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1)
金輪國師雙眼時開時合,似于眼前戰局渾不在意,實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見霍都已處下風,突然說道:“阿古斯金得兒,咪嘛哈斯登,七兒七兒呼!”衆人不知他這幾句蒙語說些什麽,霍都卻知師父提醒自己,不可一味堅守,須使“狂風迅雷功”與對方搶功,當下發聲長嘯,右扇左袖,鼓起一陣疾風,急向朱子柳撲去。
勁風力道淩厲,旁觀衆人不由自主的漸漸退後,只聽他口中不住有似霹靂般吆喝助威,料想這“狂風迅雷功”除兵刃拳腳外,叱咤雷鳴,也是克敵制勝的一門厲害手段。朱子柳奮筆揮灑,進退自如,和他鬥了個旗鼓相當。
兩人翻翻滾滾拆了百餘招,朱子柳一篇“自言帖”将要寫完,筆意鬥變,出手遲緩,用筆又瘦又硬,古意盎然。黃蓉自言自語:“古人言道:‘瘦硬方通神’,這一路‘褒斜道石刻’,當真是千古未有之奇觀。”
霍都仍以“狂風迅雷功”對敵,但對方力道既強,他扇子相應加勁,呼喝也更加猛烈。武功較遜之人竟在大廳中站立不住,一步步退入天井。
黃蓉見楊過與小龍女并肩坐在柱旁,離惡鬥的二人不過丈餘,相倚相偎,喁喁細談,對相鬥的二人絲毫不加理會。小龍女衣帶在疾風中獵獵飄動,她卻行若無事,只脈脈含情的凝視楊過。黃蓉愈看愈奇,到後來竟是注視他二人多而看霍朱二人少了,心想:“這小女孩似乎身有上乘武功,過兒和她這般親密,卻不知她是那一位高人的門下?”
小龍女此時已過二十歲,只因她自小在古墓中生長,不見陽光,皮膚嬌嫩,駐顏內功又高,看來倒似只十六七歲一般。她在與楊過相遇之前,罕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欲最能傷身損顏,她過兩年只如常人一年。若她真能遵師父之教而清心修練,不但百年之壽可期,且到了百歲,體力容顏仍不亞于五十歲之人。因此在黃蓉眼眼中,她倒似反較楊過為年輕,而舉止稚拙、天真純樸之處,比郭芙更為顯然,無怪以為她是小女孩了。
楊過凝視小龍女,見她頭發散亂,伸手輕輕給她理好,拔下她頭發中的那支荊釵,理好頭發後重行插好。小龍女道:“過兒我一路來尋你,頭發亂不亂也不理了,反正沒人瞧我。我只愛你瞧我,你不在我身邊瞧我,我就不開心。我找你不到,我就哭,哭得好傷心。你不好,也不來勸,不來安慰我。”說着上身微微扭動,似是撒嬌。
小龍女幼小之時,師父便教她不可動情,哭故不可,笑也不行,總之要呆呆板板,心如止水。孫婆婆遵依師門教導,也不讓小龍女發洩喜怒哀樂之情,因之她既不會求懇,更無機會向師父或孫婆婆撒嬌撒癡。她做了楊過的師父後,自居尊長,神色莊嚴,楊過诙諧說笑,她雖覺好笑,卻也不睬不笑。但一個少女撒嬌以求得人憐愛,原為有生俱來的天性,即是五六歲的女孩,也會向父母愛嬌發嗲,不必教而自會。小龍女既離古墓,一心一意只在愛慕楊過,早将師父的昔日教導抛到了九霄雲外,一憑天性而為,欲喜即喜,欲悲即悲,更不勉強克制約束內心天然心情。楊過見她神情可愛,攬着她肩頭的左臂微微用力,說道:“過兒不來安慰你,是我不好!”右手拿起她右掌,在自己臉頰上輕輕拍擊,說道:“打你這壞小子!”
