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3)
之意,達爾巴使發了性,已忘了眼前之人是大師兄轉世,見他縮在廳角內已退無可退,大喝一聲:“你死了!”金杵橫揮,只聽得轟隆一聲猛響,煙霧彌漫,磚土紛飛,大廳牆壁給他打破了一個大窿。
楊過于千鈞一發之際以“天羅地網勢”從他頭頂疾躍而過,百忙之中仍沒忘了用蒙古話回敬一句:“你死了!”
衆人只道達爾巴這一招定要得手,郭靖不等他這一杵揮足,已自搶出要襲他後心,猛見眼前紅袍晃動,金輪國師發掌擊來。郭靖見對方掌勢奇速,急使一招“見龍在田”擋開。兩人雙掌相交,竟沒半點聲息,身子都晃了兩晃。郭靖退後三步,金輪國師卻穩站原地不動。他本力遠較郭靖為大、功力也深,掌法武技卻頗有不及。郭靖順勢退後,卸去敵人的猛勁,以免受傷。金輪國師卻極為好勝,強自硬接了這一招,忍着胸口隐隐作痛,竟凝立不動。連郭靖與金輪國師這等高手也道楊過定要遇險,以致一個飛身相救,一個出手阻截,那知楊過竟有奇招,在金杵貼身掠過的空隙之間逃了出來。二人見他居然脫險,均感詫異,一個喜慰,一個惋惜,各自退回。
達爾巴一擊不中,更不回身,金杵向後猛揮,楊過見敵招來得快極,自然而然的掠地竄出。這一下猶似燕子穿簾,離地尺許,平平掠過,剛好在金杵之下數寸,那又是“天羅地網勢”中的武功,危急中不由自主的夾雜了一些《九陰真經》中的功夫,那是從古墓石室頂上王重陽所遺石刻中學來的。
黃蓉大奇,道:“靖哥哥,怎麽過兒也會九陰真經?你教他的麽?”她只道郭靖顧念故人之情,在送他上終南山的途中将真經授了于他。郭靖道:“沒有啊,倘若傳他,我怎會瞞你?”黃蓉“嗯”了一聲,素知丈夫對旁人尚且說一是一,對自己自是更無虛言。但見楊過騰挪閃避,每遇危急,總是靠那真經的功夫護身。但他顯然并未練通,不會以真經武功反擊取勝,雖保得性命,這一場比武看來終歸要輸了。黃蓉暗暗嘆息:“過兒真是奇才,他只消跟得我一年半載,将打狗棒法和真經上的功夫學得全了,這蒙古和尚那裏還是他對手?”
正自煩惱,眼光一轉之際,忽見丐幫叛徒彭長老混在蒙古武士群中,滿臉喜色,她靈機忽動,叫道:“過兒,移魂大法,移魂大法!”《九陰真經》中有一門功夫叫做“移魂大法”,系以心靈之力克敵制勝。當年洞庭湖君山丐幫大會,黃蓉曾以此法克制彭長老迷神催眠的“懾心術”,因此見到此人時便即想起。
古墓派的玉女心經講究兩人共使,須求心意相通,王重陽在古墓石室中刻下《九陰真經》法要時摘入“移魂大法”的大綱,旨在擊破玉女心經的兩人心意相通,心通之術既受阻撓,玉女心經的諸般妙詣便使不出了。楊過記得“移魂大法”的要旨,他素服黃蓉之能,心想:“郭伯母既出此言,必有緣故,反正今日已然輸定,我就試他一試。”拳腳上繼續竄避招架,心中卻摒慮絕思,依着經中所載止觀法門,由“制心止”而至“體真止”,寧神歸一,竟無半點雜念。這時他全憑本性招架,聽聲閃躍、遇風趨避,眼光呆呆的瞪着敵人。
又拆數招,達爾巴忽覺楊過舉動有異,向他望了一眼,金杵猛擊過去。楊過使一招美女拳法中的“蠻腰纖纖”,腰肢輕擺避開,他既運“移魂大法”,心體為一,拳腳上使的是什麽招數,臉上就有什麽神情。達爾巴見他臉上忽現書卷之氣,那裏知他是在模仿唐代詩人白樂天之妾小蠻的舞姿,不禁一呆,金杵當頭直擊。楊過側頭避過,五根手指張開,伸手在自己頭發上一梳,手指跟着軟軟的揮了出去,臉上微微一笑,卻是一招“麗華梳裝”。那張麗華是後陳陳後主的寵姬,發長七尺,光可鑒人,李後主為她廢棄政事而亡國,其媚可知。楊過這麽一笑,達爾巴已受感染,跟着也是一笑。楊過眉清目秀,添上笑容,更增風致,達爾巴顴骨高聳,面頰深陷,跟着楊過作态一笑,旁觀衆人無不毛骨悚然。
