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2)
就要往楊過頭頂擊去。楊過模仿他說話神氣,挺胸凸肚,叫道:“天下英雄請了,小頑童殺此王子,那是他自取其咎,須怪不得小頑童!”群雄轟笑聲中,他突然橫過槳柄,往霍都臀上揮去。
霍都側身讓過,折扇斜點,左掌如風,直擊對方腦門。扇點是虛,掌擊卻實,這一掌使上了十成力,存心要一掌将他打得腦漿迸裂。楊過閃身斜走,順手将一張方桌推出,格的一響,霍都這掌擊在桌上,登時木屑橫飛,方桌塌了半邊。群雄見他掌力驚人,不禁咋舌。霍都随即飛腳踢開桌子,跟着進擊。楊過見他出掌狠辣,再也不敢輕忽,舞動槳柄,就使打狗棒法和他鬥了起來。
那打狗棒法的招數洪七公曾全部傳授,當日楊過在華山絕頂向歐陽鋒試演數日,招數中最奧妙曲折之處也都已演過,口訣和變化又曾聽黃蓉傳于魯有腳,這大半天中自行細加推究,将兩者一加合湊,此刻居然使得頭頭是道。只槳柄太過沉重,又短了半截,運用之際甚不方便,再加研習的時刻太短,未能熟習,拆了十餘招,已給霍都扇中夾掌,困在一隅。
黃蓉見他所使的果真都是打狗棒法,雖招數生澀,未盡妙用,出手姿式卻似模似樣,知他兵刃不順手,當即走到廳中,伸棒在二人之間一隔,說道:“過兒,打狗須用打狗棒。魯幫主這棒兒借給你罷,打完惡狗,立即歸還。”打狗棒是丐幫幫主的信物,是以須得言明借用。楊過大喜,接過竹棒。黃蓉在他耳邊低聲道:“逼他交出解藥。”說罷便即躍回。楊過沒留神适才朱子柳身中暗器的情狀,不知解藥何指,微微一怔,霍都已揮掌劈到。
楊過提起打狗棒往他小腹點去。這竹棒又堅又韌,長短輕重,無不順手,以打狗棒使打狗棒法,威力倍增。霍都發掌正劈向他頭頸,見他竹棒疾出,徑刺自己臍下三寸的“關元穴”,這是任脈的要穴,這小小頑童認穴竟如此精确,不由得吃了一驚。他與楊過已糾纏數次,始終當他不過是個身手敏捷、曾得明師指點的少年,此刻見了他這一招刺穴,竟改取守勢,顯是對楊過頗為忌憚,詫異更甚。
楊過說道:“且慢,小頑童決不白白與人過招,須得賭個利物。”霍都道:“好,你若輸了,向我磕三個頭,叫三聲爺爺。”楊過又使江南頑童常用的讨便宜套子,假裝沒聽見,問道:“叫什麽?”這套子突然使将出來,不知者極易上當。霍都生長邊陲,日常相處的盡是淳樸質實之輩,那懂這些江南頑童的狡狯,順口答道:“叫爺爺!”楊過應道:“嗯,乖孫兒,再叫我一聲。”衆人轟笑聲中,霍都又知上了惡當,一咬牙,右扇左掌,狂風暴雨般攻将過去。
楊過奮力抵擋,說道:“你若輸了,就須将解藥給我。”霍都怒道:“我輸給你?快別做夢,小畜生!”楊過竹棒揚起,喝道:“小畜生罵誰?”霍都道:“小畜生罵……”話到口邊,猛然省起,總算懸崖勒馬,硬生生把最後一個“你”字縮回嘴裏。楊過笑道:“小番王,教了你個乖,你記着罷。”他話雖說得輕巧,手上卻越來越感艱難。
霍都是國師的得意弟子,已得蒙古金剛宗武功的精要,他與一燈大師最強的弟子朱子柳拆得近千招,功力之深,與楊過自不可同日而語。楊過初時激他動了怒氣,乘機占得便宜,霍都也未全力與搏,此刻當真動手,二十餘招之後,楊過便即相形見绌。但群雄見他小小年紀,居然支持了這麽許久,均已大為贊許,都說:“這孩子可了不起。”紛紛互相詢問,這少年是誰的門下。
霍都見敵人勢劣,掌力加強。楊過所使的打狗棒法神妙莫測,本非霍都的扇法掌法之所及,但洪七公所授的只是招數,棒法的口訣秘奧,他今朝甫自黃蓉口中聽到,仗着聰明,才勉強湊合着兩者使用,然要半天之間融會貫通,施展威力,自決無此理。再鬥一會,楊過東躲西閃,已難招架。