小龍女問道:“你不見我後,一天想我幾次?”楊過道:“你走了之後,我便出來尋你,從早到晚便在尋你,只大叫:‘姑姑!姑姑!’”小龍女微笑道:“那麽你想我不想?”楊過道:“當然想啊,一天至少想兩百次。”小龍女道:“兩百次不夠,我要三百次。”楊過道:“我一天想你四百次,上午兩百次,下午又兩百次。”小龍女道:“你吃飯的時候也想我,又多一百次,一天想五百次。”楊過道:“我吃飯的時候也想你,想啊想的,心不在焉,把面條吃進了鼻孔裏去。”小龍女噗哧一笑,說道:“那就不好過了。”楊過道:“我不理,鼻子一吸,把面條從鼻孔裏吸了進去,嘴巴再一吸,就到了嘴裏,再一吞,就吞進了肚裏。”小龍女扁扁嘴道:“啊唷,那可髒死了。”楊過道:“不髒,不髒,我從小就這麽吃面條,味道還挺好的。我吃飯時想你,嘴裏輕輕叫着‘姑姑!姑姑!’,嘴巴沒空,就用鼻子吃面條。”小龍女心中感動,說道:“過兒好乖!你晚上不睡覺,又多想一百次。”
楊過道:“晚上不睡覺不行。我要睡着了才能做夢,好晚晚夢見你,緊緊抱住你,說道:‘親親好媳婦兒,我要你做我媳婦兒!’一面叫,一面親你的臉,又親你好美麗的眼睛。”小龍女嘆了口氣道:“你說要我做你媳婦兒,那真好,我自然要做。那你在睡夢裏也想着我了,又多一百次。以後我們分開了,你每天至少要想我六百次。”楊過道:“以後說什麽也不分開了。真要分開了,我每天想你七百次。”小龍女道:“八百次!”楊過道:“九百次!”小龍女道:“一千次!”楊過心熱如火,忍不住就要攬過她來吻她。但大廳上衆目睽睽,他畢竟在塵世中長到十幾歲,覺得不妥,勉強克制住了,只覺懷中小龍女的身體也漸漸溫熱。
小龍女幼小之時,師父與孫婆婆雖然愛她,卻從不顯示,一直對她冷冰冰地,直至此時,方得楊過盡情寵愛呵護,那是從所未有的經歷,心中的喜悅甜美,當真難以言宣,全身放軟,靠在楊過身上。
這時廳心中兩人相鬥,局勢趨緊。朱子柳用筆越來越醜拙,勁力也逐步加強,筆致有似蛛絲絡壁,勁而複虛。霍都暗暗心驚,漸感難以捉模。金輪國師大聲喝道:“馬米八米,古斯黑斯。”這八個字蒙古話不知是什麽意思,卻震得人人耳中嗡嗡發響。朱子柳焦躁起來,心想:“他若再變招,這場架不知何時方能打完。我以大理國故相而為大宋打頭陣,可千萬不能輸了,致贻邦國與師門之羞。”忽然間筆法又變,運筆不似寫字,卻如拿了斧斤在石頭上鑿打一般。
這一節郭芙也瞧出來了,問道:“朱伯伯在刻字麽?”黃蓉笑道:“我的女兒倒也不蠢,他這一路指法是石鼓文。那是春秋時用斧頭鑿刻在石鼓上的文字,你認認看,朱伯伯刻的是什麽字。”郭芙順着他筆意看去,但見所寫每一字盤繞糾纏,像是一幅幅小畫,一字不識。黃蓉笑道:“這是最古的大篆,無怪你不識,我也認不全。”郭芙拍手笑道:“這番邦蠢才自然更加認不出了。媽,你瞧他滿頭大汗、手忙腳亂的怪相。”
霍都對這一路古篆果然只識得一兩個字。他既不知對方書寫何字,自然猜不到書法間架和筆畫走勢,難以招架。朱子柳一個字一個字篆将出來,文字固然古奧,而作為書法之基的一陽指也相應加強勁力。霍都一扇揮出,收回稍遲,朱子柳毛筆抖動,已在他扇上題了一個大篆。
霍都一看,茫然問道:“這是‘網’字麽?”朱子柳笑道:“不是,這是‘爾’字。”随即伸筆又在他扇上寫了一字。霍都道:“這多半是‘月’字?”朱子柳搖頭說道:“錯了,那是‘乃’字。”霍都心神沮喪,搖動扇子,要躲開他筆鋒,不再讓他在扇上題字,不料朱子柳左掌鬥然強攻,霍都忙伸掌抵敵,卻給他乘虛而入,又在扇上題了兩字,寫得急了,來不及寫大篆,卻是草書。霍都便識得了,叫道:“蠻夷!”
