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
”
“怎麽會……”
“自作自受。”福田哼了一聲,“聽說是在池袋買女人,然後去了旅館,全是老一套,被灌了安眠藥,睡得死沉死沉的。只是錢包被偷了還算好,手上還被刺了一刀,神經受損,就成了那個樣子。”
雅也撫摸着手背。“報警了嗎?”
“報了。但類似的事件太多了,警察不會認真調查,估計也覺得他不該出去亂找女人。反正我是這樣想。”
“兇手沒被抓住?”
“不可能被抓住。”福田伸手去拿點心。
下班後,雅也吃完晚飯就去了澀谷。他最近才基本弄清東京的地理,但還是有點犯迷糊。澀谷是最讓他不辨方向的地方,但又無法不聽從美冬的委托。
進了宮益坂旁一家總去的咖啡店。所謂總去,是指這幾天幾乎每天都去。
靠窗的桌子空着。雅也坐下點了杯咖啡,然後取出煙和打火機。
馬路對面建了一幢新樓,二層開了一家叫“Bouche”的美容院,玻璃結構,從下面能看到白色的天花板。
雅也看了看表,差五分八點。Bouche的營業時間到晚上八點結束,但很多情況下到了關門時間還會有客人,完全打烊一般要到八點半,再等一刻鐘左右工作人員才會離開,看來離目标出來至少還有四十五分鐘。雅也早已算好時間,卻不敢晚來,因為也有八點整準時關門的情況。
他從襯衣口袋裏取出照片,其實這張臉早已記住了,照片也已不再需要。
青江真一郎——為什麽這人可能成為産金蛋的雞?雅也一點也不明白。他問美冬,她也只說“等着瞧吧”,還加上一句:“關鍵要看你幹得怎麽樣。”
迄今為止的調查表明,青江住在戶越銀座附近一幢五層的單間公寓,沒有私家車。常去喝酒的地方現在還不清楚,常在公寓旁的便利店買一大堆時尚雜志,也常在便利店買盒飯,看來幾乎不做飯。
雅也邊喝咖啡邊吸煙。咖啡很快喝光了,他又點了一杯奶茶。快九點了,Bouche的燈還亮着,以前從未拖這麽晚。聽美冬說,大型美容院定期舉辦學習會,讓那些只能洗發的新手也能鍛煉手藝。如果今天就是在開學習會,可能要等很久。雅也不禁煩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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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九點,手表上的分針又挪動了約三分之一,奶茶已經涼透,Bouche的門終于開了,店裏的年輕人陸續走了出來。雅也發現青江真一郎也在裏面,趕緊起身。
青江平時總是向澀谷車站方向走,但今晚和新進店的小工揮手告別後,他留在原地沒動。
雅也結完賬,出了咖啡店。他以為青江要乘出租車。盡管這條路很擁擠,車行緩慢,但如果到了青山路,視行駛方向而定,也可能一路暢通。想跟蹤就得分秒必争。
雅也一邊注意不被青江察覺,一邊過了馬路,這時,從大樓裏走出一個年輕女子,身穿牛仔褲配白T恤,留着褐色的短發,戴着帽子。女子走向青江。兩人開始極自然地并肩向澀谷車站的方向走去。
雅也真想把女子拍下來。他有種直覺,兩人絕非單純的同事關系。
“确實想要照片,可反正知道名字了,只要去店裏,随時都可以看見她。”聽了雅也的話,美冬點着頭說。
“地址也知道了。”他指着自己寫的記錄,上面有“神泉町”三個字。
“神泉町……青江住在她家了?”
“我一直等到十一點半他都沒出來,估計是住下了。”
那女子叫飯塚千繪。從門牌上只知道了她的姓,後來雅也又去了她住的公寓,從郵箱中的信件上查到了全名。以前他對偷看別人的信件很抵觸,現在已基本習慣了。
“青江每周只在星期三去千繪家,看來是學習會拖得很晚時便住在她那裏。”
“不像是在同居?”
“目前看來不太可能。兩人住的都是單間,要想同居,必須搬家。”
“不知交往多久了。”
“感覺不像是最近才開始的。”
“哦。”美冬陷入沉思。
“喂,調查那家夥,你到底打算幹什麽?我已經盯了他将近十天,沒覺得有什麽特別的,那個美容師怎麽會成為産金蛋的雞呢?”
