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1)
當下陸家莊上重開筵席,再整杯盤。楊過一生受盡委屈,遭遇無數折辱輕賤,今日方得揚眉吐氣,為中原武林立下大功,人人刮目相看,自是得意非凡。更加開心的是相思多時,終于得與小龍女重逢相聚,而且嫌隙盡去,兩情融洽。
小龍女見楊過喜動顏色,除了相思之苦盡消之外,知他尚為逐去金輪師徒而喜,自也極為高興。黃蓉對她很是喜愛,拉着她手問長問短,要她坐在席間自己身畔。小龍女見楊過坐在郭靖與點蒼漁隐之間,與她隔得老遠,忙招手道:“過兒,過來坐在我身邊。”楊過卻知男女有別,初見之際一時忘形,對她真情流露,此時在衆目睽睽之下再與她這般親熱,卻覺不妥,聽她這般叫喚,臉上不禁一紅,微微一笑,卻不過去。
小龍女又叫道:“過兒,你幹麽不來?”楊過道:“我坐在這裏好了,郭伯伯跟我說話呢。”小龍女秀眉微蹙,說道:“我要你坐在我身邊。”楊過見了她生氣的神情,心中怦然一動,這輕嗔薄怒的模樣,真教他為之粉身碎骨也甘心情願。當日只因陸無雙的嗔容與小龍女微有相似之處,便為她奮身卻敵、護行千裏,此時真人到來,那裏還能有半點違拗?當即站起,走到她座前。
黃蓉見了二人神情,微微起疑,當即命人安排席位,問楊過道:“過兒,你這身武功是跟誰學的?”楊過指着小龍女道:“她是我師父啊,郭伯母你怎麽不信?”黃蓉素知他狡谲,但見小龍女一派天真無邪,料定不會撒謊,轉頭問她:“妹妹,他的武功是你教的?”小龍女很是得意,說道:“是啊,你說我教得好不好?”黃蓉這才信了,說道:“好得很啊!妹妹,你師父是誰?”小龍女道:“我師父已經死了。”說着眼圈一紅,心中難過。她師父本來教得她不動七情六欲,但此時對楊過的愛念一起,胸中隐藏着的深情慢慢都洩露了出來。
黃蓉又問:“請問尊師高姓大名?”小龍女搖頭道:“我不知道,師父就是師父。”黃蓉只道她不肯說,武林中人諱言師門真情也屬常事,便不再問。小龍女的師父是林朝英的貼身丫鬟,只有一個使喚的小名,連她自己也不知姓什麽。
這時各路武林大豪紛向郭靖、黃蓉、小龍女、楊過四人敬酒,互慶打敗了強敵金輪國師。郭芙跟着父母,本來到處受人尊重,此時相形之下,不由得黯然無光,除了武氏兄弟照常在旁殷勤之外,竟沒一人理會。她心中氣悶,說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咱們別喝酒了,外邊玩去。”武敦儒與武修文齊聲答應。三人站起,正要出廳,忽聽郭靖叫道:“芙兒,你到這兒來。”郭芙回過頭來,見父親已移坐在母親一席,笑吟吟的向她招手,于是走近身去,叫了聲:“爹,媽!”倚在黃蓉身上。
郭靖向黃蓉笑道:“你起初擔心過兒人品不正,又怕他武功不濟,難及芙兒,現下總沒話說了罷?他為中原英雄立了這等大功,別說并無什麽過失,就算有何莽撞,做錯了事,那也是功勝于過了。”黃蓉點點頭,笑道:“這一回是我走了眼,過兒人品武功都好,我也歡喜得緊呢。”
郭靖聽妻子答應了女兒的婚事,心中大喜,向小龍女道:“龍姑娘,令徒過世了的父親當年與在下有八拜之交。楊郭兩家累世交好,在下單生一女,相貌與武功都還過得去……”他性子直爽,心中想什麽口裏就說什麽。黃蓉插嘴笑道:“啊喲,瞧你這般自誇自贊的勁兒,也不怕龍家妹子笑話。”
