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1☆
将剩下的紅酒分倒入兩個杯子,酒瓶正好空了。隆治端起酒杯。“那就最後再幹一杯。”
似乎察覺了他的意圖,新海美冬也微笑着端起酒杯。兩只酒杯發出輕輕的碰撞聲。
隆治含着一口紅酒,鼻子用力吸了一口氣,感覺到紅酒和花香的混合氣味。窗邊裝點着鮮花,窗外正是東京繁華的夜景。這裏是位于酒店頂層的法國餐廳。聽說這裏的主廚曾在法國多次獲得勳章,看來并不是虛假的宣傳,今晚的飯菜就足以證明。
“看您的表情,像是終于卸下了重擔。”美冬微笑着說。
“我無法否認,确實是松了口氣。和你這樣狡猾的女人打交道,不能有絲毫松懈。”
“我狡猾?”
“當然。被你那漂亮的容貌吸引,人不知不覺就在對自己不利、對你們有利的合同上簽字畫押了。”
“我并不認為這次的合約對華屋不利。”美冬橫了他一眼,當然,眼神中并無敵意。
“我需要一直小心謹慎,以防被你的武器迷惑,才弄得疲憊不堪。正因如此,這樣喝到的紅酒味道才別具一格。”
“我才緊張呢,沒想到會做成這麽大的一筆交易。”
“從你口中竟然能說出如此謙虛的話,真讓我意外。你輕而易舉就做出了讓寶石飾品界嘆為觀止的事情,難道你也會緊張?”
“我也是普通人呀。”她把酒杯拿到嘴邊。盡管為了吃飯沒怎麽塗口紅,她的嘴唇依然閃着嬌豔的色彩。
“我說過多次了。”隆治把酒杯放到桌子上,“看到你拿出的那個戒指,我真的驚訝萬分。那絕對是常人難以想到,不,是前所未有的創意。不愧是女人。”
“謝謝。”她也鄭重其事地微微低頭道謝。
“更讓我吃驚的,是你拿着那枚戒指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的方式。強硬的商家、沒有自知之明的設計者……我見過各種沒有預約就直接闖進來的人,但在工作人員專用電梯裏等着見我的,你是第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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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那裏是秋村社長您肯定會出現的地方,而且無法輕易逃走,就選定了那裏。當時真是失禮了。”
“你曾在我的店裏幹過,怪不得能在一定程度上把握我的活動範圍。真是服了你。不過,倒是一次很有趣的體驗,在電梯裏被人攔住,那是第一次,估計也是最後一次。”
“我也希望那是最後一次。”她又笑了。
這是大約四個月前的事。他要去社長辦公室,便上了電梯,沒想到裏面有一個不認識的女子。電梯剛一啓動,她提出希望隆治看看她的作品。還沒等隆治回答,她就在他面前打開了盒子。
他本想說,你在這裏攔住我也沒用,但一看到擺放在盒子裏的戒指,他就把話咽了回去。
那裏放着幾種他從未見過的款式,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款把寶石立體配置的戒指,紅寶石下面有鑽石,兩塊藍寶石上下排列。他被這種構造吸引住了,想确認寶石是怎樣被固定在上面的。
“您感興趣嗎?”她問道。
“有點。”他回答。
隆治把她請進了社長辦公室,然後拿起內線電話。她卻說:“請您先一個人看看。”
他本想把精通寶石和貴金屬的部下叫來,她卻看出了這一點。這讓他很為難,因為他叫部下來其實另有目的。
就連這一目的也被她看穿了。她微笑着說:“就算您想把技術人員叫來,讓他們記住設計的構造,也無濟于事。除了我們,沒人能制造這類産品,絕對不能。”
“什麽意思?”
“關于這種構造,我們已經提交專利申請,并已公開展示。申請獲得批準只是時間問題。”
說實話,真正讓隆治驚訝的是這個時候。來推銷設計的人很多,但從沒有提前申請專利後再來的。
“希望您在了解這一點的基礎上,仔細看看我們的作品。”美冬又一次打開了盒子。
看到她的作品時,隆治憑直覺确信,這肯定能成為商品。“你的目的是什麽?”