美冬直勾勾地注視着雅也的臉。“雅也,你的頭發太長了,該去剪了吧?”
“你不會讓我去Bouche剪吧?”
“那有什麽,反正要剪。”
“饒了我吧,我從沒進過什麽美容院。”
“覺得不好意思?”
“那當然了。”
“哦?可徹底改變這種想法的時代也許就要來了。”
“什麽意思?”
“以後男人也會理所當然地進美容院,不僅是年輕的男孩,像雅也這樣的大男人也會去。”
“不可能。”
“就算經濟不景氣,人們也不會在打扮自己上心疼錢。确切地說,會只舍得在打扮上花錢,其中變換發型是最簡單的。”
“因此美容院就會流行?有那麽簡單?”
“你就看吧。我的直覺向來準确。”美冬莞爾一笑。
★4☆
新海美冬進店時,青江真一郎正在為客人剪發。鏡中映出的她和他四目相對,微笑致意。青江也沖着鏡子微微點頭。她今天穿了一身白色套裝。青江想,肯定又是香奈兒的,總是那樣。
青江知道她今天要來。預約單上有她的名字,只是剪發,上次剪是在兩周前。她最近一個月來一兩次,總是指名讓青江剪。
做完手頭的工作,助手走過來,告訴他美冬已經洗好了頭發。青江默默地點點頭。
美冬正在鏡子前看雜志。青江從身後走近時,她似乎察覺到了,馬上擡起了頭,再次通過鏡子與他四目相對。
“您好。”
“你好像還是那麽忙。”
“托您的福。”青江雙手理着她濕漉漉的頭發,“今天只是剪一下?”
“嗯,和以前一樣。”
“知道了。”青江小聲回答着,拿起了剪刀。
美冬的頭發偏棕色,雖然細,卻一根根地非常挺,也有光澤。青江總想嘗試着給她做個大膽的發型,但還是忍住了,擔心與她成熟的氣質不太相符。
“今天方便嗎?”修剪劉海時,美冬說。青江停下剪刀,猶豫了片刻,正不知該如何回答時,發現美冬正用微微上翹的大眼睛盯着自己。“可以吧?”
“嗯……”
“九點,在前面那家店。”
“好。”他答道,随後趕緊确認剛才的情景是否被千繪看到了。還好,她正在專心為客人卷頭發。
從記錄上看,美冬是從今年三月份開始來Bouche的,從一開始就指名找青江。介紹人那一欄是空的,青江不清楚她怎麽知道又為何選擇了自己,也從未特意問過。
開始她每月來一次,漸漸縮短了間隔。在店裏,美冬已成了大家談論的話題。年輕女店員都說,她肯定是模特兒或藝人,要不就是高級夜總會的女招待,一般人沒有長得那麽漂亮的。青江也覺得或許是這樣。
青江曾試着問過她是做什麽的,美冬只回答是“普通的工作”。既然客人沒有清楚回答,再深究下去就違反規則了。
“下班後有時間嗎?”上次美冬來時就這樣問過。當時青江正在給她整理發型,有些吃驚地望着鏡子中的她。
她莞爾一笑。“放心,不是要和你約會,有事找你商量。”
“找我?”
“是的。”鏡子中的她向上翻着眼珠看着他。在那一瞬間,青江猛地一驚,想,估計這就是所謂的妖豔。
兩人約好在離美容院步行約兩三分鐘的咖啡館見面。她正在裏面的桌旁等待。青江調整了一下姿勢向她走去。她說有事要找自己商量,青江并沒在意,覺得肯定沒什麽重要的事,歸根結底還是想兩個人見面。他很少這樣被顧客邀請,以前一次也沒答應過,擔心如果引起糾紛會給店裏添麻煩,若讓千繪知道了就更麻煩。
但新海美冬就另當別論了。他想知道這位神秘美女的真實背景,內心深處當然也潛藏着男人的欲望。
但等青江點完飲品後,美冬說出的話卻是他完全沒有預料到的。
“開店?是……我?”
“不是你一個人,是你和我。”她唇邊浮現出微笑,似乎在欣賞青江的狼狽。
“這是開玩笑嗎?”