郭靖哈哈一笑,接着說道:“在下意欲将小女許配給賢徒。他父母都已過世,此事須得請龍姑娘作主。乘着今日群賢畢集,喜上加喜,咱們就請兩位年高德劭的英雄作媒,訂了親事如何?”其時婚配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本人反而做不了主,因之當年郭靖之父郭嘯天與楊過的祖父楊鐵心才有指腹為婚之事。
郭靖說了此言,笑嘻嘻的望着楊過與女兒,心料小龍女定會玉成美事。郭芙早已羞得滿臉通紅,将臉蛋兒藏在母親懷裏,心覺不妥,卻不敢說什麽。
小龍女臉色微變,還未答話,楊過已站起身來,向郭靖與黃蓉深深一揖,說道:“郭伯伯、郭伯母養育的大恩、見愛之情,小侄粉身難報。但小侄家世寒微,人品低劣,萬萬配不上你家千金小姐。”
郭靖本想自己夫婦名滿天下,女兒品貌武功又是第一流的人才,現下親自出口許配,他定然歡喜之極,那知竟會一口拒絕,不由得一怔,但随即想起,他定是年輕面嫩,腼腆推托,哈哈一笑,說道:“過兒,你我不是外人,這是終身大事,不須害羞。”楊過又是一揖到地,說道:“郭伯伯、郭伯母,你兩位如有什麽差遺,小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婚姻之命,卻實在不敢遵從。”郭靖見他臉色鄭重,大是詫異,望着妻子,盼她說個明白。
黃蓉暗怪丈夫心直,不先探聽明白,就在席間開門見山的當衆提出來,枉自碰了個大釘子,眼見楊過與小龍女相互間的神情大有纏綿眷戀之意,但他們明明自認師徒,難道兩人行止乖悖,竟做出逆倫之事來?這一節卻甚為難信,心想楊過雖未必是正人君子,卻也不致如此胡作非為。宋人最重禮法,師徒間尊卑倫常,看得與君臣、父子一般,萬萬逆亂不得。所謂“三綱五常”,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師即是父,是以“師父”二字連稱,師娶其徒,等于是父女亂倫、母子亂倫一般,當時之人連想也不敢想。
黃蓉雖有所疑,但此事太大,一時未敢相信,問楊過道:“過兒,龍姑娘真的是你師父嗎?”楊過道:“是啊!”黃蓉又問:“你是磕過頭、行過拜師的大禮了?”楊過道:“是啊。”他口中答複黃蓉,眼光卻望着小龍女,滿臉溫柔喜悅,深憐密愛,別說黃蓉聰穎絕倫,就算換作旁人,也已瞧出了二人之間絕非尋常師徒而已。
郭靖卻尚未明白妻子的用意,心想:“他早說過是龍姑娘的弟子,二人武功果是一路同派,那還有什麽假的?我跟他提女兒的親事,怎麽蓉兒又問他們師承門派?嗯,他先入全真派,後來改投別師,雖不合武林規矩,卻也難化解。”
黃蓉見了楊過與小龍女的神色,暗暗心驚,向丈夫使個眼色,說道:“芙兒年紀還小,婚事何必着急?今日群雄聚會,還量商議國家大計要緊。兒女私事,咱們暫且擱下罷。”郭靖心想不錯,忙道:“正是,正是。我倒險些兒以私廢公了。龍姑娘,過兒與小女的婚事,咱們日後慢慢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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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龍女搖了搖頭,說道:“我自己要嫁給過兒做妻子,他不會娶你女兒的。”
這兩句話說得清脆明亮,大廳上倒有數百人都聽見了。郭靖一驚,站了起來,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見她拉着楊過的手,神情親密,可又不由得不信,期期艾艾的道:“他……他是你的徒……徒……兒,卻難道不是麽?”
