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叫花雞
廳堂。
鄒德全憑幾而倚,他跟前站了幾人,各個身着白衣,只模樣年歲瞧着比樂寧那一批要大些。
如今,他們跟前一方小桌案上放着一盤看着火紅的、尾巴發尖的彎月形果子,面面相觑半晌,終于,一位年長些的上前半步,朝鄒德全行一禮,委婉問道:“師父,這便是今日考校之物麽?”
鄒德全欣然點頭:“不錯,”他道:“予你等一刻鐘,各嘗其味,而後以之為佐,各交予我一道膳食。”
不知想到什麽,他又對身旁就近伺候的,叮囑一聲:“将先前四郎所作那道花鲢魚頭一并呈上。”
跟着,他看向那道被端上的魚頭,陷入沉思。
衆人皆知,大黎開朝以來,谷、蔬富足,肉食種類衆多,如牛、羊、彘、驢……然則僅官宦富甲人士得嘗,黎明百姓多以家禽雞鴨等為食,江南水鄉更是魚比米賤。
大黎多見鯉魚、鳊魚、鲈魚、白魚、銀魚等,富貴者偶得鳜魚、鳟魚,獨這花鲢不常見,若不是他曾伴駕南下,機緣巧合下嘗之,今亦未嘗能識之,起初不過是他昨日至東市,巧見得賣,漁人桶中餘貨皆盡,獨餘此魚。
那賣魚郎朝他笑了笑,道了聲早,鄒德全往常也從他這尋些新鮮的水貨,便同他敘道:
“往日這時辰,東市早不見你蹤影,今日留至此刻,莫非特意等我?”
“讓鄒公見笑了,此事說來話長。”那賣魚郎長嘆一聲,開口道:“半旬前我順運河南下,行至江南,欲窺江南酒肆桌上有何新鮮物什,誰知竟被人诳買了此魚,帶了十幾尾回程,舟上一烹,頭大肉老,味鮮不如鲈魚,模樣又甚是不美。”
“回望安後,家中仍養着三五尾,我今日帶來東市,本想着尋一識貨大廚,誰想老主顧們皆對此無意。”
他說着又嘆了一聲。
倒是鄒德全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半晌後同他道:“這魚我要了。”
他随今上下江南時,曾遇一劫,正是山窮水盡時,正是這花鲢肉讓他果腹,鄒德全相信,自己如今遇到這魚,指不定是命中此魚之美,該經由他之手。
誰知,命運無常,今日卻是他考校的新徒兒将這花鏈的做法給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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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料用的還是他走前從宮中帶出的,原只想着過年時圖個喜慶、僅做觀賞用的紅果子。
能這樣熟練地處理魚類、調出美味,必定是常年栖居于湖邊,或是傍水而生,君不見這望安城內的海貨烹制,莫說同江南比,便是比之洛陽,也是遠遠不及的。
轉瞬之間,鄒德全心中就有了關于樂四郎家境的猜測——他約莫不是望安人,或許從小在南方長大,只不知怎麽輾轉來了望安,瞧那衣着也知家境必定貧苦。
說起南邊……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是八年前,他還在宮裏的時候,當年,如今這位還未成聖人,後宮中這名揚天下的“周後”亦只是貴妃,其下還有淑、良、溫、德四妃。
他早年受了淑妃一恩,後被舉薦到司膳房、又入禦膳房,一路始終惦念着報恩。
後來宮中生變,陸後為帝,周貴妃封後,淑、良、溫、德這四位曾與她二人極盡為難的,有的慘死,有的入了冷宮。
淑妃似是早預料到了自己的下場,在衆人皆猜想她或想辦法私逃,或同外家求援時,她竟誰也沒求,只出人意料地将鄒德全叫去——
她令下人交予他一小嬰,讓他尋人帶出宮去,越遠越好,一輩子都別讓那孩子回宮。
當時淑妃的語氣太過古怪,以至于過去将近十年,鄒德全依然記憶猶新。
“想個法子将他帶出宮去,或是尋個牙子、或是送至南邊,讓她離這望安越遠越好,最好一輩子都回不來。”
淑妃說這話時,眼裏沉沉的,半點光也無,唇邊挂着一抹笑,不似卸下重擔,倒像是帶着點快意。
她已入宮多年,又在後宮經歷多場風雨飄搖,其間免不了同其他女人爾虞我詐,再好的保養也禁不住這般心神耗費,鄒德全再見她時,她臉側已有了兩道深深的法令紋,不複昔日年華。
鄒德全當時心中猛跳,只知這孩子不知怎的惹了淑妃不快……
至于別的,他不敢去查。
一晃眼,九年過去了,當年那孩子若是長成了,怕也是四郎這般大了。
鄒德全微微眯了眯眼睛,向來銳利的視線略有些發虛,就在這時,他幾個徒兒已開始小聲地展開議論:
“此物甚是霸道,我僅嘗一口,竟汗濕衣襟!”其中一小子道:“然這霸道中竟無餘味,以我之見,或可替茱萸為辛辣料!”