朱子柳哈哈大笑,說道:“不錯,正是‘爾乃蠻夷’。”群雄憤恨蒙古鐵騎入侵,殘害百姓,個個心懷怨憤,聽得朱子柳罵他“爾乃蠻夷”,都大聲喝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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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都給他用真草隸篆四般“一陽書指”殺得難以招架,早就怯了,聽得這一股喝采聲勢,心神更亂,見朱子柳振筆揮舞,在空中連書三個古字,那裏還想到去認什麽字?勉力舉扇護住面門胸口要害,突感膝頭一麻,原來已給敵人倒轉筆杆,點中了穴道。霍都但覺膝彎酸軟,便要跪将下去,心想這一跪倒,那可再也無顏為人,強吸一口氣向膝間穴道沖去,要待躍開認輸,朱子柳筆來如電,跟着又是一點。他以筆代指,以筆杆使一陽指法連環進招,霍都怎能抵擋?膝頭麻軟,終于跪了下去,臉上已全無血色。
群雄歡聲雷動。郭靖向黃蓉道:“你的妙策成啦。”黃蓉微微一笑。
武氏兄弟在旁觀鬥,見朱師叔的一陽指法變幻無窮,均是大為欽服,暗想:“朱師叔功力如此深厚強勁,化而為書法,其中又有這許多奧妙變化,我不知何日方能學到如他一般。”一個叫:“哥哥!”一個叫:“兄弟!”兩人一般的心思,都要出言贊佩師叔武功,忽聽得朱子柳“啊”的一聲慘叫,急忙回頭,見他已仰天跌倒。
這一下變起倉卒,人人都大吃一驚。原來霍都不支跪地,朱子柳心想自己以一陽指法點中他穴道,這與尋常點穴法全然不同,旁人須難解救,伸手在他脅下按了幾下,運氣解開他被封的穴道。不料霍都穴道甫解,殺機陡生,口裏微微呻吟,尚未站直身子,右手拇指一按扇柄機括,四枚毒釘從扇骨中飛出,盡數釘在朱子柳身上。本來高手比武,既見輸贏,便決不能再行動手,何況對手正在好意為他解穴,大廳上衆目睽睽,怎料得到他會突施暗算?霍都若在比武之際發射暗器,扇骨藏釘雖然巧妙,卻也決計傷害不了對方;此時朱子柳解他穴道,與他相距不過尺許,而且好意相救,決想不到對方會以怨報德,忽施暗算,這暗器貼身陡發,武功再高,亦難閃避。四枚釘上喂以蒙古雪山所産劇毒,朱子柳一中毒釘,立時全身痛癢難當,難以站立。
群雄驚怒交集,紛紛戟指霍都,斥他卑鄙無恥。霍都笑道:“小王反敗為勝,又有什麽恥不恥?咱們比武之先,又沒言明不得使用暗器。這位朱兄若用暗器先打中小王,那我也只有認命罷啦。”衆人雖覺他強詞奪理,一時倒也難駁斥,但仍斥罵不休。
郭靖搶出抱起朱子柳,見四枚小釘分釘他胸口,又見他臉上神情古怪,知暗器上毒藥怪異,忙伸指先點了他三處大穴,使得血行遲緩、經脈閉塞,毒氣不致散行入心,問黃蓉道:“怎麽辦?”黃蓉皺眉不語,料知要解此毒,定須霍都或金輪國師親自用藥,但如何奪到解藥,一時仿徨無計。