郭芙與武氏兄弟自廳中比武開始,一直全神觀鬥,三人湊首悄悄議論,及至楊過出來動手,三人大出意料之外。武氏兄弟說他狂妄愚魯,自讨苦吃。郭芙偏和他們擡杠,贊他大膽機敏。武氏兄弟聽得心中酸溜溜的甚不好受。初時他們見小龍女忽然來到,與楊過神态親密,兄弟倆對望一眼,登時大感輕松,待得聽楊過稱她為師父,雖不知真假,二人心頭又沉重起來。這時見楊過給霍都逼得手忙腳亂,兩兄弟自知不該幸災樂禍、希冀敵人獲勝,然內心深處,竟盼望他這筋鬥栽得越重越好。二人只因患得患失,于是忽喜忽憂,心情于瞬息之間接連數變。郭芙對楊過固無好感,亦無厭憎之心,只當他是個落魄無能之人,無足輕重,聽父親說要将自己許配于他,一時雖感氣憤,但終信此事決難成真,也不如何挂懷,後來見他武功甚強,也只大為驚異而已,見他勢危,卻不禁擔心。
楊過料想如此相鬥,再鬥不了十招,難免給敵人打倒,瞥見小龍女雖仍坐在石礎上,背心卻已不再倚靠廳柱,神色關注,随時便要躍起相助,心念一動,突然橫棒揮出,身子斜飛,從小龍女腳上躍過。霍都喝道:“那裏走?”跟着躍起追擊。
小龍女雙足微擡,左足足尖踢向霍都右足外踝的“昆侖穴”,右足足尖踢他左足心的“湧泉穴”。總算霍都武功極為精強,見微知着,變化迅捷,小龍女雙足稍起,旁人毫不在意,他已知這少女是以極厲害的招數忽施突襲,百忙中使一招“鴛鴦連環腿”,雙足向空連環虛踢,才避開了她這兩下來無影去無蹤的飛足點穴。
楊過從小龍女腳上躍過,早料到有此一着,不待敵人落地,打狗棒已揮了出去。霍都伸扇在棒上一搭,借力斜身飛開,離得小龍女遠遠地,不自禁望了她兩眼,心想:“中原果然盡多能人,這兩個少年男女都不過十來歲年紀,怎地如此了得?”
楊過得了這一招之利,發揮棒法中攻手,連進了三記殺招,霍都大感狼狽,全力抵禦。第四招上楊過已無奧妙棒法連續進攻,緩得一緩,給他反擊過來,又處劣勢。
旁人不懂棒法,還不怎地,黃蓉卻連連暗呼可惜,忍不住念道:“棒回掠地施妙手,橫打雙獒莫回頭。”這正是打狗棒法的訣竅,楊過雖知歌訣招數,卻不知此招該當于此時用出,聽得黃蓉念起,當即橫棒掠地,直擊不回。
這一棒去勢古怪,他雖然使了,實不知有何功效,豈知竹棒擊出,正巧對方舉扇斜揮。霍都這一招尚未使足,已知不妙,急忙躍起相避。黃蓉又念:“狗急跳牆如何打?快擊狗臀劈狗尾。”這路棒法在丐幫中世代相傳,做丐兒的有甚文雅之士,口訣語句自然俚俗。旁人還道是黃蓉出言譏罵敵人是狗,卻不知她正在指點楊過武藝。那打狗棒法雖是除丐幫幫主外不傳別人,但一來楊過已自學會,二來這場比武關系重大,務須求勝,黃蓉也顧不得幫規所限,看到兩人進退守攻的情勢,不住口的出言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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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每一句話都說得正中竅要,兼之楊過機伶無比,數次得手之後,不等黃蓉念完歌訣全句,只消提得頭上幾字便即施展。這打狗棒法果然威力奇強,霍都空有一身武功,竟讓一根竹棒逼得團團亂轉,再無還手餘地。眼見再拆數招,這武功精強的蒙古王子就要落敗,群雄驚喜交集。大廳中采聲四起。
霍都揮扇急攻兩招,把楊過迫開幾步,叫道:“且住!”楊過笑道:“怎麽?小孫兒認輸了罷?”霍都臉色鐵青,森然道:“你說是為你師父争奪盟主,怎麽使上了洪七公的武功?若說為洪七公争盟主,适才已比兩場。你們到底是胡混瞎賴,還是怎地?”
