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舅舅交代?”
她的話如鲠在喉。
韓珉聲音低沉而緩:“周落,聽話。”
周落靜靜地望着他。
她的手撫上他的臉頰,指尖一一流連在他的眉角、眼梢,最終被他抓住。
這次,他的眼睛裏有了實質的情緒。
周落彎着唇角,眼神微醺,說:“我喜歡你,韓珉。”
“喜歡我不是一件好事。”
韓珉松開她的手。
男人目光專注,他的手将她一側的碎發捋到耳後,動作溫和。
他說:“我怕我會毀了你。”
語氣溫柔得,如同情人間的呢喃。
“沒事……”
少女俯身:“我讓你毀。”
她願意堕落、沉淪。
永不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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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東北,丹城。
坐在老舊的桑塔納裏,孟昀掃了身旁的韓珉好幾眼。雖然不知為何,但他總覺得這些東西和韓珉格格不入。
原本他覺得,韓珉這個人就和他們這些應該是一輩子都沒有關系的。
來接他們的是一位人高馬大的壯漢,開車橫沖直撞,估計脾氣差不多也是。
孟昀右手緊拉車廂上的扶手,說:“大哥,我們這是去哪?”
壯漢聲音中氣十足:“羅成老家,丹城鄉下的一個地。”
一陣颠簸,孟昀胃裏犯惡心。
“還有多長時間到?”
“快了……”他指指前面,“就那兒。”
一眼望去,北方遼闊凋敝的大地枯黃色被厚雪覆蓋,雪色柔和萬物景致,一下成了一幅文人騷客筆下的畫。
停下車,兩人跟着壯漢走到一家門前。
一只白色的土狗驟然沖到他們面前,狂吠不止。
門咯吱被打開,裏面走出一位婦女,她穿着厚重的羽絨大衣,朝着三人招手:“進來啊,沒事,它不咬人的。”
說着,她叫了叫狗的名字,狗顯然安分許多,一下子又鑽進裏屋。
北方供暖,室內比濕冷的南方不知道要暖多少。
婦女随即将大衣脫下,她笑着帶他們進了客廳。
韓珉看着她拿來一盤花生瓜子,一壺茶水和若幹杯子,從進來到現在,女人就沒有消停過,為他們倒好了茶水,才說:“你們等會兒,我去叫羅成。”
說完,她轉身就上樓去喊人。
孟昀往韓珉身旁站。
壯漢不客氣地往沙發上一坐,抓了一把瓜子說:“你們來遲了,昨天羅成就和我們說過了。”
邊說,他邊磕瓜子,往地上吐殼:“就你們在假,漏了。”
孟昀挑眉:“我看不像是漏了,是壓根不想告訴我們。”
他看了一眼韓珉,說:“通知的人是誰啊?”
壯漢磕着瓜子笑笑:“你想多了。”
他又看向韓珉:“韓醫生也想多了。”
韓珉哂笑:“只要羅成不想多,韓某就無所謂。”
說話間,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傳來。
壯漢噤聲,掃了眼韓珉,開始獨自磕瓜子。
婦女跟在男人身旁,問:“今年長白山人參好像不多,你怎麽還要找這麽多人……”
男人不耐:“藥材是時多時少,但年年情況都不一樣,你懂什麽?”
婦女愣了下,說:“我是不懂,你們慢慢聊,我去做飯。”
羅成走到裏間,見到來人,右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說:“韓醫生,坐。”
羅成至今無兒無女,在村裏,很多人都知道他是個藥材商,常年奔波在外,手下也有不少人。一小部分“藥材”被堆放在家裏只有他知道的隐蔽處,這只是出于對“藥材”保存的特殊性考慮,并且時間不會太久,久了就“不好賣”。
但韓珉知道,這些都是假象。
羅成拿了桌上的茶,喝了口說:“今年北邊的生意還行。”
“朝鮮人窮,拿來的貨價格都低……”
說到這裏,他笑笑:“他們還是迫不及待地把東西塞過來,說是哪怕在這兒坐牢,也好過在朝鮮吃不飽穿不暖。”
“那幫子人都不帶怕的。”
他看看坐在對面的韓珉,說:“你們最近就跟在我身邊,學學看看吧……”
他特意問候一句:“韓醫生,是吧?”