小龍女久在地下古墓,不見日光,因之臉無血色,白晰逾恒,但此時心中歡悅,臉色嬌豔,如花初放,笑吟吟的道:“是啊!我從前教過他武功,可是他現下武功跟我一般強了。他心裏喜歡我,我也很喜歡他。從前……”說到這裏,聲音低了下去,雖然天真純樸,但女兒家的羞澀卻是與生俱來,緩緩說道:“從前……我只道他不喜歡我,不要我做他媳婦,我……我心裏難受得很,只想死了倒好。但今日我才知他是真心愛我,我……我……”廳上數百人肅靜無聲,傾聽她吐露心事。本來一個少女縱有滿腔熱愛,怎能如此當衆宣洩?又怎能向郭靖這不相幹之人傾訴?但她于什麽禮法人情壓根兒一竅不通,覺得這番言語須得跟人說了,當即說了出來。
楊過聽她真情流露,自大為感動,但見旁人臉上都是又驚又詫、又尴尬、又不以為然的神色,知道小龍女太過無知,不該在此處說這番話,當下牽着她手站起身來,柔聲道:“姑姑,咱們去罷!”小龍女道:“好!”兩人并肩向廳外走去。此時大廳上然群英聚會,幾逾千人,但在小龍女眼中,就只見到楊過一人。
郭靖和黃蓉愕然相顧,他夫婦倆一生之中經歷過千奇百怪、艱難驚險,于眼前此事卻竟不知如何應付才好。
小龍女和楊過正要走出大廳,黃蓉叫道:“龍姑娘,你是天下武林盟主,衆望所屬,觀瞻所系,此事還須三思。”小龍女回過頭來,嫣然一笑,說道:“我做不來什麽盟主不盟主,姊姊你如喜歡,就請你當罷。”黃蓉道:“不,你如真要推讓,該當讓給前輩英雄洪老幫主。”武林盟主是學武之人最尊榮的名位,小龍女卻半點也不放在心上,随口笑道:“很好!就這樣罷,反正我不懂。”拉着楊過的手,又向外走。
突然間衣袖帶風,紅燭晃動,座中躍出一人,身披道袍、手挺長劍,正是全真道士趙志敬。他橫劍攔在廳口,大聲道:“楊過,你欺師滅祖,已不齒于人,今日再做這等禽獸之事,怎有面目立于天地之間?趙某但教有一口氣在,斷不容你。”楊過不願與他在衆人之前糾纏不清,低沉着聲音道:“讓開!”趙志敬大聲道:“甄師弟,你過來,你倒說說,那天晚上咱們在終南山上,親眼目睹這兩人赤身露體,幹什麽來着?”甄志丙顫巍巍的站起身來,說道:“他們師徒自成婚配,不幹我們的事!”
楊過那晚與小龍女在花叢中練玉女心經,為趙甄二人撞見,楊過曾迫趙志敬立誓,不得向第五人說起,那知他今日竟在大庭廣衆之間大肆誣蔑,惱怒已極,喝道:“你立過重誓,不能向第五人說的,怎麽如此……如此……”趙志敬哈哈一笑,大聲道:“不錯,我立誓不向第五人說,可是眼前有第六人、第七人。百人千人,就不是第五人了。你們行得茍且之事,我自然說得。”
趙志敬見二人于夜深之際、衣衫不整的同處花叢,怎想得到是在修習上乘武功?這時狂怒之下抖将出來,倒也不是故意誣蔑。小龍女那晚為此氣得口噴鮮血,險些送命,這時聽他狡言強辯,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向他胸口輕輕按去,說道:“你還是別胡說的好。”此刻她玉女心經早已練成,這一掌按出無影無蹤,而玉女心經又是全真派武功的克星,趙志敬伸手急格,不料小龍女的手掌早已繞過他手臂,按到了他胸口。