“簡單說,就是業務合作與技術合作。我認為有幾種途徑:其一,我們生産産品,由華屋銷售;其二,我們轉讓這種設計的技術所有權,由華屋加以制造并創新。不論采取哪種形式,進行業務合作的相關商品,希望加上一個新的品牌名稱。”
她遞過來的名片上印着“BLUE SNOW董事長新海美冬”。
那天,美冬放下幾款樣品就回去了。隆治召集了自己信賴的部下,讓他們看了看。他們的意見在兩點上完全一致。第一,這是前所未有的設計,肯定能暢銷;第二,和不知底細的公司進行業務合作存在危險。這兩點都是隆治預料之中的。
首先對專利申請的情況進行了調查,得知該産品通過審查的可能性極高。如果想提出異議,必須證明類似産品在專利公開前就已存在。
仍有幾位部下持反對意見,但隆治決定憑直覺賭一把。他決定和新海見面,此時距兩人初次見面已過了整整十天。
“你還一直沒告訴我呢。”隆治邊喝咖啡邊說。
“什麽?”
“最初讓我看的那些樣品是誰做的?起初我以為是你,但聊了幾次後發現并非如此。我聽說BLUE SNOW現在有五位技術人員,但他們似乎都是最近才雇用的。我很想知道制造樣品的人是誰。”
“為什麽?誰做的不都無所謂?只要知道構造,有一定技術的人都能做出來。”
“當然,現在誰都能做,因為既有技術,又有實物,但你想到那種設計的時候應該什麽都沒有。想把你腦中的設計變成實物,我認為相當困難,能獲得專利主要取決于這個部分。既然你沒有雕刻首飾的技術,肯定有人幫你完成。說得極端一些,取得專利正是你背後之人的功勞。所以我才想知道這人在哪兒,是幹什麽的。”
隆治想起技術人員們看了那些樣品後的表情。他們驚嘆于那獨特的創意,但更讓他們震驚的,是為了将寶石立體配置所用的辦法。
其中一人說的一句話給隆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應該不是專業搞首飾雕刻的人做的。”
這句話太出乎意料,隆治問他是什麽意思。
“我覺得确實做得很好,但簡單的地方卻過于下功夫。哪怕是雕刻首飾的業餘培訓班出來的人都懂的技巧,這人卻不知道,但複雜的地方又能完美地做出來。打個比方說,是各種手藝技巧的大雜燴。”技術人員解釋道。
“今後咱們就是合作夥伴了,這種事我應該有知道的權利吧?”
美冬莞爾一笑,不知為何卻将目光轉向了窗外。玻璃窗上映出了一雙杏眼。
“做這個的呀,”她慢慢開口道,“是街道工廠裏随處可見的普通工人。不是雕刻首飾的專家,本行是金屬加工。”
果然,隆治想,看來技術人員沒有看錯。
“他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什麽?”
美冬扭過頭看着隆治。“他是我父親的朋友,我委托他為我做了那些樣品。如您所知,我沒有雕刻首飾方面的知識,就和他一點點摸索着敲定了設計方案。”
“你說他去世了,是由于什麽意外事故嗎?”
她注視着他,搖了搖頭。“地震,就是那場阪神淡路大地震。太悲慘了,無法輕描淡寫地說是意外事故。”
隆治皺起眉頭,點了點頭。他知道她遭遇過那場地震。“聽說那次地震奪去了許多優秀人才的生命,看來就包括這個人。”
美冬低下頭,把手放到咖啡杯上,卻并未端起。
“或許勾起了你痛苦的往事。咱們換個地方吧。”隆治微微擡起手,叫來了服務生。
同一層就有酒吧,但他決定坐電梯去地下。那裏的酒吧很有名,裏面有專為貴賓隔開的座位,但兩人并排坐在了吧臺邊,因為美冬希望那樣。
“今晚情侶真多,是不是因為聖誕節快到了?”隆治回頭看了看,“平時感覺多是剛結束會談的企業家。”
“秋村先生總是去貴賓席,也許根本注意不到情侶們的存在。”
“不。別看我這樣,還是很喜歡觀察人的,去哪裏總愛東張西望。”他微微轉了轉脖子,随後笑道,“旁邊的人會怎樣看待我們?”