“怎麽會呢。不可能為了開玩笑專門把你叫出來。”
她說她是通過各種調查知道青江的。比如,在街上碰到發型漂亮的女士,就上前打招呼,詢問是在哪家店裏由誰剪的,然後親自甄別,最終選定了青江。
“有若幹條件:首先是有創意,還要年輕,沒有自己開店,最重要的是有閃光點。”
“閃光點?”
“是的。只憑手藝好無法在今後生存下去。如果不具備吸引顧客心理的某些東西,絕對不行。說極端點,勝負的關鍵就在于讓客人盲目相信到何種程度。‘只要找那位美容師,就能幫我剪出好發型。’以前是這樣,現在則不同。‘正因為是那位美容師做出的發型,所以才好看。’換句話說,美容師本身将成為品牌。我确信,你身上就有這樣的閃光點。”
青江完全被美冬熱情洋溢的氣勢壓倒了。他從未這麽深入地想過美容界的未來,也從未想過自己是個特別的人。有些雲山霧罩的感覺,是否被耍了?這個疑問依然揮之不去。
她又說,今後的美容院僅憑幹好活将無法生存,需要技術人員、經營者和制作人的綜合資質。
“總之,”美冬停頓了一下後又道,“錢由我來準備。以何種理念開怎樣的店,這些咱們商量決定。之後就遵循定下的概念,你來剪頭發,我考慮如何讓生意紅火,也負責算賬管錢。只要兩人齊心協力,肯定能順利發展。”
“等一等,突然對我說這些……我對你一無所知,你僅僅是來Bouche的衆多顧客中的一位。”
她有些為難地皺了皺眉頭,雙手捂住胸口。“有這個不就夠了嗎?此外還需要知道什麽呢?”
“比如你是幹什麽的、和美容界是否有關系、住在哪裏……我什麽都不知道。”
“知道這些就可以了?那我就告訴你,現在我在銀座一家叫華屋的寶石飾品店工作,計劃今後要加入美容行業,住在江東區,如何?”
華屋的名頭讓青江戒心稍減,但還不足以讓他完全放心。“我只知道你最近頻繁地來店裏,沒有根據信任你。”
美冬撲哧一聲笑了。“你什麽意思?難道說我在騙你?”
“我沒那樣說。”
“那我問問你,假設我是一個無惡不作的大騙子,同你商量這種事對我有什麽好處呢?剛才說了,錢由我出,你一分錢都不用拿,也不讓你做什麽連帶保證人。就算我在騙你,你也不會有任何損失,不是嗎?”
青江無法反駁。确實如她所說,承擔風險的是她。如果經營失敗了,青江低頭道歉後就能再回原來的店裏,而賠了的錢肯定無法再回來。
“資金真是你的?”青江別有深意地問。
似乎察覺了他的心思,新海美冬的嘴角滲出微妙的笑意。“你是擔心錢的來路不正?這也難怪。”
“盡管華屋是一流的店……”
“僅靠那裏的工資不可能攢出那麽多資金?你說得沒錯。但我的錢沒有任何可疑之處,盡管帶有悲傷的色彩。”
“悲傷的色彩?”
“是生命保險金,我父母的。”她輕描淡寫地說,“在阪神淡路大地震中去世了。”
出于和剛才不同的理由,青江一下不知該說什麽了。
在地震後通常很難支付的生命保險金,在阪神淡路大地震後作為特例給予了支付,這件事青江也聽說過。美冬說因此手頭有了一大筆錢,卻不知該用在哪裏。
“就算有那麽幾千萬,如果平日生活奢侈,很快會花光。我想作為某種有形的東西留下來。如果可能,最好是能支撐我今後生活的東西,因此下定決心,想獨立開創事業。”
“所以要經營美容院?為什麽偏偏選擇這一行……”
“很難用語言說明,大概是腦中閃過的靈感。”她以手指頭。
“你的靈感也許會讓你失去一大筆錢。”
“若真這樣只好死心了。不過,三年後你肯定會感謝我。”她充滿自信。
青江馬上把這件事告訴了千繪。他們已交往了兩年半,曾多次談過兩人早晚要開一家自己的店,但從未深入探讨過該如何具體操作。青江今年二十九歲,千繪二十三歲,雙方都沒提結婚的事。青江想等開了店再說,估計千繪也這樣想。
“什麽呀,太可疑了。”這是千繪的第一反應,接着她又說道,“不正常,還是拒絕吧。”
“你不也認識新海小姐?她看上去不像壞人。千繪,你前幾天不還說想成為那麽有魅力的成熟女人嗎?”