黃蓉心想不錯,他這話倒難以辯駁,正想與他強詞奪理一番,楊過已接口道:“你這次說的倒算是人話,這棒法果然非我師父所授,縱然勝得你,諒你也不服。你要見識見識我師父的功夫,絲毫不難。我剛才借用別派功夫,就怕本門功夫用将出來,你輸得太慘。”原來楊過聽他說了這番話,回頭向小龍女望了一眼,猛然省起:“幸虧這番邦王子提醒了我。若我用打狗棒法勝他,怎能顯出我姑姑的本事?姑姑豈不怪我忘了她傳授武功的恩德?”其實小龍女一派天真,心中充滿了對楊過的柔情密意,只要眼中看着他,就已心滿意足,萬事全不萦懷,他勝了固好,敗也無妨,都沒甚相幹,至于他是否用本門武功,是否聽由黃蓉指點,她更半點也不放在心上。
霍都心想:“你若不用打狗棒法,取你性命又有何難。”當下冷笑道:“這就是了,定須領教尊師的所授高招。”
楊過跟小龍女練得最精純的乃是劍法,于是向群雄道:“那一位尊長請借柄劍一用。”廳上二千餘人之中倒有三百餘人佩劍,聽楊過如此說,齊聲答應,紛紛拔劍。
郝大通和孫不二未曾拜王重陽為師之時,均已心懷忠義,後來受王重陽熏陶,攘夷禦侮之心更熱。楊過反出全真教,他們自甚感惱怒,但此時見他力抗強敵,為中華争光,登時将門戶私見抛在一旁。孫不二武功在全真七子中最弱,王重陽臨終時将全真教最鋒利的一把寶劍傳給了她,俾以利器補武功之不足。她見楊過借劍拒敵,當即縱身搶在頭裏,雙手撗托一柄青光閃閃、寒氣森森的寶劍,說道:“你用這柄劍罷!”
楊過見那劍猶如一泓秋水,知是斷金切玉的利刃,若用以與霍都交手,定可占得不少便宜,但他一見孫不二身上的道袍,立時想起自己在重陽宮中所受的屈辱,又想起孫婆婆橫死在郝大通掌下,白眼一翻,卻不接劍,轉頭從一名丐幫弟子手中取過一柄黑沉沉的生鏽鐵劍,說道:“就借大哥此劍一用。”竟将孫不二僵在當地,進退不得。她雖出家修道,終究武學之士火性難淨,自己好意借劍,這少年竟敢如此無禮,不禁大為惱怒,欲待開口斥責,卻又大敵當前,不便另起争端,忍怒退回人叢。也是楊過性子太剛,愛憎強烈,本可乘此良機與全真教修好,這麽一來,雙方嫌隙卻更深了。
霍都見他不取寶劍,卻拿了一把鏽得斑斑駁駁的鐵劍,心中卻多了一層忌憚之意。蓋武功練到極高境界,飛花摘葉均可傷人,原已不仗兵刃銳利,心想敵人取了這樣一柄鈍劍,當真有恃無恐不成?當下張開折扇,揮了兩下,欲待開口叫陣。
楊過挺劍指着折扇上朱子柳所寫的四字,笑道:“爾乃蠻夷,衆人皆知,倒也不用張揚了。”霍都臉上一紅,折扇啪的一聲,折成根短棒,向他“肩井穴”微點,左掌呼地劈出,勢挾勁風,淩厲狠辣。楊過使動鐵劍,以“玉女劍法”還招。