韓珉颔首,說:“您客氣了,叫我小韓就好。”
羅成笑起來,不大的眼睛眯成一道彎彎的縫:“這怎麽行,韓醫生和我們這些人不一樣。”
是不一樣,太不一樣了。
羅成在內心對他有一個試用期,現在期限快要到了,他還沒有交給他一份滿意的答卷。
對韓珉,羅成一直認為,他缺一個理由,缺一個必須要做這種事情且不怕頭破血流的理由。
況且韓珉和他們這些人,是真不一樣。
“人和人之間都是相似的。韓某也有自己想要得到卻得不到的東西,只有錢能滿足我。”韓珉擡頭,鏡片上的冷光微閃,“我想要迅速得到,我知道您待人忠厚,能幫我的。”
羅成點頭。
“成哥——”
孟昀出聲打斷:“成哥,許建國……”
他猶豫了,沒說下去。
羅成看向他。
孟昀看了眼韓珉,說:“我和韓哥發現,許建國前幾次在走貨的時候直接拿了您一部分的貨……私藏在自己那兒,準備高價賣掉……”
他說:“我和韓哥這段時間在弇城,是許建國酒吧那的消息,我們也證實過了,确實是這樣的。他兒子手頭還有一小部分,還拿來去酒吧玩,簡直不知天高地厚,要不是我和韓哥見到了……”
“我找到一個人證,她說許建國讓她們把東西藏起來,并且很急,可能這幾天就會有動作……”
羅成看着韓珉,說:“原來他是想自己做主……”
“這事我知道了。”
羅成朝韓珉笑說:“辛苦你了。”
“要是長此以往,您的名聲就不太好了。”
羅成擺手。
他望着年輕的男人,慢慢地放下茶杯。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韓珉做的這事都合了他心意。他讓他獲利,他也不會讓他吃虧。
“不過我想了想。”
“韓醫生啊,術業有專攻。讓你走貨,着實是小材大用了。”
話落,一個小女孩驀地跑過來。
十歲左右的模樣,眉眼秀氣。
孟昀在韓珉身旁低聲說:“坤哥養女……”
他頓了頓:“也不知道是第幾個了……”
韓珉看着女孩小跑着,卻繞開了羅成,她徑自跑到他面前,小手攥住他的褲子說:“叔叔……叔叔……叔叔……”
女孩被羅成捂住嘴巴,抱起來。
羅成厲聲道:“又不聽話。”
小女孩瞬間就乖順了,安安靜靜地被抱着。
看着小女孩被羅坤抱進屋子,孟昀感慨:“他也是想要個孩子……”
女孩趴在羅成肩頭,她的目光越過所有筆直地注視韓珉。
好像在說——救救我。
……
入了夜,丹城就更冷了。
鴉青的天幕下,遠處的兩山相望。屋外蕭索冷寂,裏頭溫暖如春。
韓珉和孟昀今晚就住在羅坤家中。
晚間飯點,小女孩也被抱出來。她神情恹恹的,羅成在旁手把手地喂她吃,見她不買賬,羅成擡手打翻碗筷。女孩吓得向後躲,眼睛裏湧上淚,妻子在旁說了說,可到底沒用,被他一瞪眼只好往後站。
羅成是家裏的頂梁柱,這個家就住着他們夫妻二人和一個孩子,她什麽都不會,腦子又笨,只能做做零工,凡事,她也是不得不聽他,不敢說什麽。
小女孩又抱住韓珉,眼淚止不住地流。
羅成恨恨地掃一眼那女孩,說:“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我供你吃供你穿,到頭來你還不聽我話?”
他上前拽住孩子的發辮:“你長能耐了是吧?誰讓你跑出來的?我看你就是欠教訓!”
女孩痛得驚叫。
“今天晚上,不到你認錯,你別想我停手。”
“成哥——”
韓珉俯下|身,将一方手帕遞給小女孩:“小孩子不懂事,算了吧。”
孟昀也看不下去:“是啊,算了吧。”
羅成妻子忽然出聲:“阿成啊,她下次一定不會了,就白天被你吓得才不敢吃飯。”說着,她叫了叫孩子的乳名。
小女孩望着面前的韓珉,她的手緊緊握住他的手,猶猶豫豫地點頭了。
“你給我看好她,吃完再讓她回房間。”
給妻子叮囑完,羅成又對韓珉、孟昀說:“家事,外人不便|插|手。”
羅成帶着怒氣離開。
婦人嘆氣:“我去熱熱菜,都涼了。”
像是不忍心看到什麽,婦人轉身去廚房。
小女孩眼裏還是有淚,她拉着韓珉的衣袖,輕聲說:“你救救我,叔叔,你救救我……”
不知為何,韓珉莫名想起幾個月之前,他第一次見到周落的時候,她也是這樣相似的眼神,說着相似的話。
真奇怪,為什麽她們都要他來救?