楊過見他呆住,伸指戳出,卻是一招“萍姬針神”。達爾巴側身閃開,臉上跟着他做個細心縫衣的模樣。黃蓉見楊過領會她的意思,居然能以“移魂大法”令敵人受到感應,大為喜慰,低聲對郭靖道:“過兒遭際非凡,當年你在他這般年紀之時,尚沒此功夫。”郭靖喜動顏色,點了點頭,目光凝視廳心二人,竟不稍瞬。
這“移魂大法”純系心靈之力的感應,倘若對方心神凝定,此法往往無效。要是對方內力更高,則反激過來,施術者反受其制。兩人比武,若施術者武功較強,則拳腳兵刃已足以獲勝,實不必施用此法,若功力不及,卻又不敢貿然使用。是以此法雖高深精奧,臨敵時卻也無甚用處。達爾巴聽楊過說了一通蒙古話,早有八九成信得他是大師兄轉世,只因心存敬畏之意,是以感應極快,楊過這才一舉成功,但若施之于霍都,則此術楊過事先既未曾練過,內力又不及對手,勢必大遭兇險。
這時楊過将美女拳法施展出來,或步步生蓮,或依依如柳,達爾巴依樣模仿,只将衆人看得又驚駭,又好笑。
郭芙早笑得打跌,對母親道:“媽,楊家哥哥這套功夫真妙,你怎不教我?”黃蓉道:“你若會了移魂大法,定然鬧得天翻地覆,終于自受其害。”拉着她手,鄭重說道:“你別以為好玩,楊家哥哥正與這和尚性命相搏,這可比動刀動劍更是兇險呢!”郭芙伸了伸舌頭,凝神望着楊過,心裏總覺得好玩,見楊過笑達爾巴也笑、楊過怒達爾巴也怒,于是也跟着學樣。
那知這“移魂大法”厲害之極,她只學得兩下,心頭便迷迷糊糊,竟一步步的走向廳心。黃蓉大吃一驚,忙伸手拉住。這時郭芙已心神受制,用力想甩開母親。黃蓉反手扣住她手腕拖回,将她臉兒轉過,教她瞧不到楊過。郭芙掙紮了幾下,脈門給拿住了動彈不得,腦中一昏,便伏在母親懷裏睡着了。
此時達爾巴已全為楊過制住,見他使招“西子捧心”,登時跟着來一下“東施效颦”,見他使出“洛神微步”,便也亦步亦趨,“翩若驚鴉、宛若游蛇”起來。金輪國師早看出不對,連聲呼喝,達爾巴竟恍如不聞。楊過見時機已至,突使一招“曹令割鼻”,揮手在自己臉上斜削一掌,左掌削過,右掌又削,連綿不斷。古時曹文叔之妻名令,夫死後自割其鼻,以示決不再嫁。拳法中這一招本是以手掌在自己臉前削過,格開敵人擊來面門的拳掌,楊過的手掌卻近了數寸,削上了自己臉頰,看似出手甚重,其實只是手掌在自己臉上輕輕一抹,達爾巴那裏知道,雙掌拚命往自己臉上打去。他神力驚人,每一掌都是百餘斤勁力,打到十餘掌,終于支持不住,将自己打得昏暈倒地。
楊過悄退數步,坐到小龍女身畔,右手支頤,左手輕輕揮出,長嘆一聲,臉現寂寥之意。這是“美女拳法”最後一招的收式,叫作“古墓幽居”,卻是楊過所自創,林朝英固然不知,小龍女也是不會。楊過當年學全了美女拳法之後,心想祖師婆婆姿容德行,不輸于古代美女,武功之高更不必說,這路拳法中若無祖師婆婆在,算不得有美皆備,于是自行拟了這一招,雖說為抒寫林朝英而作,舉止神态卻仿真了師父小龍女。當日小龍女見到,只微微一哂,自也不會跟着他去胡鬧。
群雄齊聲歡呼,叫道:“我們又勝了第二場!”“武林盟主是大宋高手!”“蒙古鞑子快快滾出去罷,別來中原現世啦!”兩名蒙古武士在紛亂中搶出,将達爾巴擡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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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輪國師見兩個徒弟都輸在這少年手裏,卻均非武功不及,委實敗得胡裏胡塗之至,心中惱怒,但臉上不動聲色,坐在椅上喝道:“少年,你師父是誰?”他武功絕倫之外,兼且博學多才,居然會說漢語。
楊過右手向小龍女一伸,笑道:“我師父就是這一位,你快來拜見武林盟主罷!”
