眸看向陸宛祯的方向,同她道:“殿下先請。”
陸宛祯沉默片刻,說道:“你先說吧。”
樂寧不再推讓,斟酌着慢慢道:“我住在家中的時日不多,平日裏與居仁坊鄒公食肆走得更近些,此事出了,我心中不安,特想請殿下開恩,容我明日回食肆瞧瞧,也可為師兄幫個手。”
陸宛祯正是想放她幾日假,一來可讓自己的事情查的更清楚些,也好有個眉目,二來,自己也能想想這荒唐的婚事該怎麽處理。
盡管……
陸宛祯的心底,是有那麽一分情願的。
她與樂寧同處八年多,近乎占了如今生命的一半長,樂寧曾在她危難時收容過她,也曾對她說出那些令人誤會的話,陸宛祯對她的心思,不可謂不複雜。
再加上——
若樂寧真是陸國公府多年來尋的那位……
陸宛祯禁不住擡手輕輕揉了揉自己的額頭。
久久未得到她回應的樂寧心中七上八下,又開口補充了一句:“我并非是要逃跑……”
陸宛祯抿了抿唇,回了她二字:“準了。”
樂寧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而後,她對陸宛祯露出了一個真誠的微笑。
淺淺的酒窩在她的臉頰上出現,襯得她的模樣更有些可愛了,若不是陸宛祯見過她面對貓兒時那副失了智的模樣,定會錯誤地以為她是在勾-引自己。
但……
瞧見她的酒窩,陸宛祯還是有些手癢。
尤其想到明日不一定能再嘗到這人的手藝,也不能再任性地壓着人做些好吃的,陸宛祯心裏那點兒微妙的不高興就放大了些。
樂寧瞧見那位殿下好整以暇地站在那兒,室內的燭火重重,比不得白日的宣曜,卻唯有她的顏色不改,依然是眼底最鮮的一抹光。
只見陸宛祯對她招了招手,仿佛逗貓兒似的,懶洋洋道:
“過來。”
明明只有簡單的兩個字,卻也能被她那特別的嗓子迪拉出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黑夜放大了人的情緒,讓樂寧可恥地有點兒心跳加速。
在見到這位太子殿下之前,她一直以為自己這輩子只會是個貓-性戀,對世間男男女女們和那俗套的愛情不感興趣。
現在她卻有一瞬間的自我懷疑。
沒感覺是不是因為其他人的顏值都……
還不夠能打?
她很快在心中暗暗說服自己,這不是因為陸宛祯長得美,是她身上權勢的味道太迷人。
換句話來說,這或許是樂寧兩輩子加在一塊兒離國家未來領導人最近的一步。
将心頭的情緒化解為見到領導人的激動後,樂寧很快定了定神,疑惑地往陸宛祯的方向走了一步。
結果剛湊到近前——
對方就伸出一指,不輕不重地戳在她的臉上。
樂寧被她那一指頭戳的有些懵,愣愣地對上陸宛祯的眼神,卻發覺她眼角的那顆痣顏色十分漂亮,紅得像是一顆小血珠。
而後,只聽見陸宛祯不滿地“啧”了一聲。
“再笑一下。”
樂寧憋了憋,扯了扯唇角,因着那點兒酒窩本就不深,淺笑時通常不會浮出。
陸宛祯湊了過來,呼吸淺淺地從樂寧面兒上拂過,只見她擰着眉頭,視線在樂寧的臉上逡巡:
“不夠。”
她說:“再笑用力些,我找不到方才那個酒窩了。”
樂寧:“……”
樂寧:“…………”
她更确定了這位殿下性子陰晴不定的事實。
就像個……
神經病。
樂寧在心中暗暗吐槽了一聲,像是平康坊中賣-笑的花娘似的,不情不願地又将自己的笑容拉大了些。
誰知陸宛祯眉頭皺的更緊,終于倒退了兩步,語氣裏帶着淡淡地嫌棄,對她道:
“這樣笑有些醜。”
樂寧:“……”你才醜!
陸宛祯終于歇了逗弄她的心思,轉身上了自己的床,樂寧見她無意再捉弄自己,這才放心地去到鋪上。
然而方躺下,她又聽見了陸宛祯的聲音:
“你……生在那樣的家中如此多年,心中可有不忿?”