面對孩子的請求,韓珉沒有說一句話。
他敏銳地察覺到了這裏面的不同尋常。羅成有事瞞着他們,顯然一定不是什麽好事,甚至可以說,是他的一種癖好。
一種奇怪的癖好。
同樣也會毀了這個女孩的一生。
一個小時後,韓珉和孟昀來到丹城熱鬧的街頭。
孟昀臨時起意想出來玩,韓珉只是作陪。
走了沒幾圈,就有電話打過來。
孟昀擡頭對韓珉說:“我接一下。”
說完,人就往旁邊僻靜處走。
韓珉擡眼看到一家二十四小時餐飲店的廣告牌亮着,于是到裏面等孟昀。他走到二樓,除了桌椅外,就只有燈亮着的。
他在窗口處站着,往下能看清所有,包括孟昀的動向。
他現在急需确認一件事情,因此把電話打給了位素未謀面的卧|底。
接通後,對方謹慎地問:“是誰啊?”
韓珉偶爾有點職業病,他從聲音裏推測出來,這個人近期可能在感冒中,鼻音很重。
他答:“線人H。”
“我想問你一件事。”
“什麽事?”
“你跟在羅成身邊這麽多年,有沒有發現他有什麽奇怪的癖好?”
對方言簡意赅:“他有戀|童|癖,還有暴力傾向。”
“前面這事只有幾個人知道,很多人都看不出來,就算看出來也很難往那方面想。”
“羅成手下有拐|賣的線嗎?”
“這個不太清楚。”他說,“我們以前也一直很想知道他是通過什麽渠道、哪個地方得到這些孩子的,但是沒有查到。”
“德原村。查查看這個村子。”
“好。”
随後長久地沉默,對方耐心耗盡。
窗上投射出淺淡的影子,韓珉看着窗中的男人,說:“羅成不太信我,他可能不打算讓我走貨。你覺得有沒有什麽方法,我能快速地獲得他的信任?”
他垂眸。
樓下,孟昀一直都在打電話,沒有別的動作。
對方靜了幾秒。
“其實有個辦法……”
“你今天說的提醒了我,還有一個辦法。
你要和羅成同化。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在心理學的某個角度上來說,兩個相同的人,尤其是像羅成這樣的人,他會對和他相似的人産生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彼此是同類,才最不容易被抛棄,最容易信任。況且羅成的癖好很隐蔽,這就說明如果你能做到很明顯,他就越容易偏向你。”
韓珉擡眼:“簡單來說,就是讓我演變态?”
“對。”
十二
期末考試結束的這天,周落收拾書包時,被身後的小哥拉到了班級的牆角。
放學時分,考試又結束,學校的幾棟教學樓在幾分鐘內幾乎空無一人,小哥把燈關了,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見他還不說什麽,周落來了脾氣,說:“幹嘛啊?”
“江湖救急。”
昏暗的教室裏,男生耷拉着臉,輕聲問她:“你知道嗎?上次我帶你去‘堇色’之後,那兒沒多久就被查了。”
“查了?”
“對啊,被警|察查了!”
周落打了一個哈欠,說:“哦,查了就查了。”
“不是啊姐,關鍵不是這個!關鍵是……許斐凡……也不見了……他那些朋友都說他……他失蹤了……現在……現在……”
他說着說着,雙手忽然大力握住周落的肩膀:“姐,要不我們也去做這個生意?我聽人說,要不了多久就能搞到……”
周落痛得皺起眉,她握拳錘他的手臂:“你他|媽給我放開。”
男生這才松了力。
他朝後退了幾步,教學樓外的散光投入室內,周落看着他,漸漸地察覺到了不對勁。他瘦了很多,但不是正常的瘦,是一種呈現出病态的消瘦。
臉頰微陷,眼窩深凹,原本健壯挺拔的身材已經隐約可見骨架。
周落不自禁出聲:“你多久沒吃過飯了?”
