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日室友
他愣了片刻,有些揶揄的意味,“我是說,如果是宋以朗,他就不會顧忌那麽多,他是個坐而言不如起而行的人,很多事都是做了再說的性子。”
“你很熟宋以朗?”
“他是宋老師的獨生子,雖然我們不熟悉彼此,但對他的事我多有所聞。”
她靜靜吃面前的食物,聽他談起宋以朗。
“曾經他是亞斯伯格症候群的孩子,可是他也沒因此放棄自己的可能性,領到醫生證後就立即飛出國去無國界服務,如果他沒出去,也不會有今天這種開朗的個性,不是嗎?”主菜一上桌,他改請侍者上紅酒,把先上桌的佛羅倫斯牛排推到她面前。
“他半點都看不出來是亞斯伯格,要認真說起來,我反倒覺得他有過動症,還聽不懂人話。”
忿忿把牛排切成兩半,她把牛排當成宋以朗,用力插入肉塊裏。
蘇格搖動紅酒杯,看她生動的表情,微微苦笑,“聽說,他在醫院裏熱烈追求妳?”
分切牛排的手頓住,她慢慢擡眼,看着蘇格的眼睛,認真且懇切,“我跟他,不會有可能的。”
“其實……”
他似乎想說什麽,話才剛出口,肩上驀地被輕拍兩下,蘇格回頭一看,随即起身跟幾位外籍人士招呼。
她看着陌生的臉孔,猜測這些人是這次座談會上特地請來的外籍榮格心理師。
兩個金發碧眼的男人與蘇格以法文交雜,她有些後悔當初不好好學第二外國語,因為聽得不是很明白,索性只能專心在食物上。
三人交談的時間不算太久,男人們做舉杯的動作,蘇格笑着搖頭,指着段笙笙。
他倆随即意會,朝她點頭致意後,叽哩呱啦說了一串,蘇格也不翻譯,抹把臉一副求饒的模樣。
兩個男人拍了拍蘇格的肩膀,擠眉弄眼的,“Su,等你好消息。”
最後一句特意用帶着濃濃口音的中文說,她聽得很清楚,卻不滿其中調侃的含意。
随後侍者帶領兩人到位子上,蘇格一坐下便撞上她寫滿好奇的眸子,他微微一笑,解釋道:“那些是我在瑞士讀書時的同窗,各自分散在世界各地,久久才有一次相聚的機會。”
“我以為會去念榮格學院的人都很古板,像你一樣。”
他微微苦笑,指尖摩挲酒杯邊緣,“這是刻板印象。會走這條路的人有三種類型,一是受過精神疾病所苦,二是已經痊愈的過來人,三是飽含同情心的人,SOAC這對表兄弟他們是第三種,樂天開朗的Psychiatrist family。”
他們倆曾經有過一段親密的時光,長達兩年的谘詢時間裏每周都見面,她暢所欲言說自己最私密的事,卻從來沒有談論過蘇格本身的事,現在身份不同了,幾年的工作洗禮讓她膽子大了,她慢條斯理吃飯,問了一個最想知道的問題。
“那你呢,你是第幾種?”