“當推此物,觀其色,有鴻運當頭之兆!辨其味,辣而不辛,香而不苦,微甜而無澀!這花鲢魚頭更是一絕,肉少則淺嘗辄止,回味悠長,定能讓嗜辣者欲罷不能。”
“二師兄所言甚是,我心中已有一二食方,或可一試。”
“吾亦有所得……”
鄒德全被這番激昂的讨論引去了注意力,登時将自己腦海中的回憶甩開,暗嘆自己确實老了,竟無端端憶起從前來了。
他清了清嗓子,将幾個徒弟的注意力引來,慢慢開口道:“我已決意尋一二農人細細栽培,過些時日将此味獻于宮中,交由聖人決斷,此物性熱,冬日食之,或可驅寒,縱然只做調味一途,也大有可為。”
這話若是讓樂寧聽了,一定會對古人們舉一反三的能力大吃一驚,她不過是做了一道剁椒魚頭,這鄒德全就已經從這辣椒的霸道味道裏得出了這東西能驅寒的作用,甚至不用她多發揮,就自動替她設想完了用辣椒征服百姓味蕾的未來了。
“徒兒還有一想法。”年歲最大的那位十六歲少年開口道。
鄒德全是真熱愛庖廚一道,對徒弟們的發揮也不多做約束,當下便十分寬容道:“講。”
“過幾日便是七夕,望安城內各處更有大小燈會以慶乞巧節,雖不及上元、中元盛大,然去歲城中有些食肆弄了些新鮮小玩意兒讨巧,也打出了些名聲,肆中糕點生意一路紅火,今晨我見那肆外求糕隊伍竟排起隊來了。”
“師父如今也有開一食肆的打算,不若使弟子們帶此物去廟會上一試,一來可在師父上呈此物前,讓望安人先嘗嘗它的厲害,二來弟子們鑽研數日,或可多做些膳食,也好讓師父面上有光,讓聖人愈加知曉它的益處。”
這話于情于理,都讓鄒德沒什麽可反駁的,他向來也不介意徒兒們做出些名聲,左右他也始終惦念着宮裏,想替宮中膳房再培養些人去。
他略一思考,就點了點頭,只多說了一句:“今日我又收一弟子,這花鲢魚頭正出自他手,含章,這幾日你可再探探他資質,屆時廟會一行,也可帶他去見見世面。”
名為“含章”的大徒弟立刻笑道:“師父放心,來時我已聽一仆言于我小師弟之事,恰好我房中還空一鋪,日後我定會對他多多關照。”
其餘幾人也紛紛應和道:“既然是小師弟做出的這魚頭,我可要向他好好讨教!”
“小師弟于辣一途,定有大才!”
……
樂寧還不知道自己未來的廚子道路已經被預定成了川湘味廚子,她剛把自己的臉蛋從毀容的邊緣險險拯救回來,從吸貓的癡态中勉強恢複,正就飲食問題同那只灰白團子讨價還價。
“芝麻你聽我說,這個辣的你真的不能吃——”
芝麻?
那灰白團子聽了這稱呼,陡然大怒,又一次下意識地支起了上身,露出自己完全雪白的腹部,白爪子朝着樂寧的臉又一次掃去——
只可惜……
沒夠着。
它實在太小了,身上的胎毛都還沒褪去,在樂寧後退一步的情況下,哪怕它是個能夠超越奇跡拉長的貓貓,也沒能碰到對方一根汗毛,甚至差點從桌上摔下去。
“喵嗚喵嗚!”它氣急敗壞地解釋自己的名諱,準備氣勢磅礴地将自己叫陸宛祯的事情說出來,然而一出口,就成了一連串的喵。
聲音裏不僅沒有半分氣勢,甚至将它的奶萌烘托的更明顯。
樂寧眨了眨眼睛,将那盆被它嫌棄的生肉挪開,試探着再次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好吧,行,不給你吃生的,但是辣的也絕對不行,我給你蒸魚,重新蒸魚,行嗎?”