他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望着周落,說:“那有什麽好吃的?”
一股異樣感湧上心頭,背脊竄上寒意。
他擡腳向她逼近:“你還記得校花嗎?我終于知道許斐凡用了什麽辦法讓她能變得……那麽下|賤……不過應該說,那天去‘堇色’的人最後都會乖乖地聽他的話。現在許斐凡失蹤了,我們只能自食其力……不過可能人多一些,把握就大一點……”
“姐……我……”
他再擡頭,人已經不在了。
只有門敞着。
周落下意識跑出教室,她感覺到一些不對勁。男生略微癫狂的神态說明,他現在已經有為了那東西不顧一切的念頭了,可他還想拉上她……
這也表明,她是那天去‘堇色’唯一沒有上許斐凡當的人。
一個人在街頭游蕩許久,紅色線框的電話亭裏空無一人。
周落早就把韓珉的電話號碼背得爛熟于心,摁下那一連串的數字,她握着電話機等待着。
還是同樣的結果——空號。
時間仿佛撥回幾個月前,她看着小紙條站在電話亭裏撥出一串號碼。
仍然是同樣的結果。
韓珉是什麽意思?
周落垂頭把電話挂了。
莫名地,她想起來另外一串號碼。那是一串來自另一個歸屬地的字數,中國的西南邊陲。這是那天來接她的姓謝的助理給她的號碼。
那人說:“教授想,小姐以後或許會找他。”
她拿出那張名片,正面寫着他的名字和職位——謝弋,化學研究所研究員。只有這些字是中文,別的、具體的信息都是另一種語言。
扭曲、蜿蜒的文字,她從未見過。
韓珉會不會也和這個有關?還有她舅舅的失蹤,所有的謎,仿佛都被藏入這鬼語般的文字中。
周落在電話機上摁下第一個數字,手指停在按鈕上方——
她到底該不該這麽做?
……
……
……
三天後。
東北與朝鮮接壤地,丹城。
羅成挂了電話,他的妻子拿了一件厚實大衣走過來給他披上。
“外面冷,不比裏屋。”
女人架着衣服,男人穿上後對低頭扣紐扣的妻子說:“把涵涵送了。”
涵涵是養女的小名。
女人扣紐扣的動作慢下來:“我看着涵涵挺乖的。”
羅成冷哼:“昨天晚上,有人打電話告訴我說,村裏頭在派人下來查人口,她是黑戶,你想我們全家老小都被上頭人查一遍?”
女人長嘆口氣:“我不怕被查,我就是在想……”
“這事什麽時候才是個頭?你平白無故地怎麽能領養到一個又一個女孩?”
女人慢慢蹲下身,拉着他的衣袖說:“犯|法的事情不能做啊老羅。”
羅成氣極地指着她:“你還有能耐了?反過來說我?我要怎麽做還要你管?”他擡腳踢在女人身上,邊踢邊說:“吃我的、用我的,還輪到你來教訓我?”
女人撞到衣櫥上,男人幾下踹空,心頭更為光火,這動靜一大,把旁人也招來了。
孟昀雙手勾住羅成膀子,勸說:“哥,消消火,嫂子也不是故意的,消消火消消火……”
韓珉低聲詢問:“你還能走嗎?”
羅成妻子搖搖頭,神情疲乏,只喃喃:“這一年到頭人不在家也好……”要不是今天,她都快忘了她嫁的這個男人的秉性。
她只有忍着、忍着。
羅成掙脫孟昀的束縛,他整了整衣服走出屋子,走之前扔下一句:“你也別想離婚。”
女人袖口處露出大片的青紫,韓珉将她的衣袖卷起來,看看說:“嫂子,我給你處理下傷。”
“沒事,”她把衣服拉下來,“都習慣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不得不靠他……他也不會放過我……”
她獨自扶着牆壁站起來,目光落在韓珉身上:“你是好人,別跟着他做,羅成……羅成不是什麽好東西……”
她的神情像是半哭半笑:“雖然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做什麽的……有的時候我糊塗……但有的時候……我也不糊塗啊……”
韓珉說:“還是處理一下,費不了多少時間。”
他側頭吩咐:“孟昀,去底下和羅成聊聊,我現在給嫂子處理下傷。”
腳步聲遠去。
羅成妻子怔了許久,她合上門,試探地問韓珉:“羅成做的生意,也和藥有關?”