當年林朝英石墓苦修,創下玉女心經的武功,此後不再出墓,只傳了她的貼身丫鬟,經小龍女再傳而至楊過。那丫鬟從不涉足武林。李莫愁雖是小龍女的師姊,卻未得師傳高深劍法,只以拂塵與掌法、暗器揚威江湖。此時楊過使出古墓派劍法,大廳上各門各派高手畢集,頗多見多識廣之士,但除小龍女外,竟沒一人見過。
這一派武功的創始人固是女子,接連兩代的弟子也都是女人,自不免輕柔有餘、威猛不足。小龍女教導楊過的架式,都帶着三分袅娜風姿。楊過融會貫通之後,自然而然的除去了女子神态,轉為飄逸靈動。古墓派輕功當世無比,此時但見他滿廳游走,一招未畢,二招已生。劍招初出時人尚在左,劍招抵敵時身已轉右,竟似劍是劍,人是人,兩者殊不相幹,一套劍法只使得十餘招,群雄無不駭然欽服。
霍都的扇上功夫本也算得武林一絕,揮打點刺,也以飄逸輕柔取勝,但此刻遇到天下無雙的古墓派絕頂輕功,竟施展不出手腳,加以他扇上給朱子柳寫上那四個字,給楊過一番取笑,不願再行張開,這樣一來。扇子中的“揮”字功夫便使不出了。
郭芙與武氏兄弟見楊過的劍法竟如此了得,六只眼睛睜得大大的,再也無話可說。旁觀衆人之中第一歡喜的要算郭靖,他見故人之子忽爾練成這般身手,連自己也瞧不明他的家數,想起自己郭家與楊家的累世交情,不由得悲喜交集。黃蓉斜眼望了丈夫一眼,見他眼眶微紅,嘴角卻帶笑容,知他心意,伸手過去握住了他右手。
霍都眼見不敵,焦躁起來,暗思今日若竟折在這小子手中,自此聲名掃地,還說什麽揚威中原?見楊過長劍斜指,劍尖分花,竟連刺三處,倘若縱躍閃避,登時落了下風,當即張開折扇,擋過了他這三招連刺,一聲呼喝,又使出“狂風迅雷功”來反擊。他右扇左袖,鼓起一股疾風,袖中隐藏鐵掌,口裏大聲呼喝,以他武林高手的身分,與一個少年過招,竟然不得不使出看家本領來全力施為,即令得勝,臉上也已無光。但此時他只求不敗,那裏還顧得這許多?吆喝叫嚷,一招狠似一招。
玉女劍法使的本是無鋒鈍劍,用這柄繡鐵劍倒也适合,楊過劍走輕靈,招斷意連,綿綿不絕,當真是閑雅潇灑,翰逸神飛,大有晉人烏衣子弟裙屐風流之态。這套劍法本以韻姿佳妙取勝,襯着對方的大呼狂走,更加顯得他雍容徘徊,隽朗都麗。楊過雖一身破衣,但這路劍法使到精妙處,人人眼前鬥然一亮,但覺他清華絕俗,活脫是個翩翩佳公子。可是楊過一求姿式俊雅,劍上威力便不易發揚。霍都豁出了性命不要,愈鬥愈狠,楊過漸感吃力。郭靖、黃蓉看出他又将落敗,都眉頭漸漸皺攏,但見霍都扇底與袖間的風勁越鼓越猛,不由得心中暗叫:“不好!”
忽見楊過鐵劍一擺,叫道:“小心!我要放暗器了!”霍都曾用扇中毒釘傷了朱子柳,聽他如此說,只道他的鐵劍就如自己折扇一般,也藏有暗器,無怪他不用利劍而用繡劍,自己既以此手段行險取勝,想來對方亦能學樣,見楊過鐵劍對準自己面門指來,忙向右躍開。卻見楊過左手劍訣引着鐵劍從右側刺到,那裏有什麽暗器?