趙志敬一格落空,大吃一驚,但對方手掌在自己胸口稍觸即逝,竟無半點知覺,當下也不在意,冷笑道:“你摸我幹麽?我又不……”一言未畢,突然雙目直瞪,砰的一聲,仰天翻身摔倒,竟已受了極重的暗傷。林朝英自創制玉女心經武功以來,這一招是第一次重創全真派門人。全真武功竟輸得一敗塗地,別說還手,連招架也絲毫沒能耐。
孫不二與郝大通見師侄受傷,忙搶出扶起,只見他血氣上湧,脹得滿臉通紅,宛似醉酒,摔倒在地下爬不起身,跟着一大口鮮血噴出。孫不二冷笑道:“好哇,你古墓派當真和我全真派幹上了。”拔出長劍,就要與小龍女動手。她心中暗驚,心想若與小龍女動手,只怕一兩招間便即大敗,但實逼處此,非叫陣不可。
郭靖急從席間躍出,攔在雙方之間,勸道:“咱們自己人休得相争。”向楊過道:“過兒,雙方都是你師尊。你勸大家回席,從緩分辨是非不遲。”
小龍女從來意想不到世間竟有這等說過了話不算的奸險背信之事,極是厭煩,牽着楊過的手,皺眉道:“過兒,咱們走罷,永不見這些人啦!”楊過随着她跨出兩步。
孫不二長劍閃動,喝道:“打傷了人想走麽?”
郭靖見雙方又要争,正色說道:“過兒,你可要立定腳跟,好好做人,別鬧得身敗名裂。你的名字是你郭伯母取的,你可知這個‘過’字的用意麽?”
楊過聽了這話,心中一震,突然想起童年時的許多往事,想起了諸般傷心折辱,又想:“怎麽我這名字是郭伯母取的?”
郭靖對楊過愛之切,就不免求之苛,責之深,見他此日在群雄之前大大露臉,正自欣慰無已,卻突然發覺他做了萬萬不該之事,心中一急,語聲也就特別嚴厲,又道:“你過世的母親定然曾跟你說,你單名一個‘過’字,表字叫作什麽?”楊過記得母親确曾說起,只是他年紀輕輕,從來無人以表字相稱,幾乎自己也忘了,答道:“叫作‘改之’。”郭靖厲聲道:“不錯,那是什麽意思?”楊過想了一想,記起黃蓉教過的經書,說道:“郭伯母是叫我有了過失就要悔改。”
郭靖語氣稍轉和緩,說道:“過兒,人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這是先聖先賢說的話。你對師尊不敬,此乃大過,你好好的想一下罷。”
楊過道:“若是我錯了,自然要改。可是他……”手指趙志敬道:“他打我辱我,騙我恨我,我怎能認他為師?我和姑姑清清白白,天日可表。我敬她愛她,難道這就錯了?”他侃侃而言,居然理直氣壯。郭靖的機智口才均是遠所不及,怎說得過他?但心知他行為大錯特錯,卻不知如何向他說清楚,只道:“這個……這個……總之是你不對……”
黃蓉緩步上前,柔聲道:“過兒,郭伯伯全是為你好,你可要明白。”楊過聽到她溫柔的言語,心中一動,也放低了聲音道:“郭伯伯一直待我很好,我知道的。”眼圈一紅,險些要流下淚來。黃蓉道:“他好言好語的勸你,你千萬別會錯了意。”楊過道:“我就是不懂,到底我又犯了什麽錯?”黃蓉臉一沉,說道:“你是當真不明白,還是跟我們鬧鬼?”楊過心中不忿,心道:“你們好好待我,我也好好回報,卻又要我怎地?”咬緊了嘴唇卻不答話。黃蓉道:“好,你既要我直言,我也不跟你繞彎兒。龍姑娘既是你師父,那便是你尊長,便不能有男女私情。”