“可給你開出的條件未免太好了,你竟然一分錢都不用出。”
“也沒好到哪裏去。所謂共同經營,一切都是對半分。可實際工作的是我,她只用撥撥算盤。”
“那你不就吃虧了?”
青江搖了搖頭。他在Bouche工作整十年了,也覺得該出去單幹了。曾經有過各種設想,如果有自己的店要如何經營,也相信如果變成現實,自己肯定會成功。
只是,沒有資金。當然,如果妥協,也不是不能解決。最簡單的辦法是在房租便宜的地方開店,但房租便宜就意味着遠離市中心。在時尚信息缺乏的地方很難完全發揮自己的才能,是否能感到工作的意義也是疑問。
新海美冬說想在青山開店。果真那樣,他沒有任何意見。現在的店在澀谷,不會發生兩家店搶顧客的情況,在情理上也說得過去。
“還是算了吧。”千繪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開店的事,還是踏踏實實地自己攢錢,靠自己的力量好。河村先生不也這樣說?”
河村是Bouche的經營者兼首席美容師。
“他當然要這樣說,我辭職了對他會有影響。就靠那點工資,什麽時候才能攢夠錢呀。”
“你想答應這件事?”千繪的目光中帶有責備。
“我沒這麽說,正在權衡。”
“喂,拒絕了吧。”千繪不安地說,“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的确覺得新海小姐很有魅力,但那終歸只是外表,內在的東西太可怕了。”
“可怕?”
“嗯,我感覺她要把你帶到不正常的地方。”
“什麽?你是說情人酒店?”歸根結底還是在吃醋。青江笑嘻嘻地望着女友,但她沒有笑,而是在瞪他。
“拒絕她,求你了。”
“嗯……這個嘛,我再考慮考慮。”
千繪似乎對青江的回答并不滿意。但對青江而言,女友越是反對,他越覺得眼前擺着個大好機會。
約好見面的地點依然是上次的那家咖啡館。新海美冬正在靠窗的座位上喝皇家奶茶。凳子設計得較高,從迷你裙中伸出的雙腿顯得更加修長。她正輕輕地盤着那雙長腿。
青江坐在對面,要了杯可樂,下班後總感覺口幹舌燥。
“辛苦了。”美冬沖他微微一笑。這笑容具有消除任何戒心的力量,或許這正是千繪害怕的。
“上次說的事……”
他剛說到這裏,美冬伸出手掌制止了他。
“不用着急。我不想讓你這麽倉促決定。”
“可是……”
“今天呀,和上回相反。”她調皮地縮了縮肩,“上次我不是同你約會,而是有事找你商量。今天正相反,沒有任何事,只是想和你約會。”
看到她妖豔的笑容,青江心中的某種東西又開始搖擺不定。
美冬問他想吃什麽,他說什麽都行,話一出口,他意識到自己已答應和對方一起吃飯了。說出的話無法再收回。新海美冬拿着賬單向收銀臺走去。
無所謂,只是吃頓飯——看着她勻稱的背影,青江想。
兩人坐出租車去了青山。美冬沿通往大樓地下的樓梯走了下去,青江只能跟在後面。
樓梯下有一家看上去是和式餐館的店,店內裝飾使用了竹子和木材,也有擺放洋酒的櫃臺。
像是已預約了。美冬一說名字,兩人立刻被領到裏面的屋子,是被竹子隔開的餐桌。
美冬問他有沒有忌諱的食物,他說沒有。菜全是美冬點的。
“喝什麽?這裏有各種各樣的紅酒。”
“随便吧。”
美冬叫過服務員,像是在說紅酒的名字。青江從未聽說過,他知道的紅酒數量本就很有限。
“常來這家店?”
“偶爾。這裏還不錯,要是喜歡這裏的菜,以後可以常來。”
青江邊點頭邊把煙灰缸拿了過來。他心裏盤算着這頓飯要花多少錢。如果帶千繪來,她肯定會很吃驚,或許還會說,有這份閑錢還不如存起來。
“青江君,最近去看牙醫了嗎?”