有關。
自然有關。
只是是毒|藥罷了。
韓珉微微彎唇,緩慢道:“如果嫂子信得過韓某……”
那雙鏡片下的眼睛,仿佛是深淵在凝視着她。
她不由點頭。
……
晚飯時分,氣氛有些凝滞。
涵涵不肯坐,她就站在韓珉旁邊,明日就要把她送走,羅成也随她性子,多一眼都不看,羅成妻子經過今天的争吵,原本就話不多的唯諾女人,變得愈加沉默了。
飯桌上只有孟昀在講閑話,羅成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一下。
韓珉問涵涵:“不餓嗎?”
小女孩搖頭,她又望了眼餐桌上的菜,咽咽口水,還是搖頭。
韓珉把面前幹淨的碗送到她手裏,說:“要吃什麽和我說,我給你夾。”
羅成瞧了眼說:“韓醫生真是醫者仁心。”
心腸這麽軟、或許連把槍都握不好的男人,他壓根無需忌憚。既然他能為他所用,自然再好不過。
小女孩抿抿唇,似乎被羅成的一句話吓得有些不太敢。
韓珉只是笑笑:“小孩子而已。”
涵涵在他身邊輕聲說了說,韓珉拿着碗給她夾,小女孩站着獨自吃,神情還算滿足。
他莫名就想起周落。這段時間他一直住在羅家,寸步不離羅成,謹慎起見,他換了另一張手機卡,他不知道周落這段時間是否打電話給他。
說到底,他還是言而無信了。
羅成忽地問:“韓醫生很喜歡小孩子?”
聞言,韓珉把手上的碗給小女孩。
“還好。”
羅成望着面前的韓珉,眼鏡片下的一雙眼睛,倒讓他想起夜色下的長白山。
“我在想……韓醫生上次說的,你想要得到卻得不到的……究竟是什麽東西。”
韓珉擡眼。
羅成呷口酒,悠悠說:“今天早上,謝教授打電話給我,和我說了一些韓醫生的事情。我也是真沒想到,韓醫生讓我大開眼界。”
韓珉哂笑:“如果不是為了這樣一個理由,韓某也不會铤而走險做這些……”
“是這理……”羅成點頭又朝涵涵招手,“丫頭,過來。”
涵涵放下碗,身體抖得厲害,始終邁不開步,她下意識看韓珉,目光發出求救的信號。
韓珉低聲說:“沒事的,去吧。”
涵涵走過去,羅成的眼神變得怪異,他擡手摸摸小女孩的頭和發辮,說:“小女孩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
“可惜啊……”他慨嘆,“可惜啊……我這一輩子都快要這麽過了……還沒能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韓珉低笑,敬酒。
羅成放下手,女孩逃也似的跑到韓珉身邊,他看着這幕,笑了:“我比不得你,讨得小孩歡心。”
韓珉彎着嘴角:“可都是一樣的不是?”
不知為何,對韓珉,羅成這顆略微懸着的心稍稍松了松。
這樣的一個醫生,還與他是同類,他何必要懷疑他?何必要自相殘殺呢?
何必呢?
“再過幾日吧,再過幾日,你就不要來這邊陪我了。”
羅成手裏攥着一根木筷,攪着冬釀酒,看着這澄明的顏色,眯起眼睛說:“你去南邊,那邊事多,這邊輕松不過也得不到什麽鍛煉。”
“年輕人麽,就是要多走走、多看看。”他朝孟昀揚揚下巴,“你跟着我——”
“孟昀已經習慣……”
“行,你只要不嫌這小子沒頭腦。”
孟昀不樂意了:“哥,我這不是也在磨練……”
羅成冷哼:“我看你小子還是沒什麽長進,磨練什麽?練身上點肌肉?”
孟昀随即噤聲。
晚餐以訓斥收尾。
各自回屋時,韓珉聽見窗外獵獵風雪聲,他望一眼,柳絮雪被明黃色的光照顯,外頭犬吠,聲音暴烈而躁動。
他遲疑了幾秒。
有人進屋,短暫的寒暄談話聲。
他不知道是誰,所以等着。
直到那聲音清晰、準确地從他背後傳來。
“韓先生。”
十三
時間撥回到三天前的那個紅色線框的電話亭裏。
周落摁完了一串數字,那時她只是抱有僥幸、試探的心理撥出這通電話。
那頭很快有人接,背景嘈雜,謝弋問:“喂?哪位?”