金輪國師見小龍女妩媚嬌怯,比楊過年紀更小,絕不信是他師父,心想:“中原漢人詭計多端,可不能騙得了我?”霍地站起,當啷啷一陣響亮,從懷中取出一個金輪。這金輪徑長尺半,乃黃金混和白金及別的金屬鑄成,輪上鑄有天竺梵文的密宗真言,中藏九個小球,随手一抖,響聲良久不絕。國師指着小龍女道:“哼,你這小姑娘也配做武林盟主?只要你接得住我這金輪的十招,我就認你是盟主。”楊過笑道:“我已勝了兩場,三賽兩勝,你方言明在先,卻又胡賴些什麽?”國師道:“我要試試她功夫,瞧她是不是當得起。”
小龍女不知金輪國師武功驚駭世俗,也不知“武林盟主”是什麽東西,更沒想到自己要當還是不當,聽他說要試試自己是否接得住他金輪十招,當即站起,說道:“那我就試試。”
國師道:“你若接不住我十招,那便怎樣?”小龍女道:“接不住,我就打你不過,又怎樣了?”她此時雖對楊過愛念已深,然對別事仍無動于中。中原群雄與蒙古武士均不知這是她本性,見她全不把國師瞧在眼內,還道她确是武功深不可測。更有人見楊過使“移魂大法”打敗達爾巴,還道她會使妖法,是個小妖女,登時紛紛議論。
金輪國師卻也真怕她行使妖法,便口中喃喃念咒,叽哩咕嚕,咭哩咯嘟,念的是密宗真言“降妖伏魔咒”。楊過在旁聽得明白,只道這和尚又用蒙古話罵他師父,忙用心硬記,一個字一個字全記得清清楚楚。國師念完咒語,金輪一擺,當啷啷一陣響,喝道:“少年退開,我要動手了!”這兩句話說的卻是漢語。
楊過搖搖手,不敢說話,只怕一分心便忘了硬生生記住的這大段蒙古話,便依着字音,一字一字的念了起來。黃蓉雖略識蒙古話,但所知者多半為軍中言語,學到的有限,這些蒙古密宗咒語,夾了不少梵語,更一句也不明,只微笑聽着。
恰好達爾巴此時悠悠醒轉,見師父手持金輪,正要與人動手,卻聽楊過口誦密完真言“降魔伏妖咒”,此是本門秘法,決不傳外人,楊過若非大師兄轉世,怎麽會念此咒?情急之下,一躍而出,跪在師父面前叫道:“師父,他真是大師兄轉世,你再收他入門罷!”金輪國師怒道:“胡說!你上了當還不知道。”達爾巴道:“是的啊,這事千真萬确,決不能錯。”國師見他糾纏不清,一把抓起他背心往廳裏擲去。達爾巴一個一百多斤重的身軀,在他一抓一擲之下輕飄飄的恍似無物。
衆人适才見達爾巴力鬥點蒼漁隐與楊過,膂力驚人,但國師這麽一擲,功力顯然又遠在其上,眼見小龍女這般嬌滴滴的模樣,別說接他十招,就是給他用力吹一口氣,只怕也就吹倒了,不禁都為她擔憂。蒙古武士中不少人曾見過金輪國師顯示武功,當真是藝壓萬夫、力勝九牛。小龍女雖是敵人,但見她稚弱美貌,人人均起憐惜之心,想她縱有妖術,也必難敵國師玄功通神,不免暗暗盼他不要痛下辣手。
楊過念完咒語,低聲道:“姑姑,小心這個和尚。”國師聽他這篇咒語念得一字不錯,心下佩服,贊道:“少年,虧得你了。”楊過道:“和尚,虧得你了。”國師雙目一瞪,說道:“虧得我什麽?”楊過道:“虧得你有膽跟我師父動手,她是菩薩轉世,有通天徹地之能、降龍伏虎之功,你還是小心為妙。”他見這和尚厲害,想說得他有了顧忌,出手不敢放盡,師父就易于抵擋。但金輪國師是蒙古不世出的英傑,文武全才,那會上當,叫道:“第一招來了,小姑娘,亮兵刃罷!”