點蒼漁隐見師弟中毒深重,又擔憂,又憤怒,拉起袍角在衣帶中一塞,就要奔出去和霍都交手。黃蓉思慮比武通盤大計,心想:“對方已勝了一場,漁人師兄出馬,對方達爾巴應戰,我們并無勝算。”忙道:“師兄且慢!”點蒼漁隐問道:“怎麽?”饒是黃蓉智謀百出,卻也答不出來,頭一場既已輸了,此後兩場就甚難處。
霍都使狡計勝了朱子柳,站在廳口洋洋自得,游目四顧,大有不可一世之概,一瞥眼間,見小龍女與楊過并肩坐在石礎之上,拉着手娓娓深談,對自己這場勝利竟視若無睹,不由得心頭火起,伸扇指着楊過喝道:“小畜生,站起來。”
楊過全神貫注在小龍女身上,天下雖大,更無一事能分他之心,因之适才霍都與朱子柳鬥得天翻地覆,他竟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與小龍女同在古墓數年,實不知自己對她已刻骨銘心、生死以之。當日小龍女問他是否要自己做他妻子,只因突然而發,他心中從未膽敢想過此事,竟愕然不知所對,事後小龍女影蹤不見,他在心中已不知說了幾千百遍:“我要的,我自然要的。寧可我立時死了,也要姑姑做我媳婦。”
他與小龍女之間的情意,兩人都不知不覺而萌發,及至相別,這才蓬蓬勃勃的不可抑制。楊過固然天不怕、地不怕,而小龍女于世俗禮法半點不知,只道我欲愛則愛,我欲喜則喜,又與旁人何幹?因此上一個不理,一個不懂,二人竟在千人圍觀之間、惡鬥劇戰之場,執手而語,情致纏綿。
楊過心情激動,說道:“姑姑,我叫你叫慣了,嘴裏仍叫你‘姑姑’,心裏卻叫你‘媳婦兒’!”小龍女微笑道:“好的,沒人的時候,你可以叫我‘媳婦兒’,嗯,媳婦兒,媳婦兒,我愛你這麽叫我!”楊過道:“那你要一生一世都做我媳婦兒。”小龍女道:“這個自然。難道只做三天、四天就不做嗎?我不成,你也不可以,你要永遠是我的老公,不準你變心。”楊過道:“我當然永永遠遠不變心、不負心。李師伯挑撥造謠,老想騙得你傷心,你別信她的。”小龍女點點頭,斬釘截鐵的道:“嗯,她是個壞女人!”
霍都又罵一聲,楊過仍沒聽見。霍都更欲斥責,只聽金輪國師吩咐道:“我方已勝了一場,可接着再鬥第二場。”霍都向楊過狠狠瞪了一眼,退回席間,大聲說道:“敝勝方了一場,第二場由我二師兄達爾巴出手,貴方那一位英雄出來指教?”
達爾巴從大紅袈裟下取出一件兵器,走到廳中。衆人見到他的兵刃,都暗暗心驚,原來那是一柄又粗又長的金杵。這金剛降魔杵向為密教中護法尊者所用,藏僧、蒙僧以此為兵刃的本亦常有,但達爾巴這降魔杵長達四尺,杵頭碗口粗細,杵身金光閃閃,似是以黃金混和鋼鐵所鑄,或是鋼杵外有幾層黃金,一望而知甚是沉重。
他來到廳中,向群雄合十行禮,舉手将金杵往上高抛。金杵落将下來,砰的一聲,把廳上兩塊青花大磚打得粉碎,杵身陷入泥中,深逾一尺。這一下先聲奪人,此杵之重可知,瞧他又幹又瘦的一個和尚,居然使得動此杵,則武功膂力又可想而知。