霍都知道上當,罵了聲:“小畜生!”楊過問道:“小畜生罵誰?”霍都不再回答,催動掌力。楊過左手一揚,叫道:“暗器來了!”霍都忙向右避,對方一劍恰好從右邊疾刺而至,急忙縮身擺腰,劍鋒從右肋旁掠過,相距不過寸許,這一劍兇險之極,疾刺不中,群雄都叫:“可惜!”蒙古衆武士卻都暗呼:“慚愧!”
霍都雖死裏逃生,也吓得背生冷汗,但見楊過左手又是一揚,叫道:“暗器!”便再也不去理他,自行揮掌迎擊,果然對方又是行詐。楊過一劍刺空,縱前撲出,左手第四次提起,大叫:“暗器!”霍都罵道:“小……”第二個字尚未出口,驀地裏眼前金光閃動,這一下相距既近,又是在對方數次行詐之後毫沒防備,忙湧身躍起,只覺腿上微微刺痛,已中了幾枚極細微的暗器。他想暗器細小,雖中亦無大礙,盛怒之下,扇戳掌劈,要将這狡狯小兒立斃于當場。
楊過知已得手,那裏還再和他力拚,只舞劍嚴守門戶,笑吟吟的道:“我三番四次提醒,要放暗器了,要放暗器了,你總不信。可沒騙你,是不是?”
霍都正要揮掌擊出,突覺腿上一下麻癢,似給一只大蚊叮了一口,忙提氣忍住,要待發招,麻癢更加厲害了,心裏一驚:“不好,小畜生暗器有毒!”念頭只一轉,腿上癢得再也無法忍耐,也顧不得大敵當前,抛下扇子,伸手就去搔癢,只這麽一搔,竟似連心中也都癢了起來,不由得大叫摔倒。古墓派玉蜂金針之毒,天下罕見,中了一枚已自難當,何況在激鬥之際、血行正速時連中數枚?
蒙古僧人達爾巴大踏步走出,抱起師弟交在師父手中,轉身向楊過道:“小孩子,我來和你比武!”金剛杵橫掃,疾向楊過腰間打去。
這一杵揮将過來,帶着一道金光。金剛杵極為沉重,他一出手,金光便生,可見其膂力之強,手法之快。楊過雙腳不動,腰身向後縮了尺許,金剛杵恰好在他腰前掠過。那知達爾巴不等金杵勢頭轉老,手腕使勁,金剛杵的橫揮之勢鬥然間變為直挺,竟向楊過腰間直戳過去。以如此沉重兵刃,使如此剛狠招數,竟能半途急遽轉向,人人均出乎意外,楊過也大吃一驚,忙按鐵劍在金杵上壓落,身子借力飛起。
達爾巴不等他落地,揮杵追擊,楊過鐵劍又在金杵上一按,二度上躍。達爾巴大喝一聲:“往那裏逃?”金杵跟着擊到。楊過身在半空,不便轉折,見情勢危急已極,當下行險僥幸,突然伸手抓住杵頭,揮劍直削下去。要是他有點蒼漁隐那樣的力氣,敵人非撒手放杵不可。但達爾巴本力強他數倍,用力回奪,急向後退。楊過乘勢放開杵頭,輕輕巧巧的落下地來。他接連三招被逼在半空,性命直在呼吸之間,這時敵人兵刃雖沒奪到,但危局已解,旁觀衆人都舒了口氣。古墓派長于輕功,而劍法但求出招奇速,不求強勁傷敵,這幾下正是他所學所練的本門熟技。
達爾巴見他輕功高強,變招迅速,說道:“小孩子的功夫很不錯,是誰教你的啊?”他說的是蒙古語,楊過自然一字不懂。他料來這和尚是在罵自己,于是依着他的口音,也是叽哩咕嚕的說了同樣幾句。這幾字發音既準,次序又絲毫不亂,在達爾巴聽來,正是問他:“小孩子的功夫很不錯,是誰教你的啊?”便答道:“我師父是金輪國師。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該叫我大和尚。”
楊過半點不肯吃虧,心想:“不管你如何惡毒罵我,我只要全盤奉還,口頭上就不會輸了。你用番話罵我豬狗畜生,我照式照樣也罵你豬狗畜生。”是以用心聽他說話,等他一說完,便依樣葫蘆的用蒙古話說道:“我師父是金輪國師。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該叫我大和尚。”
達爾巴大奇,側過頭左看右瞧,心想你明明是小孩子,怎會是大和尚?你師父又怎會是金輪國師?說道:“我是國師的首代弟子,你是第幾代的?”楊過也道:“我是國師的首代弟子,你是第幾代的?”