楊過除下金絲手套,給師父戴上,見她臉頰白中透紅,雙眼含情,瞧着自己,忍不住要在她臉上深深一吻,終于硬生生的克制了,垂手退開。小龍女從懷中摸出一條雪白綢帶,迎風一抖,綢帶末端系着一個金色圓球,圓球中空有物,綢帶抖動,圓球如鈴子般響了起來,玎玲玎玲,清脆動聽。衆人見二人的兵刃都極怪異,心想今日當真大開眼界,一個兵刃極短,一個卻是極長,一個極堅,一個卻極柔,偏巧二般兵器又都會玎珰作聲。
金輪國師所用的金輪專擅鎖拿對手兵刃,不論刀槍劍戟、矛錘鞭棍,遇上了盡皆縛手縛腳,常人揮動武器一招過去,當啷啷一聲響,手中就沒了兵器。若不是他見楊過功夫了得,還決不會說到十招。他一生之中,極少有人能接得了他金輪的三招。
小龍女綢帶揚動,搶先進招。金輪國師道:“這是什麽東西?”左手去抓帶子,見綢帶夭矯靈動,料來變化必多,這一抓中暗伏上下左右中五個方位,不論綢帶閃到那裏,都逃不脫掌握。那知綢帶上的小圓球玎的一聲響,反激起來,徑來打他手背上的“中渚穴”。國師變招奇速,手掌翻轉,又來抓那小球。小龍女手腕微抖,小球翻将過去,自下而上,打他手背虎口處的“合谷穴”。國師手掌再翻,這次卻是伸出食中兩指去夾圓球。小龍女看得明白,綢帶微送,圓球伸出去點他臂彎裏的“曲澤穴”。
這幾下變招,當真只在反掌之間,國師手掌翻了兩次,小龍女手腕抖了三下,卻已交換了五招。楊過看得明白,大聲數道:“一二三四五……五招啦!還剩五招。”金輪國師要小龍女接他十招,是要她抵擋金輪的十下攻勢,楊過取巧,卻将雙方交換的招數一并計算在內。國師是一代武學宗師,那肯與這狡狯小兒斤斤辯算招數多少?當下左臂微偏,讓開圓球,金輪直遞了出去。
小龍女只聽得當啷啷一陣急響,眼前金光閃動,敵人金輪已攻到面前尺許之處。這一下真變生不測,別說抵擋,閃躲也已不及,危急中抖動手腕,綢帶直繞過來,圓球直打國師腦後正中的“風池穴”,這是人身要害,任你武功再強,只要給打中了,終須性命難保。那是她無可奈何,才以兩敗俱傷的險招逼敵回輪自保。果然國師不願與她拚命,低頭避過,只這麽一低頭,手上輪子送出略緩。小龍女已乘機收回綢帶,玎玎珰珰一陣響,圓球與輪子相碰,已将金輪的攻招解開。這只一瞬間的事,但小龍女已是從生到死、從死到生的經了一轉,急忙展開輕功,向旁急退,臉上大現驚懼。
國師只這麽攻了一招,但楊過大聲叫道:“六七八九十……好啦,我師父已接了你十招,更有什麽話說?”