周落握着電話機的手掌沁出汗,她不由握緊,說:“謝教授……”
“嗯……”男人似乎是想了想,繼而語氣愉悅,“韓醫生的小姑娘?”
她不安地說:“我……我只想問問,韓先生他最近……還好嗎?”
謝弋發笑:“他沒讓你陪在身邊?”
“韓醫生也是……做事只顧着自己……都沒想着你……”他仿佛很惋惜。
周落低頭,一言不發。
“你想見他嗎?”
她睜開眼睛,張張嘴,又想想說:“我只想知道他最近怎麽樣……”
“這個我可不知道……”謝弋的聲音遠了些,“我啊……我不像韓醫生……做那些刀口舔血的生意……你知道的……有些生意是真難做……一個不小心……整個人就栽進去了……”
她的喉嚨仿佛一下子被扼住。
“那……”她艱澀地說,“謝教授也不知道嗎?”
謝弋沒說話。
周落抿抿唇:“打擾謝教授了。”
“不過……”
謝弋的聲音低下來:“我雖然不知道韓醫生的近況,但我可以送你到他身邊,這樣你不就知道了?”
“不用……”她深吸氣,“太麻煩了。”
“不麻煩……”謝弋揚揚嘴角,“你要想清楚了,如果錯過這次機會,你下次就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見到韓珉了,你要想清楚了……畢竟世事難料……”
他嗤笑:“他的命,又不值錢。”
“我給你三天時間考慮,是去見你的韓先生,還是在弇城等他,等個天荒地老……”
“小姑娘,你要想清楚了……”
謝弋放下手機,手下不明地問:“您為什麽要幫一個小姑娘?犯不着吧。”
“幫?”謝弋搖搖頭,“我可不是想幫。”
他勾唇說:“如果她真是這韓珉的軟肋,那到時候做起事來就方便多了。”
“過些日子,我會把韓珉這事告訴羅成,羅成本就不信他,這又有弱點的人他更是不會用……這小姑娘的出現,會讓羅成更篤信這一點……”
手下皺着眉。
謝弋笑笑:“只要羅成不用他,就足夠了。”
“可您為什麽要大費周折?這個醫生和您……”
謝弋微眯起眼睛。
那人霎時閉嘴。
……
三天後,周落答應了。
當天傍晚,謝弋的奔馳停在綠地城小區樓下,周落拖着行李箱走到車邊,謝弋降下車窗,看着身影單薄的周落,笑了。
周落坐上車,謝弋問她:“你就不怕我拿你威脅韓醫生?”
女孩搖搖頭:“不會的。”
“因為對于韓醫生而言,我也不是唯一的選擇,況且沒有我,他也可以選擇別的女孩,我只是因為乖,所以才在他身邊留那麽久。”
謝弋低笑:“那你這次不乖,韓醫生不是會讨厭你?”
女孩說:“沒事的……我求求他就好了……”
周落用餘光瞥到謝弋那意味非常的笑,她有些肯定心中那個模糊的想法了。
謝弋贊賞道:“真是個好孩子。”
後視鏡裏,女孩穿着素淨,低順着眉眼。
雪白的身軀、烏軟的眉目發梢。
她是謝弋見過的最惑人的少女,舉手投足、一颦一笑裏,那種女人與女孩相混的嬌媚,讓她和同年齡段的女孩顯現出絕對的不同。如果她引誘韓珉,韓珉怎麽不上鈎。
逞論韓珉還有那樣的癖好。
……
現在,謝弋将周落送到韓珉身邊,他帶有笑意地說:“你的小姑娘我給你帶來了。”
周落靠在牆壁上,沒有走過來,她的目光若有實質地鎖在韓珉身上,好像在很急切地确認什麽,最後漸漸移開。
羅成眯着眼打量周落,說:“年齡也不小。”
“還沒成年。”韓珉走去,緊貼牆面的女孩反而擡起頭,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眼不眨地看他,仿佛随着他每一次的步伐,顫一顫。
羅成哼笑起來,邊搖頭邊說:“不對……”
這是少女。
韓珉臉上沒什麽明顯的情緒,他走到她身前,站定、低頭。最後這個細微的動作莫名顯出一種柔軟的溫情,也營造出一種假象——
高大的男人身形筆直地站立,只有頭顱向她臣服。
周落抿唇,只仰頭望着他的眼睛。
兩人間沒有誰先開口。
羅成笑笑,打破這奇怪的氣氛:“從弇城一路趕過來也累了。”
他的眼眸深黑,像極了這裏的冷夜。
她聽到這句話,伸手拉拉他的袖子。
韓珉驀地開口:“她也累了,如果您沒事,我就帶她去房間了。”
羅成說:“沒有多餘的房間。”
“沒事,”韓珉垂眸看她,“她很聽話。”
羅成欣慰:“那就好。”
周落主動拉住他的手,男人卻改而四指握住她的手掌,拇指搭在她虎口,她莫名察覺到他情緒的不穩和不耐。
在走到房間的這幾步路上,他搭在她虎口的拇指在有一下沒一下地輕點,似乎在深思着什麽、計算着什麽。
他松開手時,周落還怔了會兒。
門被鎖上,韓珉将鑰匙随手放在轉角的櫃子上,直接說:“謝弋怎麽送你來?”