吐番和蒙古的密教中向來有轉世輪回之說,其時達賴與班禪的轉世尚未起始,但人死後投胎複生、不昧性靈的說法,早為密教中人人所深信不疑。金輪國師雖是蒙古人,出家後所學的是藏傳密宗佛教,在蒙古稱為金剛宗,他年輕時收過一個大弟子,這弟子不到二十歲就死了,達爾巴和霍都均未見過,只知有這麽一會事。達爾巴在國師座下排名第二,霍都居三,便是為此。此時達爾巴聽了這番言語,只道楊過是大師兄轉世,又想他如不是神童帶藝投胎,一個少年怎能有如此武功?再說他是中原少年,蒙古話又怎能說得這般純熟?當下側頭向他凝視片刻,越想越像,突然抛下金剛杵,向楊過低頭膜拜,連稱:“大師兄,師弟達爾巴參見。”
這一來楊過自然大奇,心想這和尚竟然罵不過我,向我低頭服輸,見他舉動恭敬之極,所說言語自非罵人·必是敬語,倒不必跟着他學了,于是點頭微笑,躬身合什,意示接納,并加還禮。
中原群雄更是詫異之極,除郭靖、黃蓉外,大家不懂蒙古話,不知楊過跟他叽哩咕嚕、咭咭咯咯的對答半晌,說了番什麽言語,竟折服了這神力驚人的番僧。
這中間只金輪國師明白原委,心知這二弟子為人魯直,上了楊過的當,大聲說道:“達爾巴,他不是你大師兄轉世,快起來跟他比武。”達爾巴一驚躍起,說道:“師父,我看他定是大師兄,否則小小年紀,怎會有如此身手?”國師道:“你大師兄的武功比你強得多,這孩子卻不及你。”達爾巴只搖頭不信。國師知他性子最直,一時也說不明白,便道:“你如不信,跟他再比試一下就知道了。”
達爾巴對師父的話向來奉若神明,他既說楊過不是大師兄轉世,那就多半不是大師兄了。但他小小年紀,竟有這般高明武功,又自稱是他大師兄,卻又難以不信,還是遵從師父吩咐,與他較量幾招,試試他的真功夫,瞧是誰勝誰敗,那就真僞立判了,于是舉手向楊過道:“好,我就跟你比試一下武功,是真是假,就憑勝敗而定。”
楊過見他站起身來,叽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話,神色間甚是恭謹,料想他是說幾句禮貌言語,于是一音不變的照說一遍,達爾巴聽來,正是:“好,我就跟你比試一下武功,是真是假,就憑勝敗而定。”他聽了這幾句話,心下又感驚懼,暗想:“師父說我大師兄的武功比我強得多,我定然比他不過的。”
楊過見他臉有懼色,心想:“我再吓他一吓,讓他就此退去便是。”說道:“你有五個徒兒,叫作川邊五醜,前幾天在華山絕頂對我無禮,已讓我廢去了武功。這幾個家夥還活着罷?”他說的是漢語,達爾巴自然不懂,當下由随來的一名武士譯了。達爾巴一聽之下,更加大驚失色。
川邊五醜在洪七公與歐陽鋒兩大高手夾擊之下,全身筋脈俱廢,回去話也說不出了。達爾巴察看五人傷勢,料想就是師父金輪國師也絕無如此功力,竟能将這五人震得八脈俱廢,卻又保得他們性命,下手者實有通天徹地之能,殆是神道鬼怪。他又怎想得到洪七公、歐陽鋒二人的內力均不在金輪國師之下,二人合力,自是勝了他師父一倍。此刻聽楊過這麽說,更加懼意大盛,轉眼向國師瞧去,見他臉有怒容,卻又不敢不與楊過動手,只得說道:“請你手下留情。”楊過學着他的蒙古話,也道:“請你手下留情。”
郭芙見二人用蒙古話說個不休,走到黃蓉身邊道:“媽,他們說些什麽?”郭靖明白達爾巴和楊過所說的蒙古話,但不知楊過何以要學他說話。黃蓉于郭靖西征時曾在蒙古軍中,粗識蒙古語言,但不甚精,聽了達爾巴和楊過的對答,不明其意,但聽出楊過依樣葫蘆,學講達爾巴的話,但達爾巴何以竟會對他膜拜,卻也參詳不透,聽得女兒相詢,只“嗯”了一聲,道:“楊家哥哥和他說笑呢!”