這幾下交手,國師已知這小姑娘武功雖高,終究萬萬不及自己,倘若正式比拚,十招之內定可将她打敗,最讨厭楊過在旁攪局,胡言亂語,弄得自己心神不定,心想:“且不理這少年胡說,我加緊出招,先将這女孩兒打敗了,再作道理。”袍袖帶風,金輪晃動,又是一招極厲害的殺着劈将出去。楊過大叫:“不要臉!說了十招,又來偷襲,十一、十二、十三、十四……”他也不理會雙方攻守招數多少,口中自管連珠價數将出來。
小龍女接過一招之後,極是害怕,說什麽也不敢再正面擋他第二招,展開輕功,在廳上飛舞來去,手中綢帶飄動,金球急轉,幻成一片白霧,一道黃光。那金球發出玎玎聲響,忽急忽緩,忽輕忽響,竟如樂曲一般。原來她閑居古墓之時,曾依着林朝英遺下的琴譜按撫瑤琴,頗得妙理。後來練這綢帶金球,聽着球中發出的聲音頗具音節,也是她少年心性,竟在武功之中把音樂配了上去。天地間歲時之序,草木之長,以至人身之脈搏呼吸,無不含有一定節奏,音樂乃依循天籁及人身自然節拍而組成,是故樂音則聽之悅耳,嘈雜則聞之心煩。武功一與音樂相合,使出來更柔和中節,得心應手。
古墓派的輕功乃武林一絕,別派任何輕功均所不及。于平原曠野之間尚不易見其長處,此時在廳上使将出來,的是飄逸無倫,變化萬方。她一生在墓室中練功,于丈許方圓之內當真趨退若神。金輪國師武功雖然遠勝,但她一味騰挪奔躍,卻也奈何不了,只聽得鈴聲玎玎,有如樂曲,聽了幾下,竟便要順着她樂音出手,急忙擺動金輪,發出一陣嘈音來沖蕩鈴聲。霎時間大廳上兩般聲音交作,忽輕忽響,或高或低。鈴聲清脆,聽來心曠神怡,金輪中發出的當啷巨響卻是如鍛鐵,如刮镬,如殺豬,如擊狗,如逃命,如吊喪,說不出的古怪喧噪。
郭靖與黃蓉在旁觀戰,都想起少年之時在桃花島上聽洪七公、歐陽鋒、黃藥師三人以樂聲拚鬥的情景,此時思及,已如隔世。眼前這兩人武功雖妙,說到以樂聲拚鬥的功夫,卻尚遠不及洪黃歐陽。這時楊過滔滔不絕的早已數到了“一千零五、一千零六、一千零七……”但小龍女不與敵人正面動手,國師卻算來未滿十招。郭芙本在母親懷中昏睡,給金輪的惡響吵醒,雙手掩耳,擡起頭來,滿臉迷惘,不明所以。
此時國師也已極不耐煩,自覺以一代宗主身分,來來去去竟鬥不下一個少女,若再拖延,縱然獲勝,也已臉上無光,猛地裏左臂橫伸,金輪斜砸,手掌自左下方仰拍,金輪自右上方擊落。二人游鬥這許久,小龍女輕功的路子已給他摸準了五成,這兩下殺招攔住了她進途退路,要教她讓得前面,避不了後面。小龍女危急中綢帶飛揚,卷起一團白花,急向上躍。國師金輪回轉,已将綢帶鎖住。若尋常兵刃,早已給他鎖奪脫手,但綢帶沒半點堅勁,竟爾輕輕巧巧的從輪孔中滑脫。國師喝道:“這是第二招,第三招來了!”踏上一步,金輪忽地脫手,向小龍女飛了過去。
這一下絕招實出乎人人意料之外,但見金輪急轉,向小龍女砸到。小龍女大駭,伏低身子向後急竄,只聽得當啷啷聲響,一團黃光從臉畔掠過,不容寸許,疾風只削得她嫩臉生疼。衆人驚呼聲中,國師搶身長臂,手掌在輪緣一撥,那金輪就如活了一般,在空中忽地轉身,又向小龍女追擊過去。小龍女眼見輪子轉動時勢道大得異乎尋常,那敢用綢帶去卷?只得以絕頂輕功旁躍避開。國師兩擊不中,叫道:“好輕功!”搶上去突伸左拳,當的一聲在輪邊一擊,同時雙掌齊出,攔在小龍女身前,那金輪卻嗆啷啷的從她腦後飛來。