“我給你打電話你不接,我以為你出事,就聯系上謝弋,他說他可以送我來這見你。”
他耐心還算好地聽她講完。
韓珉點點頭,他靠在門上,繼續問:“謝弋的聯系方式你哪來的?”
女孩直接從口袋裏摸出一張名片,遞給韓珉。
“這是那天他手下帶我去天竹閣時給我的名片,”她指指上面不懂的文字,低聲說,“可我不知道這些是什麽……”
“緬甸語,”韓珉将名片上的字全看完,說,“謝弋是緬甸人,他是混血,一半是中國人,一半是緬甸人。”
緬甸……指尖觸到上面的文字,扭曲的筆畫裏有一股詭秘,周落松手,把張紙片扔到垃圾桶,硬質紙的邊角劃過,一個聲音起落。
屋內霎時空寂,周落視線不移地看韓珉。
男人只是把眼鏡摘了,輕放在櫃上,柔和的舉動裏卻帶給她一種奇異的壓抑。他側頭看落到鏡片反光裏的周落。
孤零、嬌小的一個女孩,心思倒明白得很。
他問她:“你為什麽要來?”
語氣倒不像質問,也不像疑惑,似乎以很平常的口吻述說。
這反倒讓周落局促。
“我……”
她的目光變得有些游移。
“我想見你,我怕你騙我……我也怕你出事……像舅舅一樣……莫名其妙就失蹤……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體會……”
女孩越說頭低得越下:“現在我除了舅舅,沒有別的親人。你應該記得……當初我求你收留我的那個事……”
“韓先生對我來說,也不像是喜歡的人那麽簡單……我不想和你分開,我害怕變數,害怕時間……”
“我會聽你的話,你要我配合你我就配合你,所有的條件我都能答應你……但是我想陪着你。”
說着,她自己也彎唇笑笑:“對,陪着你。”
韓珉聽了哂笑:“你怎麽就這麽信我?”
“事實上你的死活和我關系也不大,你憑什麽會認為我就要答應你無理的要求?”
“你救了我,”周落擡頭說,“不管你怎麽說,那個時候伸手拉我的人是你。我想韓先生心腸并不壞。”
他的一個恻隐之心,僅僅一次的恻隐之心。
就被說成了好心腸。
韓珉想想都發笑。
“周落,我本想讓你置身事外的。”
韓珉看着她,說:“今天你來了這裏,那我也沒有辦法,你不能獨善其身了。”
“雖然話這麽說,但答應你舅舅的事情我不會食言,我會照料好你、保護你,只是……”
周落微微挑眉:“只是?”
“只是我們的關系要做一些調整。”
他問她:“你有什麽想問的?”
周落想了想,壓低聲音說:“你做的事情和我舅舅做的事情,是一樣的嗎?”
“感覺上去一樣,但并不一樣。”
“你們做的事和上次酒吧那次你說的底線有關?”
“嗯。”
“我……我舅舅是好人對吧?”
“嗯。”
“你也是對不對?”
韓珉說:“目前還算。”
“那孟昀呢?”
韓珉搖頭。
“我舅舅的失蹤……是不是和……那種事情有關系?”
他點頭。
“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