“不清楚。”
“雖然問女士的年齡很失禮,但估計我和你大約差十五歲,不,可能相差二十歲。”
美冬撲哧一聲笑了。“不要恭維我了。如果和秋村先生相差二十歲,我不就成了二十歲左右的小姑娘?”
“我今年四十五歲。你從外表看也就是二十四五歲,但從你的老辣表現看,不得不認為你應該積累了更多的人生經驗,所以我猜你比我小十五歲。”
“您随便猜。”
“兩個年齡有如此差距的人,在世人眼裏是什麽樣子呢?說是父女,離得太近,說是兄妹,又相差太遠。上司和部下?老師和學生?”
“不論是哪種關系,都不會在這種地方喝酒吧,而且只有兩個人。”
“這麽一來,兩人的關系就非比尋常了。而且,男人有老婆孩子,也就是所謂的婚外戀。”說到這裏,他隔着肩膀用大拇指向後指了指,“我們可以打賭,這裏的人每三個就有一個會這麽想。”
“不會吧?”
“事實如此。人呀,就喜歡胡亂猜疑。不過,他們想得并沒有全錯。”
美冬默默地歪了歪頭,似乎并不明白他的真意。
“他們想錯了兩點:一是他們認為我有老婆孩子,二是他們認為我們離開酒吧後會去酒店開房間。但此外基本上沒錯,至少,對于我的心情,他們算是看準了。”
似乎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美冬的表情變得認真了。她一下坐直了身子,正好對着吧臺。
“業務合作的簽約事項到今天就結束了,但今後因工作關系,我們肯定會多次見面,估計也會像今天這樣一起吃飯喝酒。那時,我的目的就不會只停留在工作上了。因此,我想跟你說清楚。如果你不想接受我,希望你能明說,今後我也不會再提此事,也會注意不讓你有任何顧慮。”
這番話是昨天想好的。以結婚為前提之類的話,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但如果不坦承自己的心情,事情就不會有進展。這是他一貫的主張。
美冬深呼吸了一下,舔了舔嘴唇,扭頭看着他。“太讓我吃驚了。”
“是嗎?你的表情看上去并不太吃驚。”
“真正驚訝的時候,反而顧不上表情的變化。難道你是為讓我驚訝而開的玩笑?如果真是那樣,我倒應該反應劇烈些。”
“你真是個厲害的女人。”隆治把酒杯端到嘴邊,苦笑道,“這樣輕松地把話題岔開,實際上腦子裏在快速盤算,在這種局面下如何回答才最妥當。”
這回輪到她苦笑了,嘴唇散發出耀眼的光彩。
“說得我像個壞女人似的。”
“別誤會,我恰恰喜歡你這一點。我至今沒有成家,理由只有一個,就是沒有遇到聰明的女人。你的聰明在我見過的女人中出類拔萃,而且,聰明的女人厲害。當然,看的角度不同,也可能誤解你為壞女人。”
美冬微微歪了歪頭,随後以手托腮望着他。“是在表揚我嗎?或許如果我當真了,你又會蔑視我,認為這才是不折不扣的笨女人。”
“打岔的話到此為止,能給我一個答複嗎?”隆治直視着她的眼睛。
美冬把托腮的手抽了回去,在膝蓋上雙手交叉,手指上戴着兩個她引以為豪、設計獨特的戒指。“您的心情我明白了,真是不勝榮幸。”
“不勝榮幸……感覺後面會跟表示轉折的詞。”
“嗯,請允許我在後面接‘但是’。請您也站在我的角度上想想,我沒有絲毫思想準備。您的心意我明白了,在這層意義上我能接受,但若讓我馬上給出答複,就太為難了。”
“沒有希望嗎?”
“這種說法與您不相稱。”
隆治也覺得不好意思了。的确如此。
“說實話,我有些不知所措。現在聽了秋村先生您的告白,絕不會影響以後和您見面。但如果每次見面都要我作出答複,那就另當別論了。”
隆治輕聲笑了。“這麽說,要在一段時間內持保留态度?”
“嗯,您這樣理解也可以。”
“太好了。哪怕脖子上面只連着一層皮,也會有希望。”隆治再次端起雞尾酒,“那我先一個人舉杯慶祝吧。”
“您是不是覺得我是一個自大的女人。”
“自大?為什麽?”