金輪來勢并不十分迅速,但輪子未到,疾風已至,勢道猛惡之極。國師在輪上擊這一拳時,已先行料到對方閃避方位,因此那輪子猶似長了眼睛一般,在空中繞了半個圈子,向她身後急追。小龍女這一躍一避,已盡施生平所學,卻見這和尚雙掌箕張,竟自攔在身前。群雄耳中鳴響,目為之眩,無不驚心。
楊過見小龍女遇險,情急關心,順手抓起達爾巴遺在地下的金杵,奮力躍起,舉杵向輪子搗去,當的一聲大響,金剛杵恰好套入輪中空洞,但金輪力道實在猛惡,只震得他雙手虎口迸裂,鮮血長流,連人帶輪和着金杵,一齊摔落在地。
小龍女瞥眼見金輪落地,後路脅迫已解,但自己身在半空,如何能避開面前大敵?情急智生,綢帶揮出,卷住西首柱子用勁一扯,身子在空中借力斜飛,撞向廳柱,輕輕巧巧的滑落,溜到了柱後,在千鈞一發之際,避開了國師五丁開山般的掌力。
國師明已得手,卻又給楊過從中阻撓,不但對方逃開,連自己縱橫無敵的兵刃也讓他打落在地,真是生平從所未遇的大挫折。他本來清明在躬,智能朗照,這時卻不由得大動無明,不待楊過起身,呼的一掌,已劈空向他擊去。按理他是一派宗師,對方既是後輩,又已摔在地下未曾起身,如此打他一掌,和他身分及平素的自負委實殊不相稱,但盛怒之下也已顧不得這許多。
郭靖見他怒視楊過,擡肩縮臂,知他要猛下毒手,暗叫:“不好!”倘若搶步上前,縱擋得一擋,楊過仍不免受傷,危急中不及細思,一招“飛龍在天”,全身躍在空中,向他頭頂搏擊下來。國師若不收掌力,雖能将楊過斃于掌底,自己卻也要喪生于這淩厲無倫的降龍掌之下,手掌力轉,“嘿”的一聲呼喝,手掌與郭靖相交。
這是當代兩位武學大師的二次交掌。郭靖人在半空,無從借力,順着對方掌勢翻了半個筋鬥,向後落下。國師卻穩站原地,身不晃,腳不移,居然行若無事。郝大通、孫不二、點蒼漁隐等素知郭靖武功,見後無不駭異,心想這番僧的功夫委實深不可測。其實郭靖兩次和他交掌,都向後退讓,自然而然的消解對方掌力,乃武學正道。國師給楊過一搗亂,攪得臉上無光,硬要争回顏面而再度實接郭靖掌力,卻大耗內力真氣,雖似占了上風,實則內裏吃虧。二人均是并世雄傑,數十招內難判高下,國師勉強在一招中先占地步,胸口又不免隐隐生疼,好在對方只求救人,并不繼續進招,于是口唇緊閉,暗運內力,打通胸口所凝住的一股滞氣。
楊過死裏逃生,爬起身來,奔向小龍女身旁,小龍女也正過來探視。兩人齊聲問道:“你沒事麽?”兩人同時點了點頭,臉上同現笑容,摟在一起,滿心喜悅。
楊過随即舉起金剛杵,将金輪頂在杵上,耍盤子般轉動,居然也發出些嗆啷啷的聲響,高聲叫道:“番邦衆武士聽着:你們大國師的兵刃已給我繳下,還說什麽天下武林盟主?快快滾你們番邦老奶奶的臭雞蛋、臭鴨蛋罷!”
蒙古武士盡皆不服,眼見國師與小龍女比武已然勝了,對方出了一個楊過不足,又出一個郭靖,紛紛叫嚷:“你們以三敵一,羞也不羞?”“國師自行将金輪抛去,豈是你這小子所能奪下?”“一對一,好好比過,不許旁人插手助拳!”“對對,再打過。”衆人喧嘩叫嚣,但說的都是蒙古話,除郭靖之外,中原群雄一句也聽不懂。
中原群雄中明白事理的,也覺以武功而論,國師當然在小龍女之上,但“抗蒙保國盟”盟主這個名號,說什麽也不能讓一個蒙古國師拿去,否則中原武林固然丢盡了臉面,而群集抗蒙之際自不免先行折了銳氣。少年氣盛的見蒙古衆武士喧擾,也即大聲喝罵,與他們對吵起來。雙方各抽兵刃,勢成群毆。
楊過高舉金杵金輪,向國師說道:“還不認輸?你的兵刃都失了,還有什麽臉面?世上可有兵刃給人收去的武林盟主麽?”