“牙醫?沒有。”這問題太突兀了。他手指夾着香煙,還沒點火。
“如果你吸煙,最好一個月去看一次牙醫。”
“我的牙沒問題,沒有蛀牙,我覺得刷得還算仔細。”
美冬露出潔白的牙齒,搖了搖頭。“不是光刷牙就行。就算沒有蛀牙,也不能掉以輕心。”
青江點燃香煙,小心地不讓灰色的煙飄到她臉上。
“你是說會有煙漬?”
“煙漬倒沒什麽,主要是對牙龈不好。煙會激活牙周的病菌。”
青江沒太聽懂,繼續吸着煙。他聽說過牙周病,卻不了解詳細情況,也不明白她為什麽會談到這個話題。
“青江君,你是專業人士吧?”
“我認為是的。”
“那就好好聽我的話,保持牙齒健康是一名專業美容師的義務。”
“哦?”
“想必你也不願意為滿嘴大蒜味的客人剪發。”
青江把香煙從嘴邊拿開。“我有口臭?”
“目前還沒事。可如果對牙齒不經心,可能早晚會這樣。站在顧客的角度,眼前的美容師牙齒幹淨漂亮當然要比髒乎乎的強,最好是潔白的。”
有道理,青江點了點頭。他平常倒也注意不吃大蒜,卻從未想過這麽深。
“一個月洗一次牙,一定要遵守,我就是這樣做的。”
見美冬豎起了手指,青江想,看來這人已經把我當成合作夥伴了。
菜肴端來了,兩人喝起紅酒,感覺像是日式料理和意大利菜的混合物。
美冬沒有提開店的事,主要在談關于旅行以及各地飲食的話題。從她的話推測,她曾去過許多國家,特別是法國和意大利,曾去過多次。
“你是去這些國家觀光嗎?”
“也有觀光,但基本上都是工作。去采購裝飾品和衣服。”
“啊,是華屋的……”
美冬微微搖了搖頭。“我從今年開始才在華屋工作。在以前的店裏上班時,就主要幹這個。”
“為什麽不在那裏幹了?”
“嗯……三言兩語很難說清楚。”美冬微微歪了歪頭,“簡單地說,就是幹煩了。”
“煩?”
“感覺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反過來說,也明白了哪些事情自己做不到,就覺得不能這樣下去,必須改變。”她眼珠朝上看着他,“這樣的解釋不行嗎?”
“不,倒不是不行。”
“喂,青江君,你覺得人生能重生幾次?”
又是一個突兀的問題。
“我,不信這個……重生、前世什麽的。”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問一生中會有幾次轉變。比如,結了婚人生就會轉變,找工作也是如此,這種事大約有幾回呢?”
“呃,從這個意義上講,我放棄考大學,下決心來東京當美容師就是第一次轉變,此後再沒發生過。”
“那麽,是不是到該轉變的時候了?”