黃蓉心想:“靖哥哥自能制服這莽和尚,但第三場那國師出手,我方無人能擋,這場比武是輸定了。說不得,我勉力用巧勁鬥他一鬥。”一提打狗棒,說道:“我出手罷!”郭靖大驚,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身子不适,怎能與人動手?”黃蓉也覺并無把握取勝,但若輸了這一場,第三場便不用比了,正躇躊間,點蒼漁隐叫道:“黃幫主,讓我去會這惡僧。”他見師弟中毒後麻癢難當的慘狀,心急如焚,急欲報仇。黃蓉也苦無善策,心想:“眼下只有力拚,若他勝得蒙僧,靖哥哥再以硬碰硬,與那金輪國師分個下便了。”于是說道:“師兄請小心了。”
武氏兄弟搬過師伯所用的兩柄鐵槳呈上。點蒼漁隐挾在脅下,走到廳中。他雙眼火紅,繞着達爾巴走了一圈。達爾巴莫名其妙,見他打圈,便跟着轉身。點蒼漁隐猛然大喝一聲,兩手分執雙槳,往他頭頂直劈下去。達爾巴伸手拔起地下降魔杵招架,槳杵相交,當的一聲大響,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發響。兩人虎口都隐隐發痛,均知對方力大,各自向後躍開。達爾巴說了一句蒙古語,漁隐卻用大理的擺夷語罵他。二人誰也不懂,突然間欺近身來,槳杵齊發,又是金鐵交鳴的一聲大響。
這番惡鬥,再不似朱子柳與霍都比武時那般潇灑斯文。二人銅缸對鐵甕,大力拚大力,各以上乘外門硬功相抗,杵槳生風,旁觀衆人盡皆駭然。
點蒼漁隐膂力本就極大,在湘西侍奉一燈大師隐居之時,日日以鐵槳劃舟,逆溯激流而上,雙臂更練得筋骨似鐵。他是一燈的大弟子,在師門親炙最久,四大弟子中向來武功第一,只是他天資較差,內功不及朱子柳,但外門硬功卻厲害之極。此時與達爾巴硬拚外功,正是用其所長,但見他雙槳飛舞,直上直下的強攻。兩柄鐵槳每柄都有五十來斤,他卻舉重若輕,與常人揮舞幾斤重的刀劍一般靈便。
達爾巴自負膂力無雙,不料在中原竟遇到這樣一位神力将軍,對方不但力大,招數更為精妙,當下全力使動金剛杵。杵對槳,槳對杵,兩人均是攻多守少。
當朱子柳與霍都比武之時,廳上觀戰的群雄均已避風散開,此刻三般重兵刃交相拚鬥,別說勁風難擋,即是槳杵相撞時所發出的巨聲也令人甚難忍受。衆人多數掩耳而觀。燭光照耀之下,黃金杵化成一道金光,镔鐵槳幻為兩條黑氣,交相纏繞。
這一場好鬥,多數人平生未見。更兇險的情景固非沒有,但高手比拚內功,內裏緊迫異常,外表看來卻甚平淡。至于拳腳兵刃的招數拆解,則巧妙固有過之,狠猛卻又大為不及。世上如點蒼漁隐這般神力之人已極罕有,再要兩個膂力相若,功力相近之人碰在一起如此惡鬥,更加難遇難見了。
郭靖與黃蓉都看得滿手是汗。郭靖道:“蓉兒,你瞧咱們能勝麽?”黃蓉道:“現下還瞧不出來。”其實郭靖何嘗不知一時之間勝負難分,但盼妻子說一句“漁隐可勝”,心中就大為安慰。
再拆數十招,兩人力氣絲毫不衰,反而精神彌長。點蒼漁隐雙槳交攻,口中吆喝助威。達爾巴問道:“你說什麽?”他說的是蒙語,漁隐那裏懂得,也問:“你說什麽?”達爾巴自也不懂。兩人便即各自亂罵狠鬥,只打得廳上桌椅木片橫飛。衆人擔心他們一個不留神打中了柱子,只怕整座大廳都會塌将下來。
金輪國師和霍都也都暗暗心驚,看來如此惡鬥下去,達爾巴縱然得勝,也必脫力重傷,但激戰方酣,怎能停止?