蘇格陷入思考,指尖無意識的在桌面敲了敲,良久後才回她,“第二種。”
她只是好奇,心裏沒有預設任何的立場,所以當聽見真實的答案她仿佛誤踩禁區的小兵,有片刻瞬間的驚慌。
蘇格拿起餐巾替她擦拭溢灑出來的紅酒,坦然而笑,“這沒什麽,妳不用覺得抱歉。如果沒有那些因,也不會有現在的果,倘若沒有接觸心理治療,現在的我不會坐在這,或許跟宋以朗一樣在MSF也不一定。”
“後來呢?”心弦輕輕的被挑動了下,原來,蘇格有這樣的過往。
他低頭薄笑,捏着鼻梁的模樣像是有些愧疚自己的不成大器,“可能還是有些殘留吧,比如我是個慢熟的人,不喜歡交際應酬,表達自己也不算流暢,甚至對感情很遲鈍。”
“可是你也談過感情不是?”她想盡量說得雲淡風輕,可是發緊的聲音還是洩露心事。。
“所以失敗的很快。”
他的笑容裏有淡淡的羞澀,低頭吃進一口牛肉掩飾表情,可她還是眼尖的察覺,原來這個男人也有缺點。
曾經以為蘇格刻意在對自己保持距離,但在這一刻,她又覺得彼此之間無所隔閡,那些不好的過往,難堪的回憶,在這段時日裏,在字裏行間中,不自覺就被療愈。
回程路上她漸漸淡去宋彩的話,倆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很少能安然入睡的她在接近返家的時候竟然睡了過去,蘇格把車停在她的宿舍樓前幾秒,發現她渾然不知所覺,很快的下了另一個決定。
已經不知有多久在一夜無夢的狀态下酣暢淋漓睡過一場。
段笙笙舒服的翻過身,以為抱着的是自己的長條靠枕,可是手下的觸感卻不是這麽一回事。富含彈性的枕頭,清香的空氣,這肯定不是她那間小小的宿舍。
她迷糊的睜眼,看到床頭櫃上多角形夜燈,她立即知道不對勁。
外頭人似乎是聽見動靜,門板上适時傳來兩聲輕敲,清爽的嗓音傳來,“笙笙,起來了嗎?”
“起來了,起來了!”手忙腳亂套上衣物,拉開門,蘇格已經穿戴整齊等在門外。
他看了眼手上的機械表,挑眉稱贊,“生理時鐘挺準時,五個半小時整。”
“我怎麽會睡在你這?”她蓬頭垢發,滿臉油光,躲在門後露出一截眼睛看他。
“昨晚喊不醒妳,總不能讓妳睡車上。”他指着時間,“其實還早,要不要再睡一會兒,半小時後喊妳起床早餐?”
“不要了,今天答應領班師傅回去确認細節,我換個衣服就走。”
蘇格退開一步,把熨燙過後折疊整齊的衣物從門縫遞給她。
她才剛接過,他随即又拿來一個藤籃。
“妳需要的東西都在裏頭。”
無須多說,打開一看裏頭都是她需要的女性衛生用品。
“蘇格,你常在家裏備用這些東西嘛?”
如此周全,她心裏不得不往一處想。
蘇格愣了愣,指關節用力敲她腦門一下,佯裝怒喝,“在妳眼中我是那種人?”
“不敢。”她霸占籬下當然不敢放肆,關上門刷刷洗洗,出來後又是白日那個一絲不茍的段笙笙。
早飯後他自然無條件陪伴她回到老別墅一趟,以為裝修後室內會是一片百廢待興的亂象,可是預期的景象沒看見,所有的物品在蘇格的打點下已經井然有序回到該有的位置上。
段笙笙撫過剛油漆過、樸質霧白的牆面,地板的木頭香氣沖擊鼻息,淡化過去曾經發生在這,喜的悲的舊回憶。
這一幢老別墅即将有場全新的開始,她理當該欣喜,卻沒來由感覺到舊時代落幕的失落與哀傷。
“仲介已經開始在網上張貼出租廣告,租金想開多少?”蘇格打開I PAD畫面,把廣告畫面秀給她看。
“我不想出租了,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你要不要搬過來,我不收房租。”她打趣地問,不以為會得到正面答案,以至于接下來蘇格說的話才讓她震驚。
“我是有此打算,既然妳開口先說,我就先把廣告撤了,只是有個原則,租金照算。”
“你付得起多少?”她沒有概念,想着他說多少是多少。
“一個月四千,押金兩個月。”
腦袋裏盤算這場交易是不是太占便宜,蘇格見她不吭聲,主動加碼,“不夠的話,五千也可以。”
“我在聖醫的宿舍租金是一個月八百,你确定自己開的價碼合理?”她不缺錢,更不想占他便宜。
“妳租屋經驗多嗎?”