“聽到大名鼎鼎的華屋社長的告白,竟然沒有歡天喜地,太奇怪了。”
隆治笑着搖了搖頭。“我承認自己很自信,我也承認,很多時候甚至在旁人眼裏我會顯得很滑稽,但那只是在工作方面。遇到真正聰慧的女人時,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不知如何才能抓住你的心。”
“我也來杯雞尾酒。”美冬對服務生說,随後沖隆治微笑道,“說實話,現在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工作。為實現夢想,我有很多要考慮,或者說必須考慮的事情。”
“夢想……你的夢想具體是什麽?”
“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但如果勉強說來,”她微微探出下巴,眼睛斜視上方,“應該是……對美的追求。”
“這話太籠統了。”
“任何人都會追求美,不少人為此不惜花費金錢,我的任務就是為這些人提供美。當然,單說美,類型也多種多樣。有人認為寶石美麗,也有人認為發型美麗。我認為很多女人追求容貌本身的美,我希望能夠滿足她們所有的願望。”
“你在美容行業也逐漸取得了成功。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的夢想藍圖是什麽樣的?難道想把持與美相關的所有行業?”
美冬擺了擺手。這時服務生恰好把雞尾酒放在她面前,她伸手端起酒杯。“我從未有過如此狂妄的想法。我勾畫的夢想是這樣的:首先有條隧道,隧道有入口和出口。入口處有個女孩子,長得并不太可愛,沒有化妝,衣服也沒有品位。但她手頭有點錢,估計是通過打工等方式攢的。她拿着這些錢進了隧道。過了一會兒,從隧道裏走出的她,通過化妝變漂亮了,發型也非常合适。過了一段時間,她又來了,拿着比上次更多的錢。她變漂亮了,所以找到了報酬更高的工作。她再次進入隧道,出來後比以前更……”
“漂亮了。”隆治和她異口同聲地說。
“會不會穿着得體的衣服,或者佩戴着首飾?”
“或許減肥了,也有可能進行了皮膚護理。”
“美容整形?”
“也有可能。”美冬點點頭,“每次從隧道裏出來都會更漂亮。”
“這種魔法隧道就是你的夢想?”
“勉強可以這樣說。”
“如果真是這樣,你只滿足了女人的需求,不管男人嗎?”
“我認為從結果上也滿足了男人的需求。他們只要在隧道出口等着就行了,變漂亮的女人會一個接一個地走出來。”
“男人對美的追求,你認為僅僅是對漂亮女人的追求嗎?”
“我确信無疑。”美冬斷定地說,“不是嗎?”
隆治沒有反駁,而是向後欠了欠身,故意從頭到腳地打量着她,還叼上根香煙,點着了火。
“怎麽了?”
“若真如此,在那個魔法隧道中變漂亮的女人本身就成了你造就的商品。”
“商品這種說法不知是否正确,但可以說,能提供在男人面前充滿自信的美。”
隆治繼續吸煙,四周煙霧彌漫。“你最初讓我看的戒指樣品非常漂亮,但如果按你的說法,你已經向我展示了更加精彩的樣品。”
“什麽?”美冬眨眨眼睛。
“你自己。”他拿起酒杯,伸到她面前。
美冬露出潔白的牙齒,呷了一口雞尾酒。
★2☆
看到好久沒有來店裏吃飯的水原雅也,有子吓了一跳。他的變化太大了,她甚至沒有馬上認出來。本就偏瘦的他面頰更加消瘦,眼窩深陷,臉色極差,最主要的是表情憂郁陰沉。
“怎麽了?”有子都忘了遞給他毛巾。
“什麽怎麽了?”他用深陷的眼睛望着她。
“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沒有。”他的聲音沒有一點力氣。
“那就好……最近你一直沒來,我還擔心你是不是生病了。真的沒事嗎?是不是工作太忙了?”
不知為什麽,雅也淡淡一笑。“偶爾才見面的你都會擔心我,真奇怪。”
“什麽意思?”
“沒什麽。”他把目光轉向挂在牆上的黑板,那裏寫着菜單。“來份蔬菜拼盤和煎雞蛋,還有啤酒。”
“只要這點?不要套餐?”