兩人跳蕩縱躍,大呼鏖戰,黃光黑氣将燭光逼得也暗了下來,猛然間震天價一聲大響,兩人同聲大喝,一齊跳開,原來漁隐右手鐵槳和金杵硬拚一招,二人各使全力,鐵槳槳柄較細,不及金杵堅牢,竟爾斷為兩截。槳片飛開,當的一聲,跌在小龍女身前。
小龍女正與楊過說得出神,毫沒留意,槳片砸在磚地上,砸碎了磚塊,一小塊磚片跳了起來,撞在她左腳腳指上,她“哎喲”一聲,跳了起來。她這一呼痛,楊過方才驚覺,忙問:“你受傷了麽?”小龍女撫着腳指,臉現痛楚神色。
楊過大怒,又心生憐惜,先一把摟住小龍女,防備再有人傷她,再轉頭尋找是誰投來這塊鐵板砸碎磚塊、打痛了姑姑,見點蒼漁隐右手拿着斷槳,正與達爾巴争執,要以單槳與他再鬥。達爾巴不住搖頭,他知敵人力氣功夫和自己半斤八兩,若再比武,仍然難勝,既在兵刃上占了便宜,這場比武就算贏了。
霍都站了出來,朗聲說道:“我們三場中勝了兩場,這武林盟主之位自該屬于我師,各位……”他話未說完,楊過向漁隐道:“你的鐵槳怎地斷了,飛過來打痛了我姑姑?”漁隐道:“我……我……”楊過道:“你的鐵槳也不做得結實些,快去陪禮。”漁隐見他是個孩子,不加理睬。楊過忽地伸手,将他斷槳奪過,叫道:“快向我姑姑陪不是。”
霍都給他打斷話頭,大是氣惱,喝道:“小畜生!快滾開!”楊過叫道:“小畜生罵誰?”霍都聽他問“小畜生罵誰”,順口答道:“小畜生罵你!”他怎知南方孩子向來以這般套子鬥口,一不留神,已自上當。楊過哈哈大笑,說道:“不錯,正是小畜生罵我!”大廳上情勢本來甚為緊張,卻給這少年突然這麽一個打岔,群雄都笑了出來。霍都大怒,折扇直出,往楊過頭頂擊落。
群雄适才均見霍都武功了得,這一扇如打在楊過頭上,不死也必重傷,齊聲呼叫:“住手!”“不得以大欺小。”
郭靖飛身搶出,正要伸手奪扇,楊過頭一低,已從霍都手臂下鑽過,槳柄回繞,使出打狗棒法的“纏”字訣,在霍都腳下一絆。霍都立足不穩,一個踉跄,險些跌倒,總算他武功高強,将跌勢硬生生變為躍勢,淩空竄起,再穩穩落下。
郭靖一怔,問道:“過兒,怎麽了?”楊過笑道:“沒什麽。這厮瞧不起洪老幫主的打狗棒法,我就想用打狗棒法摔他個筋鬥,可惜給他逃開了。”郭靖大奇,又問:“你怎麽會使?”楊過撒謊道:“适才魯幫主和他動手,我瞧了之後,學得幾招。”郭靖自己天資魯鈍,只道世上聰明之人甚多,對他的話倒也信了八九成。
霍都這麽一絆,料得是自己不小心,怎想得到這個少年竟有高明武功,心想眼下争盟主是大事,辦完正事再打發這小子不遲,大踏步走到郭靖面前,朗聲道:“郭大俠,今日比武是我們勝了,我師金輪國師是天下武林盟主。可有那一位不服……”
他說未說完,楊過悄悄走到他身後,槳柄疾送,使出打狗棒法中第四招“戳”字訣,忽地向他臀上戳去。以霍都的武功修為,背後有人突施暗算,豈有不知之理?可是一來他沒将楊過放在眼裏,二來打狗棒法端的神奇奧妙,他雖驚覺,急閃之際終究還是差了這麽幾寸,噗的一下,正中臀部。饒是他內功深厚,臀部又是多肉之處,這一下卻也甚為疼痛,兼之出其不意,他只道定可避過,偏偏竟又戳中,不由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喝道:“什麽東西?我就不服!”