這個規矩,楊過并不像小龍女那般一無所知,但他就是不服氣,為什麽只因為姑姑教過他武功,便不能做他妻子?為什麽他與姑姑絕無茍且,卻連郭伯伯也不肯信?他本是個天不怕地不怕、偏激剛烈之人,此時受了冤枉,更是甩出來什麽也不理會了,大聲說道:“我做了什麽事礙着你們了?我又害了誰啦?姑姑教過我武功,可是我偏要她做我妻子。你們斬我一千刀、一萬刀,我還是要她做妻子。”
這番話當真是語驚四座,駭人聽聞。當時宋人拘泥禮法,這般肆無忌憚的逆倫言語,人人聽了都說不出的難過,就如聽到有人公然說要娶母親為妻一般。郭靖一生最敬重師父,只聽得氣往上沖,搶上一步,伸手便往他胸口抓去。
小龍女吃了一驚,伸手便格。郭靖武功遠勝于她,此時盛怒之下,更出盡全力,一帶一揮,将小龍女抛出丈餘,接着手掌疾探,抓住了楊過胸口“天突穴”,左掌高舉,喝道:“小畜生,你膽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楊過給他一把抓住,全身勁力全失,心中卻絲毫不懼,朗聲說道:“姑姑全心全意愛我,我對她也是這般。郭伯伯,你要殺我便可下手,我這主意是永生永世不改的。”郭靖道:“我當你是我親生兒子一般,決不許你做了錯事,卻不悔改。”楊過昂然道:“我沒錯!我沒做壞事!我沒害人!你便将我粉身碎骨,我也要娶姑姑為妻,終生不跟她分離!”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铿然有聲。
廳上群雄聽了,心中都是一凜,覺得他的話實在也有幾分道理,若他師徒倆一句話也不說,在什麽世外桃源,或窮鄉荒島之中結成夫婦,始終不為人知,确是與人無損。只要他們不吐露是師徒關系,這對郎才女貌的璧人結為夫婦,确然礙不了任何人的事,害不了誰。但這般公然無忌的胡作非為,卻有乖世道人心,不但成為武林中敗類,抑且成為俗世中的奸惡之徒。
郭靖舉起手掌,凄然道:“過兒,我心裏好疼,你明白麽?我寧可你死了,也不願你做壞事,你明白麽?”說到後來,語音中已含哽咽。
楊過知道自己若不改口,郭伯伯便要一掌将自己擊死。他有時雖狡計百出,但此刻卻又倔強無比,朗聲道:“我知道自己沒錯,我一定要娶我姑姑做妻子,你不信,就打死我好啦。”
郭靖左掌高舉,這一掌若是擊在楊過天靈蓋上,他那裏還有性命?群雄凝息無聲,數百道目光都望他着手掌。
小龍女聽楊過朗聲宣稱:“你便将我粉身碎骨,我也要娶姑姑為妻,終生不跟她分離!”不由得心魂俱醉,自己心中也大聲說道:“你便将我粉身碎骨,我也要嫁過兒為妻,終生不跟他分離!”見郭靖抓住楊過要打,縱身過去,在楊過身旁一站,朗聲道:“我一定要嫁他做媳婦,你連我也一起打死好啦!”