“這個嘛,不清楚。”青江呷了一口紅酒,他想,看來這是步入正題的鋪墊。
但美冬沒有把話題轉到美容院的開業上,只是夾雜着各種趣事,展示了自己從經驗中獲得的商業知識、談判技巧、市場拓展方式等。這些話深深地吸引了青江。她的談話方式巧妙極了,沒有自己誇誇其談,總在征求他的意見和感想,也并非單純地詢問,更在青江所言的基礎上進一步拓展話題,或深度挖掘問題。話題總也不會間斷,時間過得飛快,兩人喝幹了兩瓶紅酒。
“找個地方再喝點?明天不用上班吧?”出了店後,美冬說。
晚餐是她請的。如果就這樣回去,自己像在騙吃騙喝。最主要的,是青江還想和她待在一起。
“可以。”他答道。
她擡起手。從青江身後駛來的出租車停在兩人身邊。
★5☆
本想把酒壺裏的酒倒入酒盅,手一哆嗦,全灑在了桌子上,連褲子都濕了。他輕輕咂了一下嘴,用放在旁邊的毛巾擦了擦。
酒都不會倒了——安浦達夫罵着自己,狠狠地瞪着右手。縫過的疤痕仍血生生的。
終于習慣用筷子了,用鉛筆寫字也基本沒問題,但前提都是要把精神集中在指尖上。稍不留神,筷子和鉛筆都會跌落,因為指尖沒有感覺。如果閉上眼睛,甚至感覺連手指都不存在。
對手藝人來說,指頭就是命。手指廢了,就和被折斷翅膀的鳥一樣,什麽都幹不了。
他最近一直在四處找工作,但沒有地方雇自己。無奈之下,也在工地幹過,但用慣的右手的手指不聽使喚,既不能搬重物,也不能揮鎬,總是馬上被解雇。若沒發生那件事該多好。但現在後悔也晚了,手指已無法痊愈。
桌旁突然暗了下來,中川出現在面前。“還有錢喝酒?”他在對面坐下。
“最後一次。”安浦用左手抓起剛才灑了一半的酒壺。
中川叫過小酒店的夥計,要了一份涼豆腐和一壺酒。“聽你妻子說,應該在這裏。”
“哦。”
“真是個好妻子,在超市裏從早幹到晚,也不阻止丈夫去外面喝酒,你可要感謝她呀。”
中川的話讓安浦無言以對。他心裏清楚,必須要向妻子道歉。本就是因為玩女人才受了傷。然而妻子毫無怨言,很快在超市找了一份工作。如果沒有她,他肯定早就餓死了。所以他才想方設法找工作,希望能掙到錢。
“阿中,聽說你也被福田辭退了,現在幹什麽呢?”
“就在家待着,靠那點存款過日子,忍到能領養老金的那一天吧。”
“這樣好嗎?”
“不好,但也沒辦法。什麽地方肯雇我這樣的老家夥?”
“社長也太過分了,把我們這些做了多年的人說辭就辭了。最後留下的只有前村。”
“他也不好說。”中川拿起新端來的酒壺,先給安浦斟滿,又給自己倒上,掰開一次性筷子夾了一塊豆腐。
“不好說……難道連前村都要辭退?”
“昨天前村給我打電話,說已由月工資變成了小時工資,工作時間一下子縮短到兩個小時。他發牢騷說連房租都交不起了。”
“這樣能維持下去嗎?工作少到這種程度了?”
“應該有活幹,那些氣槍的訂貨沒有減少。前幾天路過工廠,看他們在往裏面搬鋼材,估計又有新的工作了。”
“太奇怪了,那為什麽要裁員?”
“工作是有,但有一個幹活的就足夠了。”
“一個人?那個年輕的家夥?”
“嗯。”中川喝幹了酒,又倒了一杯。
沒看清楚那人的臉,只記得個子很高,也看見了他幹的活,就算在安浦看來,那也是一級品。當時他就想,雇了這麽個人,社長當然不會搭理自己了。
“福田工廠裏的機器全都會用,焊接也不錯,加工的水平相當高。這樣一來,那個摳門的社長肯定會選他。聽說是從關西跑過來的,真是個多餘的喪門星。”中川哼了一聲。
“要是那家夥不來就好了。”
“我和前村是這樣,”中川取出香煙,“包括阿安你,或許也會有解決的辦法。”
“哦?”
“很多時候光靠我和前村幹不完。就算你的手指不比以前,只要還能湊合着動就行。”
“能動,你看。”安浦用右手拿起筷子,夾住了剩下的鹹菜。
中川點點頭,依然面無表情。“可那家夥還在,沒辦法。如果那家夥也像阿安一樣被人刺傷手就好了。不,也就是在這兒說說,你就當沒聽見。”中川環顧四周,手指放到了唇邊。
出了小酒館,和中川告別後,安浦也知道該直接回家,但他不想那樣,便溜達着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不知不覺中,竟然來到了福田工廠附近。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有什麽目的,或許是腳自然地向習慣的道路移動。
早就聞膩了的汽油味如今卻備感親切。他想,要不要再求一次社長?如果說什麽打雜的活兒都可以幹,社長會不會網開一面?
但他馬上搖了搖頭。不可能這麽順利,上次那麽懇求,最終還是被冷冰冰地轟走了。
已沒有理由再站在這兒了。他剛想回家,突然注意到工廠門口的縫隙裏透出一絲亮光。
把我們都開除了,難道那個人在加班?