便在此時,達爾巴突然揮杵向楊過打去,他想事先已說清清楚楚,對方自有防備。楊過卻見他神态恭敬,萬不料他突然出手,這一杵險些給他打着,忙後躍避開。
他急退急趨,随即縱上連刺三劍。達爾巴心中存了怯意,生怕楊過武學造詣驚人,輪回轉世,必具莫大神通,當下只以金剛杵緊守門戶,不敢絲毫怠忽,數招一過,楊過已瞧出他只守不攻,雖不明用意,卻樂得大展攻勢,飄忽來去,東刺西擊,這一路玉女劍法更使得英氣爽朗,顧盼生姿,而出招迅速奇快,更是人所罕見。
堪堪拆了百餘招,金輪國師瞧得大不耐煩,喝道:“達爾巴,趕快反擊,他不是你的大師兄!”達爾巴的武功自遠在楊過之上,但心存敬畏,功夫倒去了五成,楊過卻乘機全力施展。一個越得心應手,一個越畏縮退讓。楊過雖占上風,卻也傷他不得,達爾巴更道大師兄手下留情。國師大怒,厲聲喝道:“立時反攻!”這一句話聲音奇猛,只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響。達爾巴不敢違抗師令,一挺金剛杵,當即狂打急攻。
他這一番猛擊,便将楊過逼得不住閃避,招數中的破綻也漸漸顯露出來。達爾巴見他劍招稍疏,金杵倒甩上去,楊過縮手不及,劍杵相交。本來比武之際,雙方兵刃碰撞乃是常事,但金剛杵太過沉重,楊過的鐵劍始終翻騰飛舞,不敢和金杵相碰,此時一撞,但覺一股大力激蕩,震得虎口劇痛,啪的一聲,鐵劍斷為兩截。達爾巴叫道:“是我勝啦!”垂杵退開,将金剛杵往地下一豎,雙手合十,躬身行禮。他雖得勝,對大師兄卻不敢失了禮數。
楊過也用蒙古話叫道:“是我勝啦!”半截鐵劍向他迎面擲去。達爾巴側身避過,心中一怔:“怎麽是大師兄勝啦?難道他這一招是誘着?”只見楊過空手猱身而上,不敢怠慢,忙舞杵護身。楊過在古墓中随小龍女學練掌法,練到雙掌擋得往九九八十一只麻雀飛翔,不讓一只雀兒漏出掌去。這路“天羅地網勢”掌法乃林朝英獨得之秘,招數掌形從未下過終南山一步,此時使将出來,果然綿密無比,雖系空掌,威力實不遜于手中有劍。達爾巴将金剛杵使得呼呼風響,楊過卻以極高明輕身功夫在杵隙中進退穿插,雖兇險處時時間不容發,金剛杵卻始終碰不到他身子絲毫。他反而抓打撕劈、擒拿勾擊,在小擒拿手中夾以“天羅地網勢”掌法,着着搶攻,便似八十一只麻雀四面八方向對方進攻一樣。
又鬥一陣,達爾巴神力愈增,楊過卻也越鬥越輕捷。他在古墓寒玉床上坐卧練功,鬥室中急奔疾轉,數年之功,此時才盡數顯現出來。偶然使到“夭嬌碧空”,高縱低躍,更顯輕功之奇。
小龍女坐在柱旁石礎上,臉露微笑,瞧着兩人相鬥,眼見楊過久戰不下,從懷中掏出一雙白色手套,叫道:“過兒,接住了!”右手一揚,将手套擲了過去。