霎時之間,廳上笑聲大作。群雄都想這少年不但頑皮,兼且大膽,這蒙古王子居然兩次着了他道兒。
至此地步,霍都焉得不惱?反手一掌,要先打他個耳光,出了口惡氣再說。他雖只順手一掌,但掌力含勁蓄勢,實是蒙古金剛宗武功的精要,預拟一掌要将這少年打昏躺下。郭靖知道厲害,左手探出,反手一勾,已将他手掌抓住,勸道:“閣下怎能跟小孩兒一般見識?”霍都給他一把抓住,但感半身發麻,不禁驚怒交集。
楊過乘勢橫過柄,重重一棍打在他臀上,叫道:“小畜生不聽話,爸爸打你屁股!”郭靖喝道:“過兒快退開,不許胡鬧!”群豪已嘻嘻哈哈的笑成一團。
蒙古一邊的衆武士紛紛叫嚷:“兩個打一個麽?”“不要臉!”“這算不算比武?”郭靖一怔,放脫了霍都。
黃蓉見楊過适才這一絆一戳,确是打狗棒法招數,心下大疑:“他從何處偷學得到這路棒法?難道這幾個月來我教魯有腳之時,每天他都來偷看?但我教棒時每次均四下查過,他怎能瞞得過我?”叫道:“靖哥哥,你來。”郭靖回到妻子身旁,但他擔心楊過吃虧,眼光仍是不離廳心二人。
只見霍都揮掌飛腳,不住向楊過攻去。楊過一面閃避,一面大叫:“打你屁股,打你屁股!”橫槳柄不住向他臀部抽擊,此時霍都展開身法,自己打他不着,每一棍都落了空。霍都用折扇想打楊過腦袋,楊過卻用鐵槳柄去打他後臀,兩人你追我趕,在廳上迅速異常的兜圈子,誰也打不着誰。
旁觀衆人初時只覺滑稽古怪,待見二人繞了幾個圈子,都驚訝起來。楊過年紀雖小,然腳步輕盈,身手迅捷,輕功似猶勝對手。霍都幾次飛步擊打,都給他巧妙避開。
點蒼漁隐與達爾巴本來各執兵刃,怒目對視,一個要沖上去再打,一個全神戒備,以防對方突襲,見霍都竟奈何不了這少年,都感詫異,一個咧開大嘴嘻嘻而笑,一個以蒙語叽哩咕嚕的咒罵。
轉瞬間霍楊二人又繞了三個圈子,霍都已瞧出對方輕身功夫了得,一味跟他追逐,說不定竟還輸了,突然轉身,急伸左掌迎面去抓他槳柄,右手扇子往他腿側“環跳穴”上點去。這一下出手,顯已不再是懲戒頑童,竟是比武過招了。
楊過卻仍不與他正面對戰,側身避開扇子,橫着槳柄揮打,叫道:“老子打你屁股!一日不過三,打了兩下,還欠一下!”拚鬥時這般戲弄,本來須得比對方武功高出甚多方無危險,楊過雖學過不少上乘武功,功力卻遠遠不及對手,如此胡鬧本來必定遭殃。但群豪瞧得有勁,紛紛嘻笑叫嚷、拍手頓足的為他助威。霍給吵得心神不定,生怕在天下英雄面前再給這頑童打中一下屁股,那時就算當場殺了這小厮,也已大大丢臉,因之全神貫注的閃避,一時竟忘了反擊,楊過這才未遇兇險。
到了此時,黃蓉自早已看出楊過曾受高人指點,武功着實了得,又想起日間他以內力助自己調息,內功修為亦自不凡,心想且由他胡攪一陣,竟能由此挽回連敗兩陣的頹勢亦未可知,高聲叫道:“過兒,你好好和他比一比罷,我瞧他不是你對手。”
楊過向霍都伸了伸舌頭,道:“你敢不敢?”說着站定身子,指着他鼻子。
霍都心下雖怒,但想不可因小不忍而亂大謀,己方連勝兩場,武林盟主已然奪得,何必再為一個少年而另起糾紛?便道:“小畜生,如此頑皮,總得要好好教訓你一番,這個倒也不忙。現下請天下武林盟主金輪國師給大夥兒致訓,大家一齊聽他老人家的號令。”群雄轟然抗辯,喧嘩嘈雜。
霍都大聲道:“咱們言明在先,三賽兩勝。各位說過的話,算人話不算?”