國師正暗運內力,楊過的說話耳中聽得清清楚楚,卻不敢開口說話。楊過一見情狀,已自猜到三分,忙大聲說道:“各位英雄請聽了:我再問他三聲,他如不答,便是認輸。”他怕時刻一久,國師運氣完畢,更不延擱,一口氣的問道:“你是不是輸了?武林盟主你是想也不敢想了?你默不作聲,就是認輸?”國師正消去了滞氣,胸口隐痛已除,待要答話,楊過見他嘴唇微動,急忙搶在頭裏,說道:“好,你既認輸,我們也不來難為你,你們大夥兒好好的去罷。”當下高舉金杵金輪,拿去交給了郭靖。他本想交與師父,但怕國師發怒來奪,小龍女抵擋不住。
國師氣得臉皮紫脹,又忌憚郭靖武功了得,金輪既落入他手,自己空手去奪,必難成功,眼見中原武士人多勢衆,倘若群鬥,己方定要一敗塗地。好漢不吃眼前虧,只得先行退卻,再圖報複,大聲說道:“中原蠻子詭計多端,倚多為勝,不是英雄好漢,大夥兒随我走罷。”他右手一揮,蒙古衆武士齊向廳外退出。他遙遙向郭靖施禮,說道:“郭大俠,黃幫主,今日領教高招。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
郭靖躬身答禮,說道:“大師武功精深,在下佩服得很。賢師徒的兵刃就請取回。”說着要将金輪金杵遞過。楊過大聲道:“金輪國師,你想伸手接過,要不要臉?”郭靖剛喝得一聲:“過兒,別胡說。”國師早已袍袖飄動,轉身向外,頭也不回的大步出廳。
楊過忽地想起一事,叫道:“喂,你的弟子霍都中了我暗器之毒,快拿解藥來換我的解藥罷。”國師自恃玄功通神,深明醫理,什麽毒物都能治得,恨極楊過狡猾無禮,對他的話毫不理睬,徑自去了。黃蓉見朱子柳合上眼沉沉睡去,心想此間聚集了不少使用喂毒暗器的名家,總有人能治得他身上之傷,見國師不肯交換解藥,卻也不甚在意。
此時陸家莊前後歡聲雷動,都為楊過與小龍女力勝金輪國師喝采。二人身旁圍集數百人,紛紛議論。有的說楊過打敗霍都,乃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有的說小龍女輕功超逸絕倫,居然避開了金輪如此兇猛的飛擊。但對楊過以“移魂大法”使達爾巴自擊暈倒一節,十之八九都不明白。有人問起,楊過便胡說八道一番問者似懂非懂,若再追問,只更增迷惘。
注:本書初版之中,金輪國師作金輪“法王”,其身份為西藏喇嘛教法王,有讀者指摘作者歧視西藏密宗,常将喇嘛派為反面角色。其實作者對藏傳密教同樣尊崇,與尊敬佛教之其他宗派無異,亦決不歧視西藏、青海、四川、甘肅、雲南、內蒙等地的藏族同胞。作者曾受藏傳佛教上師寧布切加持,授以淨意、清靜、辟邪咒語,熟讀後能随口念誦,作者客廳中現懸有藏胞從西藏帶出之大幅蓮花生上師顯聖唐卡織毯。據史書記載,元朝中期以後,蒙古統治者入據中原,利用少數藏傳喇嘛,欺壓人民,多作淫穢之事,違反佛教宗旨及戒律,故事中将喇嘛寫作反派角色,并非故意歧視。為免誤會計,三版修訂時将原來的“法王”改為“蒙古國師”,但其個人作為,仍大致根據史書所述之“番僧”作風,與行為高尚聖潔之其他喇嘛全不相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