她這雙手套是以極細極轫的白金絲織成,雖然柔薄,卻非寶刀利刃所能損傷。郝大通見到手套飛空,臉上微微變色。當年重陽宮中交手,小龍女曾戴這手套而拗斷他長劍,竟逼得他險些自殺,此刻眼見之下,不由得觸動心境。
楊過接住手套,退後一步,迅速戴上,腰枝款擺,使出古墓派武功中最奇妙最花巧的“美女拳法”來。這路拳法每一招都是摸拟一位古代美女,由男子使來本來頗不雅觀,但楊過研習時姿式已改,招名拳法如舊,身法卻已變婀娜妩媚而為飄逸潇灑。旁觀群雄渾摸不着頭腦,見他忽而翩然起舞,忽而端形凝立,神态變幻,極盡詭異。
女子的姿态心神本就變化既多且速,而歷代有名女子性格不凡,颦笑之際、愁喜之分,自更難知難度。将千百年來美女變幻莫測的心情神态化入武術之中,再加上女神端麗之姿,女仙缥缈之形,凡夫俗子,如何能解?楊過使一招“紅玉擊鼓”,雙臂交互快擊,達爾巴舉杵橫架。楊過變為“紅拂夜奔”,出其不意的叩關直入,達爾巴豎杵直擋。楊過突使“綠珠墜樓”,撲地攻敵下盤。達爾巴吃了一驚,心想:“大師兄的招法怎地如此難測?”急躍而起,閃開他左掌的劈削。楊過雙掌連拍數下,接着連綿不斷的拍出,原來這是“文姬歸漢”,共有胡笳十八拍。
他每一招均有來歷,達爾巴是蒙古僧人,又怎懂得這些中原典故?霎時間給他忽高忽低、或東或西的攻了個手忙腳亂。楊過手上戴了金絲手套,時時乘機使出“紅線盜盒”、“木蘭彎弓”、“班姬賦詩”、“嫦娥竊藥”等招數來奪他金杵,逼得他吼叫連連,大為狼狽。群雄大喜,齊聲喝采助威。
金輪國師眼見徒兒武功明明高于這少年,只因存了怯意,不斷遭到對方搶攻,以致處境窘迫,厲聲喝道:“快使無上大力杵法!”
達爾巴應道:“是!”雙手握住杵柄,揮舞起來。他單手舞杵已神力驚人,此時雙手用勁,連腰力也同時使上了,金剛杵上所發呼呼風聲更加響了一倍。這“無上大力杵法”無甚變化,只是橫揮八招,直擊八招,一共二八一十六招,但一十六招反複使将出來,橫揮直擊,只逼得楊過遠遠避開,別說正面交鋒,連杵風也不敢碰上。
點蒼漁隐折斷鐵槳之後,一直甚不服氣,此時見到這“無上大力杵法”如此威武,心想自己槳法之中實無這般至剛至猛的招數,不由得暗自欽佩。
再鬥一陣,廳上的紅燭已有七八枝被杵風帶滅,楊過只仗着輕功東西縱躍,一味閃避,但求不給金杵擊中帶着,那裏還能還手?中原英雄盡皆心驚,默不作聲,蒙古衆武士卻暴雷價叫起好來。
楊過在金杵緊迫下惟有不住退縮,不多時竟已退入了廳角,要待變招,卻半點騰不出手腳。這路“無上大力杵法”本就帶着三分颠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