郭靖左掌在空際停留片時,又向楊過瞧了一眼,但見他咬緊口唇,雙眉緊蹙,宛似他父親楊康當年的模樣,心中一陣酸痛,長嘆一聲,右手放松了他領口,說道:“你好好的想想去罷。”轉過身來,回席入座,再也不向他瞧上一眼,臉色悲痛,心灰意懶已到極處。
小龍女道:“過兒,這些人橫蠻得緊,咱們走罷。”楊過心想“橫蠻”二字的形容,确甚适當,大踏步走向廳口,與小龍女攜手而出,到莊外牽了瘦馬,徑自去了。
群雄眼睜睜的望着二人背影,有的鄙夷,有的惋惜,有的憤怒,有的驚詫。
楊過與小龍女并肩而行,夜色已深,此時兩人久別重逢,遠離塵嚣,于适才的惡鬥、争辯,都已忘得幹幹淨淨,只覺此刻人生已臻極美之境,過去的生涯盡是白活,而未來的時光也大可不必再過。兩人心靈相通,不交一言,默默無言的走着,到了一株垂楊樹下,兩人過去坐下,在樹蔭下倚着樹幹,漸感倦困,就此沉沉睡去。瘦馬在遠處吃着青草,偶而發出一聲聲低嘶。
一覺醒來,天已大明,兩人相視一笑。楊過道:“姑姑,咱們到那裏去?”小龍女沉吟半晌,道:“還是回古墓去罷。”她自下得山來,只覺軟紅十丈雖然繁華,終不如在古墓中那麽逍遙自在。楊過尋思:“得與姑姑在古墓中厮守一輩子,此生已無他求。”從前記挂着外面世界,只盼她放自己出墓,但在外面打了個轉,卻又留戀起古墓中清淨的生涯來,滿臉笑容說道:“好極了!”當下兩人折而向北,緩緩而行。一個仍叫他“過兒”,一個仍叫她“姑姑”,都覺如此相處相呼,最自然不過。
中午時分,兩人談到金輪國師的武功,都說他功夫了得,難以抵敵。小龍女忽道:“過兒,玉女心經中第七篇,咱們從沒練好過,你可記得麽?”楊過道:“記是記得的,但咱倆拆來拆去,總是不成,想來總有些什麽地方不對。”小龍女道:“本來我也想不透,但昨天見那老道姑的寶劍抖了幾下,倒讓我想起一件事來。”楊過回想孫不二昨日所使的劍招,登時領悟,叫道:“對啦,對啦,那是要全真派武學與玉女心經同時使用,怪不得咱們一直練得不對。”
當年古墓派祖師林朝英獨居古墓而創下玉女心經,雖是要克制全真派武功,但對王重陽始終情意不減,因此前面各篇固是以玉女心經武功克制全真派武功,寫到第七篇之時,幻想終有一日能與意中人并肩擊敵,因之這一篇的武術是一個使玉女心經,一個使全真功夫,卻相互應援,分進合擊,而不是相互對抗。林朝英當日柔腸百轉,深情無限,纏綿相思,盡數寄托于這篇武經之中。雙劍縱橫是賓,攜手克敵才是主旨所在,然而在所遺石刻之中卻不便注明這番心事。小龍女與楊過初練時相互情愫未生,無法體會祖師婆婆的深意。
當下兩人一齊悟到,各自折了一枝柳枝,一招招對拆起來。小龍女緩緩使動玉女劍法,楊過使的則是全真劍法。但拆了數招,仍覺難以融會。他二人想不到林朝英當年創制這套劍法,心中想象與王重陽并肩禦敵,一招一式盡是相互配合照顧,此時楊龍兩人對拆,卻是将對方當成了敵人,互刺互擊,相殺相斫,自大為鑿枘。其實林朝英與王重陽都是當時天下一等一的高手,單只一人,已無旁人能與之對敵,這套聯手抗敵的功夫,并無真正用處,只林朝英自肆想象、以托芳心而已。她創此劍法時武功已達巅峰,招式勁急,綿密無間,不能有毫發之差,楊過與小龍女不明其中含意,自難得心應手。其實當日兩人修習玉女心經第七篇,本已相互回護救援,但修習之時,楊過忍不住抱住小龍女,兩人自知不合,此後遇到這類武功時便即避開不練,以免心猿意馬之際,重蹈故轍。
過去既逢到既避,自不熟練,二人練了一會總感不對。小龍女道:“或許咱們記錯了,回到墓中去瞧清楚了再練。”楊過正要答話,突聽遠處馬蹄聲響,一騎馬飛馳而至。轉眼之間,這一乘如風般掠過身邊,正是黃蓉騎着小紅馬。
楊過不願再與她一家人見面而多惹煩惱,于是與小龍女商量改走小道,以免在前途再行相遇。小龍女雖是師父,但除了武功之外什麽事也不懂,楊過說改走小道,她自無異議。當晚二人在一家小客店中宿了。楊過睡在床上,小龍女仍用一條繩子橫挂室中,睡在繩上。二人都已決意要結為夫婦,但在古墓中數年來都如此安睡,此番重遇,仍自然而然的睡下,依法練功,只想到心上人就在身旁,此後更不分離,均感無限喜慰。
次日中午,二人來到一座大鎮。鎮上人煙稠密,車來馬往,甚是熱鬧。楊過帶同小龍女到一家酒樓用飯,剛走上樓梯,不禁一怔,見黃蓉與武氏兄弟坐在一張桌旁正自吃飯。楊過心想既然遇到,不便假裝不見,上前行禮,叫了聲:“郭伯母。”
黃蓉雙眉深鎖,臉帶愁容,問道:“你見到我女兒沒有?”楊過道:“沒有啊。芙妹沒跟你在一起麽?”