群雄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均知驷不及舌之義,要他們出爾反爾,那是萬萬不肯的;但适才這兩場實在輸得冤枉,第一場是中了暗算,反勝為敗,第二場只折斷了兵刃,可是硬要說不敗,卻也難以理直氣壯。衆人給他這麽一問,一時語塞。
楊過道:“這個老和尚這般高,這般瘦,模樣古怪,怎能做武林盟主?我瞧他不配。”霍都怒道:“這小孩的師父是誰?快領去管教。再在這裏撒野,我下手可要不留情面了。”楊過道:“我師父才配當武林盟主,你師父有什麽本領?”霍都道:“你師父是那一位?請出來見見。”他見楊過身手不凡,料得他師父必是高手,是以用了個“請”字。
楊過道:“今日争武林盟主,都是徒弟替師父打架,是不是?”霍都道:“不錯,我們三場中勝了兩場,因此我師父是盟主。”楊過道:“好罷,就算你勝了他們,那又怎地?我師父的徒弟你可沒打勝。”霍都問道:“你師父的徒弟是誰?”楊過笑道:“蠢才!我師父的徒弟,自然是我。”群雄聽他說得有趣,都哈哈大笑。
楊過笑道:“咱們也來比三場,你們勝得兩場,我才認老和尚作盟主。但如我勝得兩場,對不起,這武林盟主只好由我師父來當了。”
衆人聽他說到此處,均想莫非他師父當真是大有來頭的人物,要來和洪七公、金輪國師争武林盟主,不管他師父是誰,總是漢人,自勝于讓蒙古國師搶了盟主去,這少年當然鬥不過霍都,然而眼下己方已然敗定,只有另生枝節,方有轉機,于是紛紛附和:“對,對,除非你們蒙古人再勝得兩場。”“這位小哥說的甚是。”“中原高手甚多,你們僥幸占了兩場便宜,有甚希罕?”
霍都尋思:“對方最強的兩個高手都已敗了,再來兩個又有何懼?就怕他們使車輪戰法,打敗兩個又來兩個。”對楊過道:“尊師要争這盟主之位,原也在理,只是天下英雄何止千萬,比了一場又是一場,卻比到何年何月方了?”
楊過頭一昂,說道:“旁人來作盟主,我師父也不願理會,但她瞧着你師父心裏就有氣。”霍都道:“尊師是誰?他老人家可在此處?”楊過笑道:“他老人家就在你眼前。喂,姑姑,他問你老人家好呢。”小龍女“嗯”的一聲,向霍都點了點頭。
群雄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眼見小龍女容貌俏麗,年紀尚較楊過幼小,怎能是他師父?顯是這少年有意取笑、作弄霍都了。只有郝大通、趙志敬、甄志丙等幾人才知他所言是實。黃蓉雖智能過人,卻也決計不信小龍女這樣一個嬌弱幼女會是他師父。
霍都大怒,喝道:“小頑童胡說八道!今日群雄聚會,有多少大事要幹,那容得你在此胡鬧?快給我滾開。”
楊過:“你師父又黑又醜,說話叽哩咕嚕,難聽無比。你瞧我師父多美,多麽清雅秀麗,請她做武林盟主,豈不是比你這個醜和尚師父強得多麽?”小龍女聽楊過稱贊自己美貌,心中喜歡,嫣然一笑,真如異花初胎,美玉生暈,明豔無倫。
群雄見楊過作弄敵人越來越大膽,都感痛快,有些老成之人卻暗暗為他擔心,生怕霍都陡下殺手,勢必送了他性命。
果然鬧到此時,霍都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天下英雄請了,小王殺此頑童,那是他自取其咎,須怪不得小王。”折扇一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