安浦走近工廠。大門開着一點,聽不到大型機械運轉的聲音。他又把門推開了幾厘米,偷偷往裏看。對面有一個高大的背影,正在用微型磨床削什麽東西,削幾下就查看一下,像在加工特別小的東西。安浦看不清楚。
這個不知從哪兒鑽出來的人反正是在加班,在掙加班費。
如果他也被人刺傷手就好了——中川的話又浮現在腦中。
安浦環顧四周,确認沒有人後,繞到了工廠後面。那裏放置着廢棄材料和損壞的機器。以前每年分幾次雇人處理,現在不景氣,沒有閑錢管這些,金屬垃圾堆成的山越來越高。
安浦在昏暗中凝神尋找想要的東西。那家夥個頭大,該找個長一些的,最好是彎成鈎子狀,頂端尖尖的。
地上沒發現特別合适的。最後他拿在手上的是一根五十厘米的鐵管,前頭又焊接了一塊短管。電弧焊接得不太好。他想,這肯定是阿中幹的。眼花之後,中川的手藝确實不如從前了。但只為這個原因就被解雇,真讓人受不了。只要人活着,就有可能因年老而手藝退步,也可能會因事故導致殘疾。互幫互助才是朋友嘛,不應該是純粹的雇主與雇工的關系。安浦腦中浮現出福田的面孔。
他一動不動地藏在暗影裏,感覺酒意上湧,但并不厲害。他對自己說,不該趁着酒醉幹這種事,但已別無選擇,實在被逼急了。
突然想起了數月前的那個夜晚。那天很冷,安浦穿着厚厚的夾克,在池袋一家常去的店裏喝了一些酒,當時頂多比今天醉得厲害一點。
是找家有妓女的店,還是在外國女人聚集的地方轉轉?他邊想邊溜達。受阪神淡路大震災影響,建築用部件的訂貨增多了,一直持續加班,今天剛領到加班補貼。錢包裏有了錢,底氣也足了。
“大哥。”忽聽有人喊自己。
一個大晚上還戴着太陽鏡的女人站在旁邊,身穿低檔外套,燙着極其誇張的卷發,還染成了紅色。
安浦一眼就覺得這個女人不錯,只見她外套前襟微敞,從縫隙中能看到白皙的乳溝和雙腿。
女人默默地伸出三個手指。安浦覺得太貴,可“這個女人倒也值得”的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
安浦走到女人身邊,聞到了刺鼻的香水味。女人的脖子和手腕上丁零當啷地挂了一堆便宜首飾,妝化得也很濃。
“有點貴,這樣?”他伸出兩根手指。女人從上方摁住他的手,伸出兩根手指,又攤開手掌,應該是在示意兩萬五千元。
“OK。”
聽到安浦的回答,女人上前抓住他的胳膊,領着他向前走。
今晚真走運,他傻乎乎地想。
每次回想起這一幕,安浦都咬牙切齒地罵自己沒腦子。以前從未見過有女人站在那條街上拉客,自己竟絲毫不懷疑。他被女人的姿色迷住了,只顧得樂颠颠地想,竟然能和這樣的女人上床。頭腦過于發熱,根本沒想到,這麽漂亮的女人怎麽會在大街上拉客?
跟着女人進了一家低檔旅館。空氣中充滿了消毒水味,還有為了除味而噴灑的清香劑的氣味。女人一言不發,只用手勢來表達。安浦認為她不太懂日語,肯定剛來日本不久,不知該怎樣掙錢,就按別人教的在那裏站着拉客。安浦異想天開地自圓其說。他滿腦子都想着要早點抱着這女人睡覺。
一進房間,安浦就從後面抱住了女人,撩起她的長發亂舔她的脖頸。女人的脖頸上有兩顆小黑痣。
他想扯掉女人的大衣,女人卻扭過身來,像是要來親吻他似的擡起下颌。形狀迷人的嘴唇就在眼前,他貪婪地将嘴唇貼了過去。之後……
記憶消失了。清醒過來時,他發現自己倒在地上,同時感到一陣劇痛,原來右手流了許多血。那場景太過荒誕,他簡直無法接受事實。
他坐起身大聲叫喊,現在已不記得喊了什麽。沒有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