“今天不要了。”他開始看電視上的年末特別節目。
有子把啤酒和小菜端上來,他默默地喝啤酒,時不時地擡頭看看電視。主菜端上來後,他的樣子也沒有變化。
他用了将近一個小時喝了兩大瓶啤酒,沒有再點菜。
“今天不要夜宵?”結賬的時候,她小聲問。
“不要了。”
“可你沒怎麽吃東西呀。”
“沒食欲。”他拿出一張五千元紙幣。
有子沒有立刻找錢,而是先遞給他一張紙條和圓珠筆。“能告訴我你的地址嗎?想給你寄賀年卡。”
“給我?”他似乎有些驚訝,但還是馬上接過圓珠筆。他的字寫得相當好。有子曾聽客人說過,高水平的手藝人字寫得也好。
寫完地址,接過找零,他頭也沒擡就走出了店。
岡田餐館的打烊時間是十二點。最後一名客人走後,有子開始做飯團。母親聰子詫異地問她這是幹什麽。
“我一會兒要去朋友那裏。”
“啊?都這麽晚了。”
“她們在開忘年會,我給她們帶點吃的。這個,我可以拿走嗎?”她指着店裏剩下的金槍魚生魚片。
“不要玩得太晚了。”
“知道。”
或許是因為有子總在店裏幫忙到很晚,她夜裏出去玩,父母并不太管。而且,她的交往圈子主要是在當地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或同班同學,從不去不正經的地方。
但今晚她要去的地方并不是朋友家,她大衣的口袋裏放着剛才讓水原雅也寫的字條。
照着地址上的門牌號找到的是一棟陳舊的二層公寓。樓梯的扶手已鏽跡斑斑,有子上了樓,找到房間號後摁響了門鈴。
門開了,露出了雅也消瘦的臉頰。有子沖他低頭行禮。他眨巴了幾下眼睛。“有子……這麽晚了……”
“吃的東西。”她把手上提的紙袋舉了起來。
“專門給我的?”
“怎麽看你都是營養不良,擔心你沒好好吃飯。”說到這裏,她發現雅也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是不是打攪你了?”
“沒有,只是有些吃驚。”
“是啊,沒打招呼就來了,對不起。”有子向前推推紙袋,“不嫌棄就吃點吧。”
雅也猶豫着伸出了手,但在接過紙袋前,他看了看有子。
“外面冷吧?要不要進屋坐會兒,我給你沏杯茶?”
她也明白,他猶豫再三才說出這句話,估計是考慮到了讓年輕姑娘進屋意味着什麽。
沒等有子回答,他又說:“太晚了不好。我送你回去,這樣更好些。”
“等等,”她慌忙說,“可以稍微待一會兒。”
“是嗎?”
“嗯。”她點點頭。
“哦。屋裏亂糟糟的,那就……請進吧。”雅也把門大敞開。
一踏進房間,有子瞬間感到一股寒氣。不是氣溫的問題,外面應該更冷,能看到屋裏的電暖器發出的紅光,但後背的确感到一陣寒意。
雅也拿出了坐墊。小桌子上擺着滿是煙蒂的煙灰缸、空啤酒罐和裝花生的袋子等,十四英寸的電視正在播放今年體育比賽的精彩片斷。
有子端坐在坐墊上,環顧室內。雖是一個男人自己生活,收拾得還算幹淨。确切地說,房間裏沒什麽正經擺設,她覺得缺乏生活氣息。
“你在幹什麽呢?”
“沒幹什麽。”雅也邊把水壺放到煤氣竈上邊回答,“在看電視。”
“平時也這樣?”
“是啊,上班、吃飯、睡覺,就這些。”
“雅也,你的家人呢?”
“沒對你說過?阪神淡路大地震之前父親自殺了,現在是孤身一人。”
“啊……”有子覺得自己問了不該問的事情,“對不起。”
“不用道歉。”雅也終于露出了潔白的牙齒。有子好久沒有見過他的笑臉了。
“那,過年也是一個人?”
“差不多吧,沒什麽特別的安排。過不過年的和我沒有關系。”
“不回關西見見以前的朋友?”