黃蓉尚未答話,樓梯聲響,走上數人。當先一人身材高大,正是金輪國師。楊過急忙轉頭,悄悄走到小龍女身旁,低聲道:“背轉了臉,別瞧他們。”但金輪國師眼光何等銳利,一上樓梯,于樓上諸人均已盡收眼底,嘿嘿冷笑,大剌剌的在一張桌旁坐了下來。楊過本已将頭轉過,突聽黃蓉叫了聲:“芙兒!”不禁回頭,只見郭芙與金輪國師同坐一桌。郭芙眼睜睜望着母親,卻不敢過去。
原來金輪國師陸家莊受挫,心中不忿,籌思反敗為勝之策,更兼霍都身中玉蜂針,毒性發作,多方解救始終無效,更須設法搶奪解藥,是以未曾遠去,便在陸家莊附近逗留。也是郭芙合當遭難,清晨騎了小紅馬出來馳騁,正好遇上這個大對頭,給他一把揪下馬來。小紅馬極有靈性,飛奔回莊,悲嘶不已。郭靖夫婦知道女兒遇險,大驚之下,立即分頭尋找。黃蓉雖懷有身孕,仍帶着武氏兄弟來回探察,此日在這鎮上見到楊過師徒,不料國師押着郭芙,卻也來到了這酒樓。
黃蓉一見女兒,驚喜交集,見她落入大敵手中,叫了一聲之後,便不再說話,拿着一雙筷子在桌上劃來劃去,籌思救女之策。正自琢磨,忽聽國師說道:“黃幫主,這一位是你的愛女罷?前日我見她倚在你懷中,撒癡撒嬌,有趣得緊啊。”黃蓉哼了一聲,并不答話。武修文站起身來,喝道:“枉你身為一派宗師,比武不勝,卻來欺侮人家年輕姑娘,羞也不羞?”國師對他的話只當沒聽見,又道:“黃幫主,前日較量,你們明明輸了,卻多般的橫生枝節,不是好漢行徑。你先将毒針解藥給我,然後咱們約定日子,公公道道的比一場武,以定武林盟主之位到底誰屬。”黃蓉仍哼了一聲,并不答話。
武修文大聲道:“你先把郭姑娘放回,我們立時送上解藥,比武之議慢慢商量不遲。”黃蓉斜眼向楊過與小龍女望了一眼,心想:“解藥是在這二人身上,你貿然答應對方,也不知人家給是不給。”國師道:“喂毒暗器,天下難道就只你們一家?你們用毒針傷我徒兒,我也能在你女兒身上釘上幾枚毒釘。你們給解藥,我們就給她治。說到放人,可沒那麽容易。”黃蓉見女兒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受傷,但母女情深,不禁心中無主,常言道“關心則亂”,她雖機變無雙,此時竟一籌莫展。
眼見店伴将酒菜川流不息送到金輪國師桌上,國師等縱情飲食,大說大笑。郭芙呆呆坐着,凝望母親,始終不提筷子。黃蓉心如刀割,牽動內息,突然腹中隐隐作痛。
金輪國師用完酒飯,站起身來,說道:“黃幫主,跟咱們一起走罷。”黃蓉一愕,立時省悟,他不但擒住女兒不放,竟連自己也要帶走,此時落了單,身邊只武氏兄弟二人,自非他敵手,不禁臉色大變。國師又道:“黃幫主,你不用害怕,你是中原武林中大有來頭的人物,我們當然以禮相待。只要武林盟主之位有了定論,立時恭送南歸。”他上樓見到黃蓉,便知遇到良機,只要将她擒獲,中原武士非拱手臣服不可,那比拿住了郭芙可要高出百倍,當真是一件天大買賣送上門來。黃蓉只關心着女兒,先前竟沒想到此節。