她老實搖頭,“少之又少。”
“那就按照我的出價,放心,不會高于市價,也不會占妳便宜。”
悲劇記憶的洗刷,靠的是另一層美好來層層疊蓋,從蘇格進駐這間房子的開始,她慢慢對這間房子産生另一種不同的情感,不那麽厭惡排斥,甚至多了期待。
“如果媽知道以後你是這的新主人,想必也會很安慰吧。”
蘇格一如往常拍拍她腦袋,靜默中給予她無聲的支持。
大門重新落上鎖,她心上的沉重也放下,已經過了這麽些年,她背上的傷痕已經結痂,記憶也讓新的給取代,從今而後她只專注在自己身上,只往前看。
下午回到醫院,段笙笙剛套上白大褂那會兒,張沫握着手機從長廊那一頭奔來,探頭朝她勾動指頭,示意她跟上。
産科會議室位在行政樓走廊最深處,她匆匆跟上擠在住院醫生群裏探頭看滿室的資深主治,還以為是自己哪兒犯錯了要接受審判,看到這陣仗她也松了口氣,猜測大概又是要頒發什麽新政策而召集全體同仁。
“各位,這是一早剛接的VVIP病患,患者患有子宮頸閉鎖不全症,孕期剛滿四個月,安排明天動子宮環紮術。”
打開幻燈片,張沫先開始簡報新接收的病人,醫院公關也在旁待命,整間會議室因為這不尋常的貴賓而顯得詭谲沉悶。
段笙笙不解新病人天天有,但是要這麽謹慎招開會議的不多見,上一回是銀河集團的夫人來生下第二胎,這一次又是何方神聖?
她翻過病歷,看清上頭的名字,頂了頂身旁的住院醫耳語,“這個柳絮……是電視上那個柳絮?”
身旁的年輕男人點頭,同樣是一臉茫然。
“主任,這個柳絮為什麽非得要來我們這做手術?”段笙笙阖上病歷,對于這些影視明星老愛上聖醫就覺得頭疼。
“柳小姐會上我們醫院是透過熟人引介,對我們也是一大考驗,她希望除了我之外,有個女醫生可以全程擔任主刀以外的工作,而我們院裏的女醫生只有兩個,一個在外訓,剩下的就只剩妳,怎麽樣,有信心嗎?”張沫盯着她,懾人的視線盛滿審視,“沒有的話現在拒絕還來得及。”
幾十雙眼睛盯着自己,段笙笙意氣又起,心裏明明沒把握,還是硬着頭皮舉手,“我願意接受挑戰。”
總醫師聽了臉色也綠了,“主任,段笙笙是資歷不到五年的住院醫,您放心就這樣丢給她,出了事誰要負責?”
張沫一路從基層爬上來,豈會不知道底下人的心思,啪地一聲阖上筆記本,指着他鼻尖,“難道我放手給段笙笙你們就要袖手旁觀等着出事?我說過産科是一條船,大家同舟共濟,這些信念難道都忘了?”
總醫師被這麽一訓,膽子立即悚了,“不是這麽說的,我們只是擔心段醫師年紀尚輕,遇到特殊身份的病人會膽怯。”
“段笙笙,妳自己說,怕不怕?”
“怕。”她老實坦承,“可是因為怕,才會謹慎,我已經累積上千次的接生經驗,如果前輩能指導我特殊病例的部分,我想我可以撐起這一次的考驗。”
工作上她是遇強則剛的性子,別人越是看不起,她越要挑戰。
總醫師看其他資深主治都沒意見,自己又身為男兒身,只能摸摸鼻子退讓。
“指導不敢當,主刀是張老師,但是柳小姐要在我們院裏住到生産為止,在這段期間妳得全權負責,包含産檢、照護、二十四小時待命,做得到嗎?”
“我就住在醫院的宿舍裏,未婚也沒男友,誰可以比我更好的照顧病人?”
她微微笑起,一句話堵死所有成家的、戀愛中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