雅也笑了。“就算想回,那裏也沒有家了。和朋友……好幾年沒聯系了,不知大家都在幹什麽。”
看到他于一瞬間露出眺望遠方的眼神,有子感到他特別想回去,只是有什麽原因讓他無法回去。
“喂,如果你沒有什麽安排,元旦那天一起去神社參拜好不好?最近我一直沒去,突然想去了。”
“哦?好啊。”
“去淺草寺吧。估計人會很多,但那樣才有新年的氣氛。你去過淺草嗎?”
“沒,沒有。”
“那就這麽說定了。三號那天我什麽時候都可以。”
水燒開了。雅也站起身,開始用茶壺沏茶。兩個茶碗是一對的,這讓有子心裏有些忐忑。她決定不去深想。
“你特意給我拿來了好吃的,那咱們一起吃點吧。”雅也端茶的時候說。
“嗯。你嘗嘗,是我們店的拿手菜。這些你應該都吃過。”
“岡田的飯菜最棒了,老板的手藝天下一絕。”雅也拿起了一次性筷子。
“謝謝。如果我爸聽到了,肯定特別高興。”
雅也把筷子伸向涼拌菠菜,随後也嘗了嘗煎雞蛋和炖菜。每吃一口,他都念叨一句:“果然好吃。”
“喂,什麽時候去神社?”有子仰望着雅也。他正默默地把菜夾到嘴裏。“喂。”有子正想再問一遍,他開口了。
“沒法跟你約定。”
“啊……有什麽事嗎?”她想,剛才不是還說沒什麽安排嗎?
“有時會突然有事。”
“那就沒辦法了。你給我打個電話就行,咱們可以再改時間。”
“嗯。可我還是無法跟你約定。我,不太習慣這樣,不好意思,你還是邀請其他人吧。”
有子低下了頭。她認為雅也不想和自己一起去神社,感覺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雅也依然在吃炖蔬菜。她發現還有個盒子沒有打開。“我拿生魚片了。”
“什麽?”不知為什麽,雅也的臉色變得有些可怕。
“金槍魚。連我爸都特別得意,說今天進的魚特別新鮮。”有子打開蓋子,拿到他面前。
雅也卻陰沉着臉。看到生魚片,他皺了皺眉頭,移開了視線。
“怎麽了?”
“沒什麽……”
有子連小碟子、醬油和芥末都帶來了,她把這些東西擺在他面前。
雅也吸了一口氣,慢慢将筷子探近金槍魚。他夾了一片,蘸上醬油,盯了一會兒才放進嘴裏。
“好吃吧?爸爸說很少能買到這麽好——”她突然閉上了嘴巴。雅也的樣子明顯不對勁。他的臉色眨眼間變得煞白,汗都冒出來了。緊接着,他捂住嘴,站起身向廚房跑去。
有子呆呆地望着在水池邊嘔吐不止的雅也,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趕緊向他身後跑去。“沒事吧?怎麽了?”
吐完,雅也仍大口喘着粗氣。“對不起,沒什麽。”
“還說沒什麽……你看都這個樣子了。金槍魚壞了?”
雅也頭也不回地搖了搖頭。“和金槍魚沒關系,可我大概不能吃了,你還是收拾了吧。”
“噢,好的。”有子收起食盒。之前她吃過一片,似乎沒有變質,味道很鮮美。
雅也把水池沖洗幹淨,又反複漱口,用毛巾擦了擦嘴方才回來。他調整着呼吸,肩膀不停地上下聳動。“對不起,專門為我拿來,卻……”
“沒關系……到底是哪裏的問題?好像沒變質。”
“不是金槍魚的問題。原因在我身上。”
“原因……什麽事?”
雅也沒有回答,他再次拿起筷子伸向蔬菜,然而,或許已毫無食欲,他中途停手,随即放下筷子。“不好意思,能拿回去嗎?”
“啊,可以,對不起。”有子慌忙收拾起來。她很困惑,又開始感覺不安,懷疑自己做了什麽多餘的事情。
“你拿的菜都很好吃,金槍魚……應該也很好吃。”
“雅也,是不是身體還不舒服?”有子問。
雅也伸手拿過香煙,但從他歪着臉的樣子看,他吸得一點也不香。
“雅也……”
“沒事。”他繃着臉,“我想只是胃不太好,不用在意。”
“找醫生看看吧?”
“過幾天我會去。”
有子意識到事情并非如此。若只是胃口不好,不會是這個樣子。他在隐瞞什麽呢?