這時候樂寧已經給自己蓋上了被子,在院兒裏溜達一圈的芝麻從小窗上跳下來,熟練地鑽進了她的懷裏,用那又細又軟的聲音同她打了個招呼:
“喵嗚~”
樂寧揉了揉芝麻的腦袋,分了被子和空間給小貓兒,這才摸着芝麻慢慢地回答陸宛祯的問題:
“或許少時有過,然出身非人力所能決定,我對如今的日子心滿意足。”
是的,如果沒有莫名其妙地被賣給太子殿下沖喜,她或許會更幸福些。
陸宛祯聽罷,沒再言語,後半夜屋裏都安靜得很。
……
次日。
樂寧出了侯府,這才知道自己一直在的地方是姚侯爵府上,她心中閃過幾分疑惑,不知堂堂太子在這兒是做什麽,但顯然這非是她能知曉的,念頭一閃而過之後,她往鄒府的方向快步而去。
方進了屋子,她就聽見了久違的人聲,似是有些熱鬧。
樂寧心中有所猜想,快步走了過去,卻見到蘇含章同南星在廳堂內。
她有些驚喜地喊了一聲:
“大師兄?”
蘇含章同南星一并回頭瞧她,旁邊有人掀開簾子走過來,是三師兄劉義,對方手中不知端着一大鍋子湯,聞着那味兒就讓人受不了,太鮮了!
不一會兒,四師兄李尋天也端了一道魚片出來,剛呈上桌,遠遠就能瞧出裏頭以不同顏色的魚肉與魚皮拼出的大黎江山圖,一瞧便色彩斑斓,極為壯闊。
聽見她的聲音,幾個師兄回過頭來,面上情緒各不相同,但裏頭有統一的擔憂。
“四郎。”
“你……這幾日都哪兒去了?我先前有心尋你,卻遍尋不着,還以為京兆尹将你看押在監牢中,正在想法子呢。”
“是啊,你是否遇上了什麽難處,怎不聲不響就沒了消息?”
樂寧一一同他們打過招呼,又與南星見過禮,這才苦笑道:
“此事說來話長……”
蘇含章笑着同她道:“無事便好,不必着急,自等你想說時再提也無妨。”
樂寧也笑了:“謝師兄,那我可就先來沾沾大師兄這頓洗塵宴的光了!”
……
同時。
陸宛祯已經回到了陸國公府。
陸蓉是收養她的養母,同輩直系親緣還有三人,一是陸辰的父親,家中行大,二是如今的聖人,陸懿寧,還有一位弟弟,正是周夫人的郎君。
她先是與陸蓉敘舊,接受了對方的關懷,言語間只字未提自己親娘安排的荒唐婚事,只随意拉扯着話題,而後從自己的身子問題扯到了周夫人。
“還是老樣子,身子不大好,換季時尤其要多照顧着,否則便是大病一場。”陸蓉嘆了一口氣,回道。
陸宛祯便乖巧地回答道:“小姨如此下去也不是個法子,既她堅持表妹還在世上,不如同我說說表妹身上可有何胎記一類,我也派些人出去尋一尋。”
陸蓉笑着安撫她:“你有心了,只這一事,國公府上下忙活多年杳無音信,你如今在宮中還未站穩腳跟,就莫要再這上頭分去得力之人了。”
“若是你再出了什麽岔子,聖人怕是更要傷心。”
陸宛祯妥帖地回道:“為小姨盡一份心也是應當的,我受國公府關照多年,自然應當回饋一二。”
“你能這樣想,小弟他們倆定會高興。”陸蓉簡單道:“只是當年那孩子,身上确無太顯眼的胎記,只右邊眉尾處有一顆淺痣,右肩肩窩中央也有一顆,皆不明顯,找起來實在太難。”
說着她嘆了一口氣。
陸宛祯的腦海中登時閃過樂寧的容貌。
先是面上——
她記得是沒有痣的。
若是眉毛處這樣明顯的痕跡,她定會記得。
陸宛祯垂着眼眸,腦海中回放着樂寧的模樣,不一會兒,她就想起,樂寧的右邊兒眉頭真無甚痕跡,硬要說的話,倒是眉尾有一道很淺很淺的痕跡。
像是被什麽東西劃過……
至于身上,她倒是沒見得那麽仔細。
陸宛祯念頭轉了一圈,已有了定論,與陸蓉聊完便自顧自往院兒裏走去,不忘吩咐下人:
“我有些疲了,欲要小憩片刻,莫讓人打擾。”
“是。”
……
鄒府。
樂寧挑起四師兄做的魚肉,這道百魚脍裏用了如今大黎能見的所有淺水魚和海魚,又根據不同的味道和性子依次組合,不論哪一片區域的味道,都讓人流連忘返,欲罷不能。
樂寧動每一下筷子,都覺着自己仿佛在破壞什麽精致的藝術品,吃的又是饞又是小心的。
同時,三師兄的炖湯分到了各人跟前,樂寧瞧着那小小瓦罐,不由笑道:
“這味兒香氣十足,倒足以與我先前耳聞的‘佛跳牆’一拼。”
說話間,她用筷子捅破了瓦罐上的封口,未破時那裏頭都能飄出若有若無的香味,何況是如今破了之後?