陸宛祯止住動作,背着光蹲坐着,面無表情地看着她,自覺很嚴肅地在判斷她到底是不是再次撒謊。
然而這模樣落到樂寧眼中,就是小貓咪乖巧地坐在那兒,脖子上圍着一圈軟絨白領,眼睛豎瞳逆光展到最大,是圓溜溜的黑,比黑葡萄還要漂亮。
精致、端莊、典雅,樂寧想将一切美好的詞彙都堆砌到這只小貓貓身上。
她即刻出門,生怕自己再晚留一會兒,就忍不住對這小貓咪再做什麽犯-罪的事情。
待她出去後,貓咪看了看被她拿着椅子放到櫃子頂的那盆剁椒魚頭,尾巴翹起來甩了甩:面前的魚和未來的魚,選哪個?
作為一只可愛又無辜的小貓咪,當然是全都要!
陸宛祯尾巴一甩,輕盈地跳上板凳,仰頭看了看自己和櫃子之間的差距,爾後縱身一躍——
房門外。
樂寧看着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一群半大小子,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師弟好可愛。”
“師弟,要不你搬來跟我一個屋吧,我給你做甜糕。”
站在最後的大師兄微微一笑,打碎了他們的幻想:“想都別想,師弟已經跟我一個屋了——馬上要準備午膳了,師弟想嘗嘗什麽,我都會。”
樂寧:“……”
不可否認,這一瞬間,她竟然生出了一種管這小子叫爸爸的沖動。
自從來到這世界以來,她再沒聽過比這“想吃什麽,我都會”更動聽的話了。
樂寧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跟着,她光顧着哄貓,還沒來得及裹腹的肚子,發出了一聲鳴叫,霎時間,院內為之一靜。
樂寧:“……”我兩輩子的老臉……
緊跟着,少年們都努力憋着笑,面上卻十分友好的同她道:
“不若今日先讓師弟嘗嘗我們的手藝?”
“畢竟,我們已領略過了師弟的名頭。”
“對了,我喚王虎,家中行大,不願喊我師兄的話,喚我王大即可。”一行人說着說着開始了自我介紹。
很快,樂寧就記住了面前這四個蘿蔔頭的身份,大師兄蘇含章,二師兄王虎,三師兄劉義,四師兄李尋天,分別擅長糕點、炙肉、煲湯同魚鮮。
她察覺到幾位師兄的善意,再次露出自己對着井水練習多次的甜美微笑,伶俐地喊了師兄,而後就聽蘇含章同她到:
“如今還未到秋日,去歲我曾試過用赤蟹做幾枚饆饠,取母蟹殼內黃赤膏,如雞鴨子黃,其肉如白豕膏,實殼其中,淋以五味,蒙以細面,珍美可尚。”
聽大師兄上來這麽吹,其他幾個師兄登時不甘示弱,也紛紛說起自己的烤肉心得、煲湯或煮粥心得、還有同她說自己切生魚片的刀工有多犀利的。
樂寧被他們越說越餓,最後沒忍住建議道:
“那,不如現在就做?”
四位師兄默了幾秒,而後紛紛撸起了袖子。
……
在師兄們紛紛施展手藝的時候,樂寧的視線卻集中在了竈房裏的一處——
她問系統:“那是什麽?”
神廚系統淡定回答她:“顯而易見,一只拔了毛,處理過的雞。”
樂寧:“……”
她面無表情同這系統道:“我還沒餓到不認識雞的地步,我是想說,剛才誰跟我說這裏沒有雞的?”
搞得她以為這朝代這麽窮,家禽都吃不起。
神廚系統想了想,辯白道:“我是說剛才沒有,現在你看不就有了嗎?”
樂寧:“……我感覺我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神廚系統:“你想多了,你剛才不是想做口水雞嗎?現在可以試試了。”
樂寧:“你讓我做我就做,我豈不是很沒有面子?”
她憤憤将雞拿了過來,決定做個不辣的氣死系統。
神廚系統:“……”
這鄒德全的竈房內基本囊括了一個古代廚子必備的一切廚具和調料,甚至還有新鮮的你想也想不到的玩意兒,比如帶着泥的蓮藕同蓮蓬,外加荷葉。
樂寧将那只被處理過的雞拎起,往它肚子裏塞了些蓮子,外邊又用鹽、醬、油簡單抹過,便用荷葉将那雞一包,尋了根繩子将它死死綁住,饑餓之下一切從簡,而後,她去室外盆栽處挖了一捧泥回來。
暗中觀察她的一幹師兄們趕緊出聲問了一句:
“樂師弟,你在做甚?”