雅也夾着香煙的手指在顫抖,臉色依然煞白。
“為什麽在發抖?”
“沒什麽。”他想把拿香煙的手藏起來。
“喂,雅也……”
“太煩人了,別管我!”
有子頓時像凝固了一樣無法動彈。緊張的氣氛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知道了,我這就回去。對不起,淨幹多餘的事。”
有子拿着紙袋站起身。雅也盤腿坐着一動沒動。煙慢慢地燃燒着。
她正想穿鞋,一眼瞥到小盤子落在他身邊。那是她帶來的,剛才在他跑向廚房時被碰落在地。
她走回來輕輕撿起小盤子。裏面的醬油濺了出來,她用一旁的紙巾擦拭幹淨。
突然,雅也的胳膊伸了過來,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不禁驚呼一聲,正想問他怎麽了,一股猛烈的拉力襲來。有子被拽倒在榻榻米上,雅也撲到她身上。
“別這樣,幹什麽?”
有子的嘴被他的嘴唇堵住了。緊接着,他的手粗暴地伸進有子的毛衣。
盡管腦子裏一片空白,有子仍在拼命掙紮。趁雅也的嘴唇離開的一剎那,她咬住了他的唇邊。
雅也的力量減弱了。她推開他,手足并用地向外逃去,拿起脫在門口的球鞋,光着腳沖出房間,來到馬路上才穿上。
回到家,有子依然沒有恢複平靜。她沒想到雅也會幹那種事。如果他态度溫柔,自己肯定會委身于他。他為什麽要那麽粗暴?難道覺得這女人對自己有意思,就不用把她當回事?
讓有子備受打擊的不是他對自己的行為,而是看到了他的另一張面孔。那一晚,她遲遲無法入睡。
有子消沉了兩三天,另一個想法逐漸在她心中膨脹。比起他那天的行為,有子更在意他此前的變化。他身上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情?他也許是為了忘記那件事才對自己那樣,那或許是他拼命發出的求救信號。她甚至開始後悔自己沒問緣由就逃了出來。
幾天後的除夕,岡田照常營業,在紅白歌會結束後關門已成了每年的慣例。
有子忙着送外賣。岡田承接年夜飯的預約,要為幾位特殊的客人專門送餐。
傍晚,回到店裏,她發現空餐桌上放着一個熟悉的紙袋,肯定是放在雅也那裏的那個。那時她完全慌了手腳,把食盒忘在了他的房間。事後她馬上想了起來,卻無法再去取,正在為這事發愁。
“媽媽,這是……”
“啊,經常來的那個高個子手藝人拿來的,說是向你借的。”
“什麽時候來的?”
“就剛才。”
有子扭身就出了門,在通往雅也住處的馬路上疾奔。
很快,前方出現了一個身穿綠色防寒服的高大背影,手插在上衣口袋裏,正漫無目的地前行。
“雅也。”
聽到喊聲,他站住,慢慢扭過頭,原本呆滞的眼睛在看到她後驀地睜大了:“有子……”
她跑到他身邊,卻想不出該說些什麽。她開始問自己:為什麽要追過來?
“上次真對不起,”雅也說,“我不知那時怎麽了。你一定生氣了。”
“說是生氣,不如說是驚訝。”
“我想肯定是。”雅也深深地低下頭,“對不起。”
“喂,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不介意的話就跟我說說吧。”
雅也笑了。“謝謝。有子,只有你跟我說這種話,你心地真好。”
“別總把人當成小孩子,”她瞪着他,“我是在擔心你。”
雅也的表情立刻嚴肅起來。他眯起眼睛,似乎在看什麽耀眼的東西,避開了有子的眼神。“最好別和我有什麽牽扯,我不是什麽好人。”
“怎麽會呢?我相信自己不會看錯人。”
雅也低頭看着有子,眼神中充滿了真摯的光。“如果我殺了人,你會怎樣?還會相信我?”
有子屏住呼吸,注視着他的眼睛,心怦怦直跳。
雅也低聲笑了。“跟你開個玩笑,被騙了吧?有子,你看人的水平還差得遠呢。”
雅也向前走去。有子追了過去。“只希望你告訴我一件事。前幾天你那樣,是因為對方是我,還是只為了發洩,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