山珍幹貨與海味佳肴一同擠在這小小的罐子中,鮑魚、海參、魚唇、牛皮膠、杏鮑菇、蹄筋、花菇、鹌鹑、柔魚等無數絕色齊聚,經文火煨制,裏頭膠原十足,葷不油膩,素不過淡,柔嫩柔潤,湯底清亮,可謂一絕。
聽得她的話,劉義不由道:
“此乃我據南邊而來的傳言制成,經過調味無數方能入口,用料着實有些奢靡,卻未想好名字,如今聽來,這‘佛跳牆’三字卻是再合适不過。”
樂寧怔了怔,倒也無所謂地笑了笑,夾起其中一片杏鮑菇,将吸滿精華湯汁的杏鮑菇咬開,聽見口中汁水濺開的聲音。
只這一口,便仿佛将世間美味嘗遍。
樂寧心滿意足地吃掉了一小罐,搭着三師兄的“山和絕色”百魚脍,只覺這是史上自己吃過的最豪華的早餐。
吃完都忍不住打了個小嗝兒。
若不是這院兒裏的美食太香,她原是想要先洗漱了再說事兒的。
如今,樂寧已經挑着幾句重要的說了,室內一時沉寂,只能對她嘆氣道:
“斯人已逝,你以後還有何打算?”
樂寧沒說自己跟太子殿下的事情,只說了爺娘試圖發賣自己,聞言她笑了笑:
“船到橋頭自然直。”
她無意将院兒裏的氣氛帶沉重,說完就起身借着梳洗的由頭離開了,回到了自己的院兒裏。
陸宛祯恰好跟芝麻交換完畢——
樂寧正揭開衣服,忽然察覺到身後的動靜不太對,她回頭恰想看,卻被人擡手捂住眼睛,一道笑聲吹進她耳中:
“許久未見,想我了麽?”
樂寧:“……”
樂寧無奈道:“半夏,男女授受不親,我教過你。”
半夏松開手,見她衣服即将要往下扯,卻半點害羞的意味也無,只眨了眨眼睛同她道:
“可我想嫁你啊,怎麽會嫌棄你呢?”
樂寧:“……”
此刻,剛跑到門口的陸宛祯一聽這話,也沒顧上分辨裏頭的人是誰,頓時怒從心中起!
好哇!
居然背着我同其他女人私相授受,看我抓你個正着!
她憤怒地想要推開門沖進去。
然而——
陸宛祯忘了自己這會兒是只貓,力量不是人,怎麽可能撞得開被樂寧鎖上的門?
只聽碰一聲響!
樂寧驚了一條,開門的剎那撿到了一只昏倒的芝麻。
樂寧:“……”
她大驚失色,将貓兒抱起來,念叨着:“天哪,芝麻你這是怎麽了?怎麽想不開撞門?”
“是擔心我嗎?”
陸宛祯暈頭轉向地看着她。
雖然這人第一時間抛下情敵來找自己……
但是,這樣在情敵面前是不是太丢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半夏(冷靜):不,是丢貓。
芝麻: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