“泥巴可不能吃,你快快放下,再等一刻鐘,保管你能填飽肚子。”
顯然,師兄們覺得她已經餓到想吃土了。
樂寧:“……”
她無奈地笑了笑,同他們随口講這是自己以前太餓了,看見一個乞索兒偷了只雞這麽吃,如今想試試味道,若是不好,自己也一定吃完,請他們別告訴師父。
師兄們登時十分擔憂地看着她将濕泥巴一層層糊在了荷葉外圍,爾後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将叫花雞扔進了生着火的竈下。
一刻鐘後。
竈房裏充斥着各種各樣的美食香味,四位師兄們紛紛将自己的什麽八寶珍馐粥、水晶龍鳳糕、炙烤羊蹄、玉盤初脍鯉給端了上來,無論從顏色到味道,顯見是一流。
樂寧挨個嘗了嘗,那水晶龍鳳糕棗米被微微蒸破,裏頭能顯見棗花,嘗之軟糯甜香,幾乎能俘獲每一位少女的心。
羊蹄被烤的流油,香料添加十分豐富,除了天熱吃着更熱外,無甚不好。
脍鯉乃是宴會之物,細嫩魚片入口即化,薄如蟬翼,甚至在陽光下都能透光,嘗之更是半點腥味也無,只剩一線鮮。
八寶珍馐粥雖是現代常見,但那豐富的配料本身就已有不同的層次咀嚼感,裏面放了塊饴糖調味,甜味撫-慰味蕾,剎那間讓她以為自己真回到了現代。
師兄們看她吃的開心,還不忘安慰她沒關系,雞失敗了沒事,但下次可不能這樣浪費食材了。
樂寧微微一笑,撥開衆師兄,随手拿過木棍,從竈灰裏扒拉出了那團燒硬了的泥巴。
等外面冷的差不多了,她拿過一塊布包着那大塊頭,往竈沿邊狠狠一砸——
咔啦一聲響。
燒硬的泥土面上冒出一條縫,縫隙越裂越大,雞肉香味從裏面争先恐後溢出,還有蒸出的金黃色雞油順着那縫隙滴答滴答落下,每一滴都是精華。
待到将泥土整個撥開後,荷葉也被取下,露出裏面帶着荷葉香味的整雞。
香味沿着熱量蒸發的熱氣徐徐飄出,并不霸道,卻在不知不覺中充斥了整個竈房,讓他們的目光都無法從它身上挪開。
被做成叫花雞,這雞也算是死有所值了。
蘇含章手中竹著還未放下,眼疾手快朝着那雞就是一戳,而後,白嫩的雞肉帶着一塊泛着金色油光的雞皮被他揭下,隐約可見被撕開的口子處有瑩瑩雞汁兒順着流下,将裏面絲絲肌肉染上金色,瞧着就令人食指大動。
蘇含章把雞肉往自己口中一放,登時就微微睜圓了眼睛——
真香!出乎他意料的好吃!
油而不膩,葷中帶素,鼻尖聞到的是荷葉的清香,入口後卻是肉食的美味,醬料浸入了這外皮的每一寸,裏面緊實的白肉将汁收的恰到好處,一口咬下,光滑的外皮濺出的汁液在唇齒間迸開,裏面的肉緊跟着沾滿了味道,又是另一種層次的咀嚼。
樂寧瞧見他的神情,略松了一口氣,就在這時,一道迅捷的身影從衆人面前掠過,朝着那道叫花雞伸出了爪子。
樂寧暗道一聲不好,擡手就去抓,結果那灰白團子愣是閉着牙關,咬住了一塊肉,被她拉開的同時,嘴裏已經撕下了一條雞肉。
陸宛祯不顧被燙的感覺,執意咬着肉,被樂寧按在腿上,豎着尖耳朵,嗚嗚咽咽地從喉嚨裏發着音,眼神無辜的看着她。
樂寧:“……”
“不,你不能吃——”
樂寧擡手就想去讓它張嘴,卻見這家夥竟然把那小肉條囫囵吞了,當即有些無語,半晌只能将貓攤開在自己腿上,而後輕撓它肚子作警告。
之前埋肚肚時,她已經試過了手感,這小團子的毛發,絕對比當世最好的絲綢還要柔軟順滑,令人欲罷不能。
陸宛祯本想跳走,卻不知為何發覺自己失去了力氣,而後驚恐地聽見了自己喉嚨裏發出的呼嚕呼嚕聲兒。
更甚者……
它感覺靈魂深處傳來的暗示:好舒服。
不多時,樂寧忽然表情奇怪地停了手,低頭看着躺在自己腿上已經眯起了眼睛的灰色團子。
陸宛祯得以從那魔怔般的狀态裏解放出來,睜眼的時候還帶着一絲茫然:
怎麽?不繼續了嗎?
爾後,它擡頭看了看樂寧,順着她的視線往下、往下——
看到了自己被雪白絨毛覆蓋的光滑腹部,以及……不知何時已經岔開的兩條後腿。
仿若劈叉。
陸宛祯:“……!”
不,這不是我!
作者有話要說: 陸宛祯(拒不承認):你這刁民定是對孤使了什麽巫-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