武氏兄弟見師娘受窘,明知不敵,卻也不能不挺身而出,長劍雙雙出鞘,護在師娘身前。黃蓉低聲道:“快跳窗逃走,向師父求救。”武氏兄弟兩人向她瞧了一眼,又向郭芙瞧了一眼,這才奔向窗口。
黃蓉暗罵:“笨蛋,這當兒怎容得如此遲疑?”果然只這麽稍一稽延,已自不及。金輪國師長臂前探,一手一個,抓住二人背心,如老鷹拿小雞般提了起來。武氏兄弟回劍急刺,國師也不閃避,只雙手微擺,武敦儒長劍刺向弟弟,而武修文的長劍卻刺向了哥哥。二武大驚,忙撒手抛劍,當啷兩聲,兩劍同時落地,才算沒傷了兄弟。國師內力到處,閉了二人穴道,雙臂一振,将二人抛出丈許,冷笑道:“乖乖的跟佛爺走罷。”
國師轉頭向楊過與小龍女道:“你兩位跟黃幫主倘若不是一路,便請自便,以後別來礙我的事就是。兩位武功了得,今後好好保重,再去練上一二十年,天下便無敵手。”他倒并非對二人另眼相看,卻知道黃蓉、小龍女、楊過三人武功雖都不及自己,但如聯手相鬥,那就不易應付,即使得勝,也未必定可擒獲黃蓉,因之有意相間,那是得其主幹、舍其旁枝之意。他并不知黃蓉因懷孕而不便動手,只估量她打狗棒極其神妙,是個勁敵。
小龍女道:“過兒,咱們走罷!這老和尚很厲害,咱們打他不過的。”她滿心只盼早回古墓,與楊過長相厮守,她于世間的恩仇鬥殺本來就毫不關心,見到國師又感害怕,便即直言無隐。楊過答應了,站起身來,走到樓口,心想此去回到古墓,多半與黃蓉永世不再相見,不禁向她望了一眼。
只見她玉容慘淡,左手按住小腹,顯是在暗忍疼痛,楊過登時心想:“郭伯伯、郭伯母不許我和姑姑相好,未免多事,但他們對我實無惡意,今日郭伯母有難,我如何能一走了之?但敵人太強,我與姑姑齊上,也決不是這和尚的敵手,反正救不了郭伯母,又何必将自己與姑姑的性命賠上?不如去禀報郭伯伯,讓他率人追救。”
楊過攜着小龍女的手,舉步下樓,只見一名蒙古武士大踏步走到黃蓉身前,粗聲說道:“快走,還耽擱什麽?”說着伸手去拉她臂膀,竟當她囚犯一般。
黃蓉當了十餘年丐幫幫主,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雖今日遭厄,豈能受此伧夫之辱?見他黑毛茸茸的一雙大手伸将過來,當即衣袖甩起,袖子蓋上他手腕,乘勢抓住揮出,呼的一聲,那蒙古武士肥大的身軀從酒樓窗口飛了出去,跌在街心,只摔得半死不活。黃蓉生性愛潔,不願手掌與他手腕相觸,是以先用袖子罩住,才隔袖摔他。
酒樓上衆人初時聽